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剑光。

似月，似霜。

所过之处，风尽雪止。

山魈连连后退，庞大的身躯将附近几座茅屋碾得粉碎。

直至退无可退，它张开兽口又吐出一团黑烟。墨一样的黑烟才碰到那道月光一样的剑气，二者便一同消散在了空气中。

人影不动，站在圆月下轻轻抬袖。

月光又起。

还未来得及反应，山魈身子便已经僵在原地。萦绕周身的黑雾慢慢散去，它脑袋离开身体，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爪子上的林朝今跟着摔在地上，捂住脖子不停咳嗽。

止住的风雪这才继续下落。

那道月光回转，化作柄冰霜般的长剑，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握住。

圆月下那道身影轻飘飘落在雪上，看着是个女子，不过十七八岁，下巴尖尖身条儿细细。明明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站直时却肩背挺拔，似一棵不屈的青松。

她一身白裳如烟似雾，声音也如雪落枝稍，清冷又温柔。

“林师弟，可还好？”

林朝今咳嗽着抬头，顾不得身上剧痛，直喊道：“净梵师姐！快，救救师弟，救救冯师弟！”

月光入鞘。

从旁边雪堆里将人捞出来，薛净梵盘坐在地上，从手中推出灵气注入冯理经脉。

游走一圈，畅通无碍。

灵气收回，她吐息轻道：“无妨，只是五脏肺腑有损，经脉丹田均都无碍，多养几日便好。”

修炼之人，经脉丹田为重，血躯之伤反在其次。

林朝今松口气。

口鼻吐出的气息在寒冷中化作浅浅白雾，他吞下疗伤丹药，直到气息平稳，才有心思闲话：“师姐不是同掌门师伯去了鬼哭原，怎么会在这里？”

虽口称‘师姐’，但林朝今与薛净梵并不是同一个师父。

净梵乃连清山掌门玄诚首徒，入门不过五十年，修为却已至地宙中境。天赋之高绝，整个修仙界百年都难出一位，是连清山这一代所有弟子的师姐。

而林朝今的师父玄音真人虽是掌门玄诚师妹，修为却不过才地宙境。他资质也算不错，但在连清山却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内门弟子。

将冯理伤口止血，又喂下一粒丹药，净梵侧头打量着旁边山魈尸体，平静道：“三日前，鬼哭原异动，有不少妖魔趁着师父和至镜渊掌门换防的空隙从结界里逃了出来，师父命我捉拿。”

“异动？！”

林朝今眉毛一跳：“鬼哭原结界下封印着魔界入口，鬼哭原异动，难道是魔界又有什么大动作？”

三百年前，魔界入侵人间。

当时的连清山掌门素曲真人以身殉道，化作结界将鬼哭原以及位于鬼哭原中的魔界入口封印，才换来人间和平。

但多年过去。

鬼哭原上的结界力量随着时间日渐衰弱，不时有妖魔借机闯出，为祸人间。

以四大仙门为首的各仙山门派商议过后，轮流派出各门天宇境大能加固守护结界，每派轮守十年。

而这十年，刚好轮到连清山。

净梵的师父玄诚真人身为掌门，更是连清山三位天宇境强者之一，守护结界之责义不容辞。

净梵道：“师父也有此猜测，已经派人送信会回山。”

林朝今松了口气，咳嗽两声：“那师姐……”

净梵表情不变：“逃出结界的妖魔大多被斩杀，但还是有几条漏网之鱼，我一路追踪至此，远远见剑花冲天，便来看看。”

林朝今恍然：“如此说来，这山魈竟然是从鬼哭原而来？可是……鬼哭原与筠州城之间何止千里？”

“筠州是从鬼哭原出来之后人口最多的一座大城。山魈以人为食，在结界内饿了许久，自然循味而来。”

“那附近凡人百姓岂不遭殃？”

净梵表情不变：“妖魔出逃之时，我已传信给鬼哭原外各城驻地弟子，命他们多加防范。况且，奉命追击这些妖魔的除了我，还有至镜渊的上官师妹。”

至镜渊。

与连清山齐名的四大仙门之一。净梵口中的上官师妹，全名上官欢喜，亦是至镜渊这一代的大师姐。

林朝今松口气，鬼哭原出来的妖魔，修为境界大多在玄洪境与地宙境之间，一般弟子可对付不了。

净梵起身，抱剑于胸望天道：“我记得下山之前，师弟之前还在闭关，现在怎么会来这里？”

林朝今一愣，没想到净梵会问这个。

他抿唇道：“师弟突破黄荒境已近一月，我带他出山历练。一天前路过附近，见此处山妖作乱，才停留下来。”

听完这话，净梵却皱了眉头。

“筠州城恐怕不妥。”

她道。

林朝今虽只是个普通仙门弟子，师父玄音真人也不过才地宙境，但也不乏敏锐：“师姐是怀疑……”

还未说完，却被净梵抬手打断。

“有声音。”

林朝今一愣，凝神细听。

雪一直下，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夹着一阵古怪的叽里咕噜，好像是有人的肚子饿得直叫。

