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俞知夏半个身子陷进被褥，却没有任何睡意。腐败气味萦绕鼻尖，潮湿感向他袭，仿佛形成黏腻的薄膜，压抑得令他喘不过气。

“多久没打扫卫生了，劳动教育有待加强啊。”他睁着双眼，想象眼前天花板应该有的模样。

没办法，谁叫“小拾八”的身体缺陷太多，不说帮忙，更可能是帮倒忙，只能当成小朋友打发去睡觉。

无聊是无聊了点，但胜在安全啊！俞知夏默默安慰着自己，同时不忘为忙碌中的队友们祈祷。

想法才冒出，俞知夏猛地感到脊背发寒，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很快适应寒冷，甚至开始在心中打好腹稿，争取和即将见面的阿飘来个友好的自我介绍。

如果能理智地促膝长谈，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有点小期待是怎么回事？”缓缓闭上双眼，俞知夏仔细辨别着周遭的动静，精神高度集中。

这种状态持续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发现。先前感到的阴冷气息仿佛一根细针石沉大海，仅是激起两圈水纹，最终无迹可寻。

“系统亲亲，报个时。”

【现在是异界时间23:56呢亲。】

心中暗道这计时器挺好用的，俞知夏面不改色心不跳道：“那个‘听我说鸭’道具是说什么都行吗？多久能生效？”

【说什么都行哦！生效时间短则1秒，长则30年。使用次数刷新不受上一次使用情况影响的！】

听到系统对道具的解释，俞知夏只想说一句“你们城里人真会玩”。怪不得是不限次数的永久道具，不能说用处太小，只能说毫无用途。

他又不是什么小说主角，这种纯靠脸的道具在他手中跟破铜烂铁有什么区别！——算了，当个单向60秒对讲机好了。

“奇迹”？太抽象了，咱们得来点实在的。

猛然起身，俞知夏找出“听我说鸭”，按下对讲机的发射键，立即开口。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南无阿弥陀佛；愿上帝与我同在……请各路神仙大佬快点让这该死的破游戏公司倒闭吧！顺便再给我搞几个外援来！！”

【玩家亲亲，你的信仰好杂啊……】

掐准60秒的结束时间，俞知夏关闭了“听我说鸭”的发射状态，重新躺回床上：“你听过一句话吗？”

【啊？】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喊了这么多神仙大佬，中西结合，总有一个会有点用的吧！”俞知夏语气轻松，并未说出他只想找点心理安慰的事实。

“砰——”一声巨响响彻整个061，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般，女人的尖叫、玻璃碎裂的噪声接踵而至。

不用多想，俞知夏就知道是三位队友的捉鬼行动出了问题。

顾不上其他，他赤着脚冲向卫生间，途中不小心撞上了各种杂七杂八的摆设，孩童细腻的皮肤很快变得青紫交加，惨不忍睹。

即便如此，仍丝毫没有影响他前进的速度。

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俞知夏便赶到卫生间门前。他驻足犹豫片刻，趁着平复急促的呼吸的时间，朝正前方伸出右手。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宛若一盆冰水，浇得他透心凉。他碰到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人的皮肤！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试图离未知的危险远些。对方显然注意到了他的意图，刻意放轻动作，朝着俞知夏步步紧逼。

经过失明数小时的磨砺，俞知夏的听觉和嗅觉早已被运用得异于常人。他清晰地捕捉到面前衣料摩擦的声音，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俞知夏撒腿就跑，谁知刚迈出一步，便被先前自己撞倒的摆设所绊住，从转身到脸着地前后不过一两秒。

哦豁，寄了！

俞知夏心脏狂跳不止，呼吸发紧，苍白如纸的脸上满是自眼眶流出的温热液体，皮肤表面的淤青处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皮下破出。

猛然发觉身体的异样，俞知夏反而不再畏惧不断靠近的厉鬼，异常冷静地思考问题出现的原因。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液体，反复摩挲指尖残留的液体。手感非常粘稠，闻起来阴冷刺鼻，总而言之绝对不是泪水。

