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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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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予随其入宫,一路缄默无言,两鬓熏风,倒是难得畅快。

“大人,请。”郑德张引他入殿,自便退去。

明德殿内昏暗无比,只有几盏黄铜宫灯将斑驳光阴打在戚予脸上。魏籍不在龙座中,龙椅旁站着陌潇与言桐。

“此乃言氏家事,孤不便参与,仙人请自便。”屏风后传来魏籍的说话声,他的影蜿蜒其上,逐渐被烛光蚕食褪去。

大殿内只此三人。

陌潇依旧肃立,腰间挂着长鞭,眼神淡漠如常,“好久不见。”

“是啊,咳咳......是好久没见了,上一回见你你还只有......这么高,和小栀差不多,哈哈哈。”戚予伸手比划,又讪笑收回,心中酸涩难掩。

言桐正欲开口,却被陌潇拦住,他手中悬着一道明晃晃的旨,“得罪了。”

戚予像条陷入涸辙的鱼,满心不甘,“便不能再通融些时日?”

“你本该在百年前便打入玄沙北狱,受三界惩戒,不生不灭,距你叛逃已达多年,你还想如何通融!被你残害性命,那么多百姓仙官的亲眷又如何通融!”言桐不耐,抽剑直指戚筠,却被陌潇二指压下。

“你......”

“他已无甚法力,不必如此,将军不过是与言栀久别重逢,心中不舍。”陌潇为其开脱,却向他迈近,“可是留给本君的时间不多了。”

戚予颔首:“我明白,我犯下的孽,本该由我一人承担。”他伸出双手,缚仙索便缠绕手腕,勒出鲜血,手腕惨白。

“可是言桐,你爹是我的老友,他曾受脱骨之伤,月骨为他延年,但寿元依旧不如从前,言栀身上没有月骨,那都是月神为保他扯的谎,你比谁都明白,他的死和言栀毫无干系。”戚予道,事到如今,他还想再为言栀正名。

言桐叹息阖眸,睁眼时依旧双眼无情:“是不是又如何?月宫之主只需一人,更不需没有言氏半点血脉的余孽鸠占鹊巢,若要说错,那便是父亲一开始便不该封他为少主,即使我为女子,即使我无意上位,那都与戚悬衡无关。”

戚予微愣,笑出声来:“你们一同长大,当真没有半分情谊?”

言桐眼光微闪,垂眸不语。

“放心吧,我儿年少,不经世事便失了法力,无缘仙家,此生更不可通晓天地,便饶他一命,放其自由一生吧。”戚予手垂双腿,试图放松僵硬双膝,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才站住脚跟,“他没法再与你争了,月神殿下。”

陌潇执着缚仙索,挥手打开阵法,戚予受术法波折,虚弱无力咳喘着,然后挺直身子随他走去。

术法愈发刺眼,恭叔霖的年迈苍白随风化为齑粉,戚予抬手遮挡,光芒似池水在面庞微澜,再睁眼时,眼前是他曾经屠戮喋血的天门,不远处便是清虚大殿。

清虚殿......是吾儿生长的地方。

言桐跟上二人脚步,衣袂抽离时,明德殿已无三人踪影,落得一片清宁。

“罪人戚予,所犯天条有三!私逃下凡为一,屠戮百姓为二,逆转时晷为三,桩桩件件,罪不容诛。戚予,你可伏法?”

道旁仙君耳语,絮絮念这戚予原貌与那弑父弑君的言栀如出一辙。

戚予并未理睬,只侧眸再瞧一眼清虚大殿,清虚殿植满桂树,竟无一株栀子,也不知自己那傻瓜儿子有没有瞧见过栀子如雪。

他回眸,云雾又起,是执剑官升起的术法,云中利刃出鞘,光一闪,斩去戚予头颅,挥起血珠如潮。

人间一声惊雷,言栀在院中听雨,知道爹爹再回不来。

你听过池照城野的故事吗?铜铃声响。

传说有位武功盖世的神仙英雄,他为救俗世毅然下凡,为天下百姓平息战乱,杀尽不忠不孝,不良不以之辈,尸身垛堞成山。

池照有大鹏,血肉为食,衔着人头在城野巢厩,千帆历尽,池照城建在尸骨堆中,城野郁郁葱葱,山中莽草丛生,不可通人,也再无战火席卷池照。

传说仙人并非英雄,他不分好赖,拦者皆杀,但他又受凡人称颂,无所谓了,往事已矣,英雄早已不见踪影。

而千百年的太平,全凭着一人一刀,悬着赤胆忠心。

清晨,院中还弥漫着细雨方歇扬起的尘,晨光如丝,仿佛触手可及。林随意不知从几时起开始晨祷,起初他只是双手合十,对着宅院四周虔诚一拜,后来他长跪于院中假山旁的老树前,每每跪上小半个时辰。

那老树是前朝功臣栽下,如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光阴,比言栀还要大上许多。

古树参天,寿命绵长,祈求保佑他岁岁平安,福泽深厚。

默念完后再拜,他一早便将言栀的八字抄录下来,埋入古树下,缠绕根系中,生怕古树记不得。

医官拜树的这桩逸闻传入桃花岛的同门耳中,倒是惹了好一阵笑话。

“林先生,外头有客人找。”老管家寻到后院。

林随意拍落衣衫上的泥星,“我这就去,看好公子,莫让他乱跑。”

他猜到来者定是陌潇或是言桐,果不其然,陌潇立在牌匾下,怀中锦绣包裹瓷瓶。

“这是将军部分骸骨,他们看在你我师父的颜面上才许我取出这些,只当留个念想,其余的要送去玄沙北狱,戚予需轮回受尽世间所有苦难方可重新投胎做个普通人,总比灰飞烟灭强。”陌潇语气平静,他永远像一张不皱湖面。

林随意颇为动容,道:“我师父竟也去求了情?他老人家闭关了近百年......”

