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经历,孟攸宁从来没有跟第二个人提起。
卓慧和孟晞,她们只知道孟永志出车祸了,但对当时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这段记忆,被孟攸宁压在大脑深处,十年之久,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对不对,但此刻,他想说出来。
说出来,或许能减轻自己的痛苦,也有可能,让他得到解脱。
那天孟攸宁在讲台上当面撕了江彦送他的笔记本,江彦转身离开了,没过多久,孟攸宁也离开了学校。
他觉得,如果此刻他被那些人绑架了向江彦要钱,那江彦肯定会冷静地告诉他们“你们撕票吧”。
从那以后,孟攸宁再也没去学校。
孟永志还是酬不到钱,他打遍了能打的电话,想尽了能想的办法,依然一筹莫展。
一千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孟攸宁问过孟永志,为什么会欠这么多钱,孟永志只说是他投资亏了钱。
孟永志安排卓慧和孟晞和孟攸宁去老家躲躲,但坐上火车后,孟攸宁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刻跑了出来。
孟永志看到他跑回来的时候,老泪纵横:“宁宁,是爸爸对不起你们。”
“爸,别说了,”孟攸宁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有什么事情我和你一起承担。”
孟攸宁问过孟永志,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孟永志说,如果我不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那你和你妈妈和妹妹都会有危险。
后来,那帮人渐渐没了耐心。
有一天晚上,有五个人冲到孟永志和孟攸宁住的小房子里,两个人把孟永志按在地上,两个人控制住孟攸宁。
“找到他相好的了吗?”为首的那人指着孟攸宁问。
孟攸宁心中一凛,双目赤红地瞪着他们。
手下人说:“那小子不见了,听说是退学了。”
“操!”为首的那个人骂了一声,“先砍他老子一只手!”他指着孟永志。
于是,按住孟永志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人,扯着孟永志左手往前拉,手臂贴着地面。
他用脚踩住孟永志的手,孟永志疼得浑身冒汗,目眦尽裂。
为首的那个人扔给他一把刀,“动作麻利点。”
“是!”这个人接过刀,褪去刀鞘,刀身很重,刀刃很薄,寒光凛凛。
他把刀高高地举起。
“啊!!!”孟攸宁发出一声嘶心裂肺的吼叫,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把钳制住他的那两个人甩开,冲过去把拿刀的那个人推开,又在另一个人反应过来之前朝他的肚子狠踹了一脚。
孟攸宁拉起孟永志。
“爸,快跑!”
“给我追!”为首的人发话。
夜幕像浓墨一般,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他们租住的地方很偏僻,荒郊野外的,路灯都很少。
孟攸宁拉着孟永志没命地奔跑,冷风从耳边呼啸。
不知不觉跑到一条路边,那一群人在后边追得很紧,孟攸宁跑在前边,要带孟永志横穿马路。
郊区的小路上没有路灯,孟攸宁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上坡加拐弯的位置,可视条件很差。
当孟攸宁听到刺耳鸣笛声的时候,那辆货车像凭空出现的一样,已经距离孟攸宁不到5米了。
在那一刻,孟攸宁的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孟永志拼尽全身力气,把孟攸宁向前推了出去。
货车驶过,从孟永志身上。
尖锐的刹车声划破夜空。
孟攸宁回头的时候,地上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爸......”
孟攸宁跌跌撞撞走上前。
“爸!!!!!”
追他们的那几个人见势不妙,已经跑走了。
货车停在了十几米远之外,驾驶室的门打开,向孟攸宁走过来。
借着朦胧的车尾灯的灯光,孟攸宁看到,向他走过来的那个人,是李尧。
是高他一届的那个省高考状元,考上顶尖名校却休学在家给各处食堂送菜。
上一次在学校食堂门口见到他,孟攸宁心中有一个一闪而过的想法,那就是他觉得李尧和江彦很像——学习很好,但是生活得很苦。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李尧抱着头,惊慌失措,“是意外!是你们冲出来的!”
不等孟攸宁说话,李尧又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钱,我的钱都给我妈看病了,对不起,我没有钱......我没有驾照!我的驾照还没考下来,我每天要工作还没时间去考,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饶了我吧!我妈快死了......”
李尧跪在旁边,头“咚咚”撞着地。
孟攸宁脑子里乱得很。
“你走吧。”孟攸宁说。
李尧直起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孟攸宁,他后退了两步,孟攸宁没有阻拦,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飞奔向十几米之外的货车,打火发动,消失在夜幕中。
......
“后来你有报警吗?”许医生问。
“有,”孟攸宁满脸泪水,“我说那辆车直接开走了,我没有看到车牌号。”
“能说说你当时让肇事司机走的时候心里的想法吗?”
“我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孟攸宁顿了顿,艰难道,“很像我男朋友。”
孟攸宁低着头,两只手交叉放在膝盖前,“当时头脑一热,就让他走了。”
“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如果你想报警,随时都可以的,但是你并没有。”许医生说。
“嗯,”孟攸宁点头,苦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蠢的?”
“没有。”许医生说。
过了半晌,许医生问:“如果现在在理智的情况下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让他走吗?”