俞知夏隐约想到了什么，正想继续深入，却被人强硬地按住双肩，令他动弹不得。

寒意穿透本就单薄的上衣，深入骨髓。那种刺骨的疼痛感难以言说，俞知夏却知道眼前之人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力量，尽量不伤害到自己。

如此温和的诅咒气息很是少见，他搜遍所有与诅咒相关的记忆，能与之相匹配的仅有凌晨吓唬人时不经意间透露的气息。

不过，面前之人的诅咒中似乎掺杂着其他的情绪。不同于他所见过的、凌晨所讲过的绝望、痛苦、怨恨与执着。

这里更多的是愧疚，更确切地说则是爱。

“你……”俞知夏想询问状况，可刚开口便被打断。

肩上散发寒意的手倏地收回，他怔愣两秒，以为对方要离开，刚想松口气，结果迎接他的竟是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女人的啜泣声回荡在屋内，从最先的低声隐忍，渐渐变为嘶声嚎啕。好似要将心中的苦闷和痛苦发泄出来，每一次哽咽、每一声嘶哑都深刻烙印在俞知夏的心头。

他几乎整个人陷在了女人的怀中，两颗疯狂跳动的心脏靠得极近，二者互相吸引，逐渐共鸣。

那想要给予他温暖拥抱的身体不停颤抖，仿佛这样能减去身上的阴冷气息，以最美好的模样出现。

尽管一切都是徒劳，可她还是不肯减轻力度，生怕怀中的孩子再次离她而去。

俞知夏回抱住女人，小小的双手搭在女人干瘦的脊背，力度轻得如同一张薄纸落下，却像是有无尽的力量顺着脊椎传入女人的体内。

好冷，好痛，好难受。

可是他不想松手。

“别怕……妈妈在。”女人像是被下达指令的机器人，在感受到孩子微不可查的颤抖的瞬间，敛去所有脆弱，挡在孩子身前。

话音刚落，俞知夏心脏抽痛一瞬，灼烧般的疼痛侵入四肢百骸。

发现孩子仍是痛苦，女人手足无措，只是笨拙地模仿着其他母亲将孩子搂得更紧几分，用手轻柔地拍打背部，嘴上呢喃：“好了好了……乖哦乖哦……没事了。”

俞知夏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非常抗拒和女人的接触，明明眼前之人就是这具身体的母亲。

不过这位母亲居然没看出来自己孩子被掉包了吗？只有身体，没有灵魂的啊！

哎，是个好妈妈，可惜抱错了娃。

这样不行，他给止不住抽噎的女人顺了顺气，眨巴眨巴大眼睛，示意自己没事。

“没事……”俞知夏安抚的话语卡在喉头。

他惊愕地抬起头，长久以来的黑暗之中出现了女人消瘦的面庞，还有双红肿而清澈的眸子。

为什么？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居然又恢复视力了！！

想到生死不明的队友们，俞知夏伸长了脖子，视线越过女人扫视着卫生间内的景象。

卫生间内说是一片狼藉都不为过，好在最重要的三个队友幸免于难，其中余洋、顾温软陷入昏迷，并无外伤；只是实力最强的明浮满脸血水，被一道狰狞的伤口占据了大半张脸。

再去看卫生间的镜面，自正中央破裂，无数裂痕宛若鲜活的藤蔓，向四周延伸。

卫生间发生的事情明朗了几分，唯有一点令俞知夏不由得皱起眉——镜面干干净净，根本没有血迹残留。

周遭的一切也如镜面一般，离奇得整洁，倒是与整栋公寓的风格格格不入。

视线微移，他锁定了洗漱台上的三根蜡烛。

最远离镜面的蜡烛独自燃起，焰火随着气流轻轻晃动，但不能否认的是，它烧得旺盛，没有要熄灭的意思。

白烟缭绕中间的蜡烛周围，因旁侧火焰的灼烧渐渐淡去，似乎刚熄灭不久。

最后的那支已经称不上蜡烛了，说是刚凝结的蜡油也不为过，只是量非常稀少，已经不足以循环使用。

等等！蜡油里似乎埋着其他东西！

“妈妈……”俞知夏生硬地叫出这个陌生的词汇。

这是他第一次用“妈妈”称呼他人，毕竟和养母相处时，最亲密也不过一个“阿姨”。

好奇怪啊救命！

回忆起今晚行动的主要目的，他很快调整好心态，故意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去哪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女人一脸呆滞，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半天吐不出个字来。

