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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桃花笼(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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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

贺玠大惊。一个从未预料到的名字从老人口中说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猛地冲到牢门前,摇晃着上锁的门,厉声问道:“你说他叫什么?”

老人被他的反应吓得咳嗽,往墙角缩了缩。

“都是百来年前的事了,记不大清了……”老人嗫嚅道。

百来年前。贺玠心跳得快要晕厥。

不可能是他吧,不可能是老头子——他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斩妖人,去年才过了七十大寿,怎么可能活了上百年?

应当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罢了。他安慰着自己躁动的心脏,可面上早已惨白如雪。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他长什么样子?”贺玠问。

老人转动浑浊无光的眼珠,哑声道:“陵光。”

“我是在陵光见到他的。”

“长什么样……记不清了。好像头发不多,头顶只剩下几根白发了。说话又急又快,还喜欢逗人玩。”

轰隆一声巨响,屋外白日劈响了滚滚巨雷。噼里啪啦的雨点紧随而至,骤降的暴雨让燃于狱中的烛火跳动着熄灭。

贺玠踉跄着退后两步,呼吸都停住了——光是名字一样还不够,可老人描述的模样,居然全和老爷子对上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屋外风雨渐大,牢中的老人突然惊惧地抱作一团,喉中发出恐慌的喘息。

“神君大人,是孟章神君大人回来了!”

屋外有人在惊喜地叫喊。

阴云翻滚的天际,一线青光从叠嶂如山峦的云雾中飞身而下,直踞城中央高台之上的神君殿。

那是孟章神君。

贺玠跟着戚大人跑出狱中,被倾盆而下的雨水淋湿了头发。一直安睡在他衣兜里的明月都被这震天的雷声吵醒,刚一探出头就被飘来的雨点砸得乱叫。

四神君中呼风唤雨的神龙孟章,东方之国的定海神针。

戚大人站在屋檐下拜天拜地,雨水浇透了全身也浑然不觉。神君降下的甘霖对他们来说不是风雨,而是福泽。

贺玠盯着那泛着青金色的殿宇,一步步走入雨中,任凭兜里的明月怎么叫骂都没有停下步伐。

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下。

“戚大人。”贺玠突然回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有什么办法可以面见孟章神君吗?”

“面见神君?”戚大人回道,“本官倒是可以替阁下引荐,只是不知阁下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贺玠低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濡湿的上衣,鬓边的黑发也被凝成滴水的绸缎,一滴滴砸在地面水洼的倒影中,砸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现在脑子很乱。

关于陵光神君的幻境,那个将锁昔术法交给树妖的,疑似腾间的老头……他突然觉得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有些离谱到过分。但他不相信这些都是巧合。

还有那个和自己同名的鹤妖。为什么自己在陶安安施下的锁昔术法中,看到的不是属于自己的记忆,而是别人的过往。

我真的是我吗?

这个念头的出现让贺玠自己都吓了一跳,脊背的凉意直窜颅顶。

还有老爷子的不辞而别——之前他只当是老家伙玩心大发,想出去游山玩水。可时隔大半月,他居然一点消息都没给自己。

之前他外出斩妖,隔几天就会托信鸽飞信,告诉自己他在哪儿看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让他不要担心。可这一次,腾间明明说过他能知道自己的位置,但为什么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告诉自己。

心下那点不安和疑惑被冰冷的雨水不断放大。贺玠感到两腮凉到发麻,浸在雨水中的手脚也逐渐失去知觉。刹那间,偌大的天地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啾啾?”

“阁下……还好吗?”

戚大人和明月一同出声,让贺玠从不安的漩涡中抽离。

他低头看向兜里的小脑袋,才发现自己和它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抱歉。”

贺玠有气无力地冲明月笑了笑,用手为它遮挡住雨水,慢慢走回屋檐下。

“我在与那树妖交手时,发现她居然学会了一种神明之仙法。那老人的解释我认为并不能信服,恐其得道不正,所以想找神君大人探问清楚。”

这个说法有理有据,戚大人属实无法拒绝。

“这……可以是可以,但神君大人此时恐怕不太方便。”

戚大人擦着衣袖上的水渍,看向神君殿的方向。

“看到那四个挂在神君殿檐下的灯彩了吗?”戚大人指着那朦胧的红光道,“红光起,就说明神君此时不便见客。”

——

“本君不是已经说了不见人了吗?”