孟攸宁闭起眼睛,神情痛苦,嘴角细微地抽动,最终,他点点头,“应该会。”
“那场车祸,确实是场意外。”孟攸宁补充道,“他没有驾照,坐牢的话,他这辈子就毁了,而且他妈妈还生着重病......”
“我爸,”孟攸宁哽声说,“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猜,他应该......不会怪我吧?”
关于李尧,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卓慧和孟晞。
“你会保密的对吧,许医生?”孟攸宁确认道。
“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这个秘密,他陈年压在心底阴霾的角落,今天终于说了出来,孟攸宁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诊疗结束了,孟攸宁走到诊室外。
江彦还在座椅上等他,听到开门声,江彦抬头看他,目光有些怪,像是疑惑。
孟攸宁想此刻自己肯定是满脸泪痕,太丑了,便对江彦说:“我先去洗把脸。”
“我推你过去。”
在孟攸宁洗脸的空当,江彦拿手机发了条微信:许医生,他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许医生:有一定程度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并没有发现你说的性强迫或成瘾,其他的不便透露,抱歉。
江彦:谢谢许医生。
许医生:不客气,最好一周或两周来做一次心理咨询,对他的康复会比较好。
江彦:嗯,好的。
关掉手机屏幕,孟攸宁正好从洗手间出来,白皙光洁的脸上挂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额头的头发也湿答答的,眼睛却亮晶晶的。
“脚还疼吗?”江彦问。
洗手间里空间太窄,轮椅转不开,他刚才是单脚跳着进来的。
“不太敢用力,”孟攸宁说着,用那只脚踩了踩地面,“哎呀,”他身子一歪,撞向江彦宽阔的胸膛。
江彦张开双臂抱住他。
温暖,踏实。
孟攸宁闭了闭眼睛。
“对不起啊,还是有点疼。”孟攸宁虽是这么说,但没从江彦怀里起来。
“没事,”江彦低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要不要我抱你出去?”
“还是算了,”孟攸宁从江彦身上弹开,咕哝道,“太丢人了。”
江彦低笑。
骨科医生手法很好,“咔咔”两下,不到十秒钟,就给他把错位的小骨推正了。
孟攸宁再走路时,不会有明显的痛感了。
走出门诊楼,江彦去还轮椅,让孟攸宁在长椅上坐着等他。
下过一场秋雨,阳光虽然很足,但微风刮过时还是带来一丝凉意。
孟攸宁抻长腿,后背靠在椅背上,扫了一眼同事微信群,祁薇和郁涵又在讨论他们最近追的那部叫《红袂》的小说。
祁薇:平台还给不给新人作者发展空间了?
郁涵:就是啊,我们拂晓大大才上了一天新锐作者榜,怎么就给撤下来了?
祁薇:按实力来说,《红袂》这本可以上开屏推荐的,但是因为疏月夜的新文和这本差不多,但数据不如这本,平台为了保护老作者,就压制我们拂晓大大!气死我了!
郁涵:咱们去平台微博下抗议!
祁薇:我去读书群里召集大家一起抗议!
......
孟攸宁也就看了个热闹,他平时也没什么时间读小说,天下不公平的事太多,找谁说理去。
退出微信,孟攸宁抬眸一看,江彦正远远朝他这边走过来。
孟攸宁正准备站起来迎上去,这时有一位穿着病号服在遛弯的大妈坐在了孟攸宁旁边。
“小伙子啊,我在这看了你半天了。”大妈很自来熟。
“是吗?您认识我吗?”孟攸宁诧异,难道自己都有老年粉丝了?
“不认识,”大妈摇摇头。
孟攸宁心想,太自恋了。
大妈又说了一句:“不过我看你长得挺好看。”
孟攸宁:自恋起来!
“谢谢您啊!”孟攸宁礼貌回道。
“小伙子,你有对象吗?”
孟攸宁瞟了一眼立在五米之外的江彦,唇角微微翘起:“没有啊。”
“没有对象那太好了!”大妈很兴奋,“我家闺女也没对象,二十五了,研究生刚毕业,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很好,我介绍你们认识啊?”
孟攸宁目光掠过江彦逐渐变冷的脸庞,有些为难地对大妈说:“不用了阿姨,我现在不能谈恋爱。”
“为什么呀?”大妈大惑不解。
“因为老板不让啊。”孟攸宁眼中蕴着笑意。
“这是什么老板?还不让员工谈恋爱?管得也太宽了吧!”大妈愤愤不平,“小伙子我跟你说,这种公司可不行,这是限制你人身自由啊,你还是赶紧辞职得了。”
孟攸宁咳咳。
大妈接着说:“你们这老板啊,简直就是没人性......”
没......人......性......
“阿姨!”孟攸宁抢道。再说下去,他不仅工作保不住了,恐怕小命也保不住了,“我们老板其实人很好的!只要老板不开除我,我是绝对不会辞职的!”
孟攸宁说得慷慨激昂的。
“人好有什么用?”大妈不屑,“业绩好能给你发对象吗?”
孟攸宁挠头苦思。
“对,”一道低沉的男声由远及近,“业绩好会给他发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