“呃……我想你了！”见状，俞知夏慌了，难道正常母子之间不是这样相处的？

难不成是小拾八太过异于常人，对待父母就像日记里体现的阴阳怪气？？

不至于吧！孩子思想不端正，父母也不管管！总不可能是没发现吧？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孩子被掉包了都没发现，说明什么？对孩子不关心呗！

仅看见宝贝儿子疯狂卖惨的女人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娃脑子里正在上演一出家庭情感大戏。

她抿了抿开裂的唇瓣，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严肃道：“能再叫一句‘妈妈’吗？”

“？？？”俞知夏人傻了，他明明只是想套个话而已，“妈妈？”

“咳咳！”女人擦去眼角的血泪，笑道：“妈妈也想你，没想到死之后能在阴间见到你！”

“乖儿子，再抱一个！”

槽点太多，不知该从何处吐槽。

俞知夏无法，半推半就地靠了上去。

“当初被医生告知你还没出生就离开了我，我……”女人哽咽起来，强忍泪水继续说下去，“现在没事了！妈妈我会一直陪着你！”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扶洛摇，今年29岁……不，死了8年，今年应该是37岁，天啊！我已经快四十了！”女人捂住脸，借着手指之间的缝隙，瞄了眼神色如常的儿子，正色道，“我知道宝贝你不会嫌弃妈妈的！”

我还没说话呢，姐……以及你应该询问雾颜的意见！

俞知夏想清楚了，敢情小拾八真是雾颜本人啊？这副本也太low了！三星？就这复杂程度，真的假的！

“哎，死了之后就一直被你爹藏镜子里了，眼睛一闭就八年过去了，我的大好年华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痨属性暴露，扶洛摇继续说着，“还没给你起名字，想叫什么？”

“你爹姓雾，妈妈姓扶……嘶，感觉咱俩姓都挺稀有的，要不你跟妈妈姓，就叫扶艾雾吧！”

天下父母起名如此草率的吗？！

“嗯……”俞知夏有些迟疑，可转念一想，这名字将来叫的是雾颜，关他什么事，正好借此机会报复对方一波。

“好的妈妈，我很喜欢！”

“话说，小雾你对阴间熟不熟？妈妈容易迷路，都是你爹认路，总带着我。”扶洛摇瞅见乖儿子摇头，重新振作，“好事，继承了妈妈的路痴属性！那有什么招鬼仪式吗？把你爹搞出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俞知夏被对方的音波攻击整得没脾气了，开始自暴自弃，“你还记得自己从哪里出来的吗？还有，呃，和爸爸最后一次见面在哪里？”

“镜子里。他说他也躲进了镜子，可是进去之后就没看到他了。”

二人来到卫生间内，俞知夏踩着小凳子查看洗漱台，扶洛摇则一边滔滔不绝讲述着与爱人的故事，从相遇到相识，从动心再到怀孕，一边按照儿子的要求将三个活人带到床上休息。

听扶洛摇的叙述，俞知夏得知了她的过往。

扶洛摇在25岁时因为工作，租了一间便宜的“凶宅”居住。当时的她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根本不信邪，头脑一热立马入住。

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四个月，中途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附近低语，仔细探查后才发现是隔壁领居雾新歌，也就是雾颜的父亲收留的五只流浪猫。

真相大白后扶洛摇很是感动，从微薄的工资里每个月抽出五百块资助雾新歌买猫粮、狗粮，算是给对方家里满满当当二十只猫猫、两条小狗献点爱心。

两人因此关系越来越好，也愈发暧昧。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对彼此的小心思，可一直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住进凶宅的第五个月，扶洛摇才发现公寓楼有一个地下室，其他领居神神秘秘地说那是放不需要的杂物的地方。