“别人笑你医官拜树,他老人家听闻此事,在桃花岛最古老的桃树下饮了一夜的酒,清晨时也向着桃树重重一拜,抬首时泪眼婆娑,大家都说是心疼爱徒。”陌潇说道。

林随意沉默片刻,随即嘲道:“我没有本事,靠着陆相宜换血捡回言栀性命,这是最无能的下下策。”

空气浓稠,潮湿粘住嗓子,使得二人无言。

良久,林随意接过瓷瓶捧在怀中,正要告别,却见陌潇解下腰间刀兵,他方才察觉这竟是悬池刀。

“这东西该物归原主,你替他收好吧。”

“好。”

“还有这个。”陌潇从怀中取出药瓶。

“嗯?”

陌潇叹道:“言栀还算争气,纵使换血也只有半成把握,他粉身碎骨也还能挺过来。这个,是江潜夺来的丹药。”

“这是......忘忧?”林随意呼吸一窒。

“比忘忧强上百倍,是言桐从花樾手中接下的,江潜殒命,他恐怕要痛不欲生,服下此丹,忘却前尘往事,便做个富贵闲人吧。”陌潇将忘忧塞进林随意衣领中。

“这......怎可?我做不到,我瞒不了他。”林随意神情惶邃。

陌潇摇首道:“不过是少一个服侍伺候的蟾宫使,有没有他和以往并无二致,这也是江潜的意思。”

“我、这,这如何并无二致啊!”林随意慌道。

陌潇转身施展术法,踏进的前一瞬回眸道:“你师父既已出关,你也不能陪他一世,不如让他自己决定,我的使命已然完成,该回金乌殿复命。”

林随意慌忙之余问道:“送药来,也是金乌殿传的令吗?”

陌潇没有答话,风一吹,云中客随云消散。

他知道江潜与陌潇的关系,少年桀骜时互视为敌,时过境迁,同事之谊,互轻早已为知己,他是替江潜送的。

“这是我爹吗?”

林随意回去将瓷瓶交给了言栀,他做不出欺瞒之事,便索性将一切尽数吐露。却不想言栀发问使他一噎。

“这是骨灰吗?我本以为他人这般高大,骨灰也该有一半的。却不想这般高大的人也只有手中这些。”言栀捧着瓷瓶,忍住好奇没有打开瞧,“我也快好了,过几日便套车去池照,送他回池照城野,这是他的愿望。”

林随意道:“青笮,我......”

“你要回桃花岛了?那你以后还回来看我吗?像陈颐那样。”言栀问道。

林随意展颜:“我定会回来,我陪你一起去池照,再回来安置好你,放心了我便回去,以后我得闲了便叫上陈颐一同来见你。”

言栀沉吟片刻,笑道:“去完池照,我要去朔北,你不必回来陪我。”

林随意怔忡,随是不出所料,却也不是滋味。

“将那丹药也给我吧,让你抉择,总是为难的,若是我哪天想不开,亦或是想开了,就水吞了也未尝不可。”言栀伸手向他讨要,嘴角还笑着,令人错愕。

锦盒方才入手,言栀便卷进囊中,“帮我去寻软酪吧,昨夜还在屋里头,下完雨就不见踪影了。”

林随意同样笑道:“我没空,我要烧饭,让王叔推你找去。”

“原形毕露了吧,你就欺负我。”言栀玩笑道,“欺负我,欺负我如今是个瘸子。”

林随意轻叹,捏上言栀脸颊,“小瘸子快点好,好起来去骑马,去朔北草原放风筝。”

未过半月,言栀能勉强下地了,林随意日日搀扶着他在后院中走上三圈,每每走完皆落得一身大汗淋漓,躺在榻上沉沉睡去,待不需搀扶时,已然是早秋了,言栀每走一炷香的功夫便要坐回轮椅歇息,他心中着急,而林随意却笑得欢畅。

等到真正入了秋,早晨天还热得恼人,夜晚却陡生凉意,言栀赶在古树第一片黄叶飞落前套好了车马,带上了盘缠与行囊,还有戚予打的那轮椅,悬池刀,软酪。

林随意在离开府邸前一日在古树下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摆上瓜果点心供奉,长长稽首,感念至极,再抬首时,竟和师父同样泪眼婆娑。

府邸的钥匙又交给了老管家,言栀回眸看着宅院深深,吩咐管家重新整顿,将书房与寝屋开辟出来,收容秋冬无家可归的孩童,府中的存银还够他们过上七八个秋冬。

临走前去见了魏籍一面,魏籍并未恼怒叹息,也不曾解颐轻笑,只是问他盘缠可够,仆从可够?

最后他问,“一定要去朔北吗?”

言栀不动声色,只向他求了匹白马,白马和汀芒如出一辙的模样,白马与白猫,随他一起去池照,一起北上徜徉。

坊间亦流传,江潜曾三上朔北,一次蒙尘贬谪,仓皇赴任,一次偷出京城,阒夜血溅,最后一次战场分别,为妻求药,至于是为“妻”还是为“戚”,早已不可考究,只可惜三次皆不由本心。

而言栀不同,他也三上朔北,每每皆为心头意,次次追随江潜去。

如今,马鞭一挥,车舆驶出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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