孟章神君殿里,软衾金榻之上。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扶着额角靠在软垫上,手里焦躁地盘着两块色泽上佳的玉石球。

他墨发高束,容貌昳丽。只是微阖双眼间深深皱起的纹路表明他现在有多不耐烦,身边侍奉的侍女都低着头俯下身,生怕触了这位大人的霉头。

“不、不是的神君大人……”传话的小丫鬟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是、是伏阳宗宗主求见……”

听到“伏阳宗”三个字,孟章盘玉的手停了下了,但眉间的皱纹却更深了。

“陵光来的?”他抬眼看向门殿外,沉沉叹了口气。

“让他进来吧。”

丫鬟得令退下,如释重负地跑出门外,对那位端立在阶梯之上的男人轻声说道。

“宗主大人,请随奴婢前来。”

末了,小丫头又想到神君那阴沉到吓死人的脸,低着头弱弱道:“神君大人适才归来,舟车劳顿,难免疲惫……还望宗主……”

小丫鬟这话已经点到了根上,就是让他说话多加注意,莫要冲犯了。

裴尊礼了然地点头,也是知晓孟章这位神君性格古怪,阴晴不定。抬手将腰间的佩剑拢于袖间,跟着她缓步走进神殿内。

殿内已经放下了金丝垂帘,神君的身影就在帘后靠坐着,一只脚踩在榻上,看上去不是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倒像是吊儿郎当的山贼。

“神君大人……”

裴尊礼上前行礼。

“说事。”

孟章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客套的开场,手里的玉球被盘得唰唰响。

裴尊礼长揖俯下的腰身一顿,也不拘于无用的奉承,起身正色道:“在下此次唐突拜见,只为一事。”

“何事需得你宗主本人亲自来访?”孟章语气带着几分轻蔑的笑意,显然是没把裴尊礼放在眼里。

裴尊礼对那讥讽的轻笑置若罔闻,面不改色道:“三月前,在下偶闻陵光界中所有禽妖异动频发,宗内夜枭不止一次向我禀报,是陵光神君的神息所致,是神君现世之象……”

咔。

两颗玉石球猛地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殿内霎时一片沉默,两旁的侍女大气都不敢出。

“陵光现世?”孟章轻声启唇,突然掩面大笑。笑声由轻变狂,帘后的身影都笑得止不住发抖,整个大殿里的人除了裴尊礼全部低下了头。

“裴尊礼。”他直呼眼前男人的大名,“这梦你们伏阳宗已经做了两百年了,该醒了吧。”

裴尊礼神色坦然地看着那垂帘后的人影,又看了眼站在孟章身边发抖的小丫鬟,躬身行礼道:“那恐怕是在下轻信了。”

孟章哼笑两声,手中又开始盘着那两颗玉球。

“坐好你宗主的位置,陵光将整个国都赌在你们伏阳宗手上,你想让他死后都放不下心吗?”

金丝垂帘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挑开,一只青绿色的竖瞳从后面盯着裴尊礼的脸。

“道听途说的事,就没必要再来找本君了吧。”

裴尊礼恭敬道:“神君说教的是。”

他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淡然世外的神情,就算没得到想要的回复,也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不管怎么说,现如今陵光神陨。你作为陵光护国宗门的宗主,你就该当承担神君原有的责任。被这点风言风语就乱了阵脚,可不是一国之君应有的度量。”孟章斜靠在榻上,语气佻薄,“还是说,你真正想问本君的,其实另有其事?”

裴尊礼抬眼与那瞳孔对视,眉尾上挑。

“不愧是神君大人。”

帘后的神君玩味地扬起唇角,左手一挥,让那众人身后的殿门被一阵狂风吹开。

两侧的侍女丫鬟识场面地从殿内依次退下,为二人关上了门。

“说吧,裴宗主。”他这话带上些揶揄,眼睛都不由地眯了起来。

裴尊礼将目光从那关门的丫鬟身上收回,缓缓道:“神君大人您……觉得这世上存在死后灵魂依附他人之身存活这种事吗?”