可在座都是修炼之人，又辟谷多年，村中已无活口只剩尸体，又怎么会饿？

想到这里，林朝今起身，双手悄悄按上剑柄。他目光顺着声音而去，只见旁边山魈庞大的尸体倒在雪里，圆鼓鼓的肚腹小小凸起一块，似有东西在里面挣扎。

什么玩意？

净梵抬脚过去。

林朝今阻止不及：“师姐小心！”

净梵走了两步后却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地，轻唤：“月随。”

鞘中月光又出，轻轻滑过山魈肚腹。

几乎是瞬间，肚腹绽开，里面的肠污带着无数没消化的尸体、以及消化到只剩一半的枯骨腐肉，和隐约一道微弱的亮光滚了出来。

月随与主人心意相通，剑光将肠污和尸体挥开，露出下面一道影子。

似乎是个人，瘦瘦小小的不清面容，只发出轻轻的咳嗽声，发光的是他手中紧握着的东西。

林朝今站在薛净梵身侧，望着人影惊讶：“是个凡人？还活着？”

净梵不语。

月随重新入鞘，她走过去，施法将这人从腐肉间拖出来。

轻飘飘的一个似乎没有重量，从身形上看应该是个少年。

全身被肠污腐肉裹住看不清长相，身体蜷缩佝偻着，长长的湿漉漉的头发蜿蜒着将身上有碍观瞻的部位挡住，被身躯团在最中间的手上握着一块发光的东西。

他半闭着眼，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艰难地说些什么。

不顾赃污，净梵凑脸过去。

语不成调的气音传进耳朵：“救……命……”

然后就没了动静。

净梵一怔。

这少年赤身裸体躺在雪里，全身又被污液浸透，双重的寒冷夹击之下，此时已经气息奄奄。

若再不想办法，只怕就要一命呜呼。

想到这里，净梵俯身从储物袋里找出一粒丹药，用灵力送进这人嘴里，然后又掏出一条刻有防寒法阵的斗篷出来将人裹住。

几乎立竿见影，少年气息很快就变得平稳。

旁边林朝今不放心，挥剑又在山魈肚腹上划了几下，直至里面污液淌尽，再不见其他人影才停手。

他抬手召来火焰，将山魈尸体燃尽，等再回头时，就见净梵轻轻抬手，少年手中那块发着微光的东西慢悠悠浮起，漂在半空。

召开飞雪化水，将上面污液洗净，才发现是块玉牌。

玉牌不过巴掌大小，落在手里后光芒很快熄灭，露出刻在上面的几个小字。净梵只看了一眼，眉头便就皱住。

林朝今看她脸色，好奇地凑眼过来，皱眉：“连清，于涧？”

他抬头惊讶道：“这不是连清山的弟子令牌吗？”

净梵点头。

林朝今看看地上少年，思索道：“连清山的弟子令牌上刻有防御法阵，可挡地宙境强者致命一击。想来这少年拿着这块令牌，在山魈肚腹内激发了上面的法阵，因此才能活命。”

“可……”

他又犹豫，“连清山弟子令牌不能离身，又怎么会落到一个凡人手里？这位叫于涧的弟子是不是……”

目光一转，落到从山魈肚腹里淌出来的那堆枯骨腐肉上。

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净梵收起令牌，脸色不是很好看，“我追踪这些妖魔过来，路上曾与一只境界相当的妖魔缠斗而耽搁了半天。这些妖魔境界不低，一起往筠州去，驻地弟子纵有准备，也只怕抵挡不住。”

林朝今的脸刷一下变得比雪还白：“若这位于涧真是筠州驻地弟子，那城中百姓岂不是……”

净梵侧头，冯理还躺在雪地里，面上被落了一层细细的雪。她道：“此处离筠州城不远，冯师弟也需找个地方养伤，我们不如过去看看。”

林朝今点头：“我听师姐的。”

他将长剑收回储物袋，看着那被斗篷裹住的少年：“将他也一并带去驻地？”

净梵想了想：“附近找个农家，给点金银安置吧。”

说罢，唤出月随，正欲御剑而去。

“师姐等等！”

林朝今连忙叫住。

他看看地上还未苏醒的冯理，又看看脏兮兮的少年，挠挠头：“师姐，我一个人御剑，也载不下两个人啊。”

净梵：……忘了。

她面上不变，回身。

林朝今道：“冯师弟身长，我来载他，师姐载这凡人少年如何？”

目光扫过少年被裹在斗篷里的赃污，净梵犹豫了下，却还是点了点头，“也好，……辛苦师弟。”

原本漂浮空中静静等待主人驾临的月随却轻轻一抖，似乎是在抗议。

一人一剑相处多年，净梵心领神会。

“知道了，知道了。”

她轻挥衣袖，法术一展，少年身上赃污便就不见。露在斗篷外的脸清秀白皙，尖尖的下巴粉红的唇，两片睫毛扇子一样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看着这脸，净梵愣住。

“师姐。”林朝今抱着冯理召出飞剑，回头道：“往西六十里有座县城，我昨日经过时看城中百姓生活还算富足，可以把这少年安置在那。”

净梵回神。

她忘记了用法术，上前一步弯腰将少年抱进怀里。等踩上月随时，才回神道：“还是带去驻地吧，他手中令牌来历还得问清楚。”

林朝今一愣。

随即点点头，“师姐说得有理。”

两道亮丽的剑光一前一后，划破漆黑的夜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