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浮现出大片的火烧云,霞红之色一如宋自闲微醺的双颊。
他怔怔地望着对面,明亮的瞳孔里映着张勾人心魄的俊美面容。
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袒露出赤裸裸的暧昧目光,既危险又迷人,让人不顾理智地想要去靠近。
那一瞬间,宋自闲一度以为荒唐,因为他居然感觉祁元在勾引他。
这怎么可能?!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脑子同时出现问题。
宋自闲别过红彤彤的脸,拿起筷子夹菜吃,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问道:“既然你能喝酒,为何当初还要喝兑水的酒?”
“喝酒于我是件不重要的事,喝不喝、兑不兑水亦然。”祁元嗓音清凉温润,恍如他刚刚吞下的酒液。
宋自闲觑了眼坛子和碗,米酒一滴不剩。
闻声,他顿感亏得慌,理直气壮地问:“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还要抢我的酒喝?”
祁元看着他,淡淡道:“现在不一样了。”
宋自闲夹了块蘑菇,问:“哪里不一样?”
祁元神色认真,轻声说:“我上瘾了。”
宋自闲喂到嘴边的蘑菇没夹住,直直坠入到碗里。
饭桌安静了一瞬,他再也压抑不住的笑声响起。
“你这幅身体上瘾有什么用?”
直到对面眼睫垂下,宋自闲才感到自己过分,他渐渐收起不地道的笑容,越描越黑地小声解释,“你身体不好,喝多会坏身体。”
祁元深深地看他一眼,喉咙动了动,话轻得像吹来的晚风。
“坏就坏吧。”
宋自闲心神微动,他虽然喝酒了,但意识清醒。
祁元似乎话里有话,他分辨不出其中意味,却能隐约感受到其中某些滚烫的情愫。
酒过三巡,晚饭接近尾声。
宋自闲询问起自己最为关心的事情:“我们何时去夜市?”
单单一句话过于单薄,显得问话人别有用心。
他又说:“听说京城的上华夜市一等一的繁华热闹,还有不少异族人,他们长着黄头发和蓝眼睛。”
“那是来自波斯的商人。”祁元略略思索,“后日可好?”
宋自闲归家的心如离箭的弦,他亟不可待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小心询问道: “明日你是有很要紧的事吗?”
祁元双眸微微失色,“是有,明日我要去祭奠一人。”
他犹豫片刻,看向宋自闲,询问道:“你能陪我去吗?”
宋自闲惊了下。
祭奠之事自古庄重神圣,他去的话自然是以世子妃的身份。
但他是假的,迟早会离开,即便是逢场作戏也有点不敢承受这份重量。
拒绝的话呼之欲出。
祁元望着蹙起的秀美眉头,又轻声郑重地说:“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宋自闲微怔。
那些话梗在嗓子里一时说不出来,祁元一勺勺喂药的情分尚且还在,而且陪着祁元祭奠个亡故之人亦不是什么难事。
他像哑声的鞭炮没了声响,半响终于口是心非地憋出一个“好”。
祁元眉眼缓缓舒展开,似乎松了口气。
“谢谢。”这两个字熟悉又陌生。
对方客气的让宋自闲不自在,他扣着桌布,问道:“你要祭奠的是什么人?”
“明日你会知道。”祁元淡淡说。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眉头习惯地微皱,情绪也如往常般习惯地收敛着,让旁人难以察觉喜怒哀乐。
可宋自闲却感觉祁元不开心,甚至有点忧伤,只是对方克制得很好。
他夹了块鱼肉放到祁元碗里。
人生在世,总要经历生死离别,没有最后一次,只有下一次。宋自闲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祁元看了眼碗里的鱼肉,缓缓抬眸,看见宋自闲难得正经的脸,嗓子有些涩。
“我也祝世子年年有余。”宋自闲抿了抿唇,没说出后半句——故人常在。
祭祀一般都是晨起早早去的,宋自闲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一不小心睡过头了。
他着急地团团打转,质问丫鬟:“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丫鬟小声说:“世子不让的。”
宋自闲一时语塞。
待他梳妆打扮好,祁元正好让孟子筠来唤他用膳。
宋自闲进去后老实地坐下扒饭,时不时悄悄抬眼觑向祁元。
祁元今日穿着一身素白长袍,外面罩着刺有青鹤的月白纱。头发用一根青玉簪挽起,不留一丝碎发。
整个人看着素净典雅,让他竟生出温润如玉四字。
“为何不光明正大的看?”祁元低着头夹菜,忽然问道。
宋自闲嘴硬道:“谁看你了?少自恋。”
祁元的面容与往日孱弱不同,看着是正常的白净。眉毛修剪整齐,墨黑的眼珠熠熠生辉,嘴唇微红。
他整洁精神,像是去拜访重要的故人,而不是哀伤的祭奠死人。
祁元抬眸,撞上嘴上一套眼上又一套的某人,“世子妃若喜欢,我天天穿与你看。”
宋自闲匆匆收回目光,底气不足地说:“用不着。”怎么感觉祁元又在勾引他?