正好她有很多东西要放置，便独自进入了地下室。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可当她走出地下室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荒地。眼前除了血色的天空，只剩下一个公交站台。

她等了很久很久，直到饥饿感、疲惫感包裹住整个身子，才等到了一辆车——905路车。

又是漫长的等待。

车上的乘客个个毫无生气，目光露骨地凝视着她，就差冲上来把她抽筋扒皮。

她一直坐到了自己公寓楼附近的站点。

下车时才发现，自己公寓楼所在就是905路车的终点站，并且就是她上车的那片荒地！

未知的恐惧感抽去她仅存的气力。她耳畔重新响起窸窸窣窣的怪声，不正是她先前听到的“猫叫”吗？！

就在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刻，雾新歌出现了。此处省略扶洛摇描述雾新歌如何帅气的千字小作文，总之扶洛摇在对方的指引下回到了公寓。

雾新歌对心悦之人坦白了一切:她们二人所处的公寓是异界与现实世界裂缝之一，在正确的时间进入裂缝核心，便可以到达异界。

异界的时间、地点都是混乱的，有时同一个裂缝通往的地方可以直接去往异界的其他地方，有时就是在有限的空间的转圈圈。905路车正是可以通往其他地方的媒介之一，但由于扶洛摇灵魂过于完整，只能“转圈圈”，无论是哪一站，都会去往公寓。

而雾新歌对自己的描述就离奇起来了。他自称自己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成员，负责看管这处裂缝，防止心怀不轨的人进入，甚至利用其伤害普通人。

当然他也可以自由穿越于异界内，因为他的灵魂并不完整，一部分献给了他信奉的神明，剩下的部分零零散散，只能通过诅咒维系。

扶洛摇听不懂，但大受震撼。她只是问了一下雾新歌的身体情况，得到的答复却是——他曾经死去过一次，神明复活了他，也取走了作为代价的部分灵魂。

生怕扶洛摇听后跑路，雾新歌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的心意。扶洛摇花了三天时间消化信息，遭不住雾新歌的猛烈追求，答应和对方在一起。

两人在某种方面上达成共识。

当晚，扶洛摇便以检查身体为由，进行深入交流。

据扶洛摇描述便是：“一发入魂，有了宝贝你。”

俞知夏很想说“一发入魂”是这个用法吗？不过还是有些细节值得注意，比如雾新歌从各方面来说身体都异于常人，称得上是生命力旺盛，与时不时散发死气的凌晨形成鲜明对比。

第二天两人动作迅速，前往民政局领证。而扶洛摇当晚打包好行李，搬出传闻中的“凶宅”，开始同居生活。

之后的日子里，雾新歌似乎未卜先知，让扶洛摇养好身体，并拒绝了妻子欲求不满的挑逗行为，一个月后准时带着妻子去做产检。

再然后，雾新歌舍弃了除工作外的所有休闲时间，悉心照顾孕期的扶洛摇。

变故出现在扶洛摇生产的当天。雾新歌感受到裂缝被别有用心之人闯入，被迫离开产房中的妻子。待他负伤回来，迎来的仅有孩子的死讯，和妻子的病危通知书。

“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楚了。”扶洛摇语气失落，“但是小雾你放心，你爹肯定没事！他是最厉害的！”

安慰几句扶洛摇，俞知夏右眼突然跳了两下，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不不，肯定是多想了！有句话说得好，左眼跳财，右眼跳封建迷信。

稳住心神，他目光下移，不去过问墙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镜子，转而摸上那堆燃尽的蜡油。

随意抓了点，意外发现里面藏着一枚奇怪的种子，正散发着与诅咒截然相反的温暖气息。如果要形容它，恐怕只有一个词语——生机盎然。

“原来厉鬼也没什么厉害的啊，累死我了！”瞧见宝贝儿子一语不发，扶洛摇凑过来看了眼俞知夏手中的东西，惊讶不已，“种子？我记得你爹有好几罐，说不定他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