“死后灵魂依附他人之身?”孟章悠悠开口,“你遇上了什么脏东西?”

裴尊礼摇头,垂眸看着地面:“我最近遇上了一个少年,他给我的感觉……很像云鹤。”

“云鹤?”孟章仰起头,半晌拖着尾音哦了一声,“你说陵光养的那只鹤妖。”

裴尊礼看着他,没有作声。

孟章看着他那沉默不语的样子,突然低低笑出了声。

“没想到你爹那样只会一味追求天赋实力的莽夫,居然能生出你这么个情种。”他用食指虚点着裴尊礼的额头,“不过……虽然我很想给你一些希望,但实际上,就是没有。”

“人死了就是死了。妖也一样。”

“那鹤妖的死当年可是你亲眼所见,绝无虚假可言。这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裴尊礼两腮微动,口中已咬紧了后槽牙。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有复活术法……”他依旧不死心。

“没有!”

垂帘唰的一声被风吹开,孟章化为一道青影窜到他面前,盘踞在他上方。

“什么可能都不会有!死了就是死了!”孟章的声音已经染上了些烦躁,“你与其在这里和我争辩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还不如早些回你的陵光!你应该也知道,最近陵光不太安生。”

宽大衣袖的掩饰下,裴尊礼的双手已经捏到发白,十指都嵌进了肉里。

“在下明白了。”

半晌,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冲着孟章再次长揖。

“多谢神君解惑,告辞。”

他不多作停顿,转身便走出了殿宇,在那孟章神君看不见的地方,才骤然松开双手。

“恭送宗主。”

门殿外的侍女们恭敬地俯身,低头为裴尊礼指引方向。

那个方才领他入殿的小丫鬟站在队尾,没来由地抬头看了一眼裴尊礼,小小的嘴巴忽地勾起一丝微笑。

殿内蓦地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神君烦闷暴躁的叫骂声。

“臭小子,尽问些傻问题!没看到本君正烦吗!”

“还有你们这些丫头!准备的都是什么点心!能入口吗!”

“来人来人!本君要吃杨胖子家的打卤面!去给我买来!”

几个侍女小心翼翼地互相看看,心下都明白这下又有得忙了。

——

神君殿外,那场由孟章而起的暴风雨还没有停下。

城中百姓有的撑伞避雨,房门紧闭。有的跑入雨中享受着这带有神息的甘泽。

裴尊礼没有带伞,却也没有急于避雨,反而信步走在暴雨中,任由那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

比起浑身湿透的冷意,孟章不留情面的言语要更让他感到阴郁。

虽说的确能感受到,神君身边已有不怀好意的眼线了,但……

“也不至于把话说得那般重吧。”

他小声嗫嚅,缓步走到那借住小客栈外。

许是怕雨水飘进屋内,客栈屋内屋外都关上了门窗,但院门前却站了一个人影。

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手里提着一个小灯笼,四处张望着在等什么人归来。

啪嗒——

裴尊礼踩进水洼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灯笼高举,照明了他脚下的路,以及那双含着晴空万里的双眼。

“裴宗主!”

他在叫自己。

贺玠撑着伞朝那位已经湿透的人疾步跑去,手中的灯笼晃来晃去,水中的光影明暗交替。

“太好了宗主,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您回陵光了呢。”

贺玠将伞举起,罩在裴尊礼和自己身上。

“你在等我?”裴尊礼的声音细不可闻地抖动,右手下意识抬起,却在碰到贺玠衣角的一瞬间失力放下。

“对啊。”贺玠笑着看他。

戚大人说神君不便见客,那他退而找裴宗主也不是不可。毕竟那场幻境里也有他的戏份,他不可能一无所知。

太像了。

虽然两人的五官毫不相同,可为什么他连微笑时的眼神都和云鹤一模一样?

裴尊礼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不是他。他不可能是他。

“那还真是,多谢贺公子了。”

男人的掌心溢出了血,不失分寸地道谢。

这么多年了,他早已学会熟练收敛自己的感情,即使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也能做到外表滴水不漏。

孟章神君点醒过他,说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场灾难。

但他又怎么可能忘记?

即使贺玠不是他。可在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裴尊礼就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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