他赶紧扒完碗里剩下的饭,然后溜出去等待。
不一会儿,祁元也吃完了。
他们立即上马车出发。
中午阳光正晒,马车里闷热,宋自闲撩开一角帘子透气,突然想起来什么,说:“我好像这两天没看见你喝药。”
闻声,祁元翘起唇角。
宋自闲被那笑容整得不自在,问道:“你笑什么?”
“你挂念我,我欢喜。”祁元再次微微一笑。
宋自闲扒着窗户,有点想吐。
这番话彻底绝了他路上和祁元说话的欲望。鬼知道祁元还会不会再突然蹦出这样一肉麻的句话?
祁元闭上眼睛,靠着椅背。
他的计谋得逞了,一路宋自闲都很安静,没有追着他问东问西。
除了外面偶尔传来的嘈杂声音和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车里面算得上落针可闻。
祁元似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声,咚咚咚……那声音很快很沉闷。他仿佛能感受到心脏沉重的重量,一下下压下搏起,让他疲惫不堪。
“世子,到了。”车帘外传来孟子筠的声音。
宋自闲收回一路探在车外的脑袋,面色沉重地想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看着马车一路向城西驶去,从城内驶到外城,最终停在个荒无人烟的宅院前。
他们下马车后,看到这里还停着一辆八匹马马车。
这辆马车是宋自闲见过最奢侈气派的马车,实打实的香车宝马。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用得起这样的马车?
他正想要和祁元探讨下这个事情,就看见被他视作鬼宅的府邸外站着一圈手持兵刃、身穿布衣的家丁。
这些家丁各个威武不凡、器宇轩昂。
宋自闲忍不住咂舌。
这真的只是家丁吗?
门口站着个气质不凡的白胡子老头,他看见祁元后迎上来行礼,嗓音发尖:“世子。”
“林管家近来可好。”祁元声音淡淡地。
“劳烦世子挂念,尚可。”林管家直起身子,许是常年苟着腰背,其实也没直起来多少,他轻声说,“夫人在里头呢,还得请世子再等会儿。”
祁元“嗯”了声,眼中的光色很淡,“她还好吗?”
“夫人一切都好。”林管家说。
两人一问一答像是在走过场,比天天演戏的宋自闲还不真心。
宋自闲好奇地往院子里头张望。
“不要乱看。”祁元轻声提醒。
宋自闲收回视线,低声问道:“夫人是谁?为什么她在我们不能进去?”
“一位尊贵的长辈。”祁元言语简洁,似乎不愿意过多去提及那位夫人。
宋自闲也没再多问。
对于长辈,祁元用的词不是尊敬而是尊贵,可见两人之间身份比亲情更重要。
他有些好奇这位夫人。
宅院附近树木众多,青翠欲滴的枝叶相互交错,漏下斑斑点点的光,祁元苍劲如松的眉眼此刻微微发白。
他静默地坐着,望着朱红大门的目光像是雪白黏腻的蛛丝,牢牢缠绕在某处回忆里难以自拔。
宋自闲悄悄观察祁元,他不知道祁元在想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很开心的事情。
等了片刻,他们口中的夫人在众多的丫鬟陪同下走出来。
宋自闲只看了一眼,便察觉到那是为极尊贵威严的主儿。
年岁往大约五十往上,但仍能从衰老松弛的五官上看到年轻时惊为天人的姿色。
她的双眼通红,脸上挂着悲痛至极的哀伤,但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哀伤转变为极致的厌恶。
强大的威压如汹涌的潮水疯狂袭来,宋自闲吓得立马伏低头颅,难怪祁元叫他不要乱看。
“见过姑姥。”祁元作揖行礼。
宋自闲有样学样地行礼,低低唤道:“见过姑姥。”
话音落下,他立即感觉脑袋顶有一道犹如锋利尖刀的目光划过。
这哪里是姑姥啊,比仇家还可怕。
妇人没有理会宋自闲,冷淡地问祁元:“你不是一向早上来?”
宋自闲一时心惊胆战,今日祁元没有早来肯定是因为他睡过头的缘由。
他暗暗祈祷祁元此刻千万不要把他卖了,这位老妇人虽不知是何等身份,但瞧着绝非好惹的主儿。
他小心地觑向一旁的祁元。
祁元微微仰着头看着妇人,神色十分平淡。
可是下一瞬,祁元目光缓缓向他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