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舒抬起眼睛,这才打量起楼烬放在桌上的那个物件:“玉冥杯?”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东西转交给上神易明,你应该还记得他的,”楼烬道,“另外,还得借你这间雅间一用。”
他本想用朱宣的躯体直接上神界去找易明的,但在误入水梦宇之后他有点拿不准公上胥会在什么地方下陷阱,所以最好的方法就要借一个熟人的手交给易明一件信物,借此约易明在神界外见面。
他不能直接约易明在十五夜见面,会面地点更不能是其他不靠谱不安全的地方,像这种没有定所、鱼龙混杂的风致楼则成为了不二之选。
“这……”向舒面露难色。
“有点困难?”
“倒也不是。”向舒迟疑着站了起来,“前辈和神界闹得天翻地覆,神界众人自然对前辈避之不及,在这个节骨眼上……”
“你有顾虑也是正常。”
向舒点了点头,抱歉一笑:“倒也不是我不想帮前辈,若就只是将这玉冥杯交给易明上神也就罢了,至于私下会面一事……实在是爱莫能助。”
这并非是向舒想得太多,虽说风致楼风生水起,但在神君公上胥面前到底也只是小打小闹的生意,公上胥大手一挥就能让他关门大吉,甚至还能让一介小仙死无葬身之地。
向舒知道,以楼烬的为人断不会拉他下水,但他纵横捭阖多年,万事都惯于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总不至于将自己逼上绝路。
楼烬稍作思量,道:“那便只将杯子交给他就是了。”
向舒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楼烬则示意他无妨。
在楼烬面前,向舒收起了方才那副娇媚的风姿,犹豫了一会,道:“虽说晚辈不该多嘴的……”
楼烬正要喝茶,应声落盏。
向舒纤指相擦,在厢房外施了个隔音咒,这才重新开口,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最近神界好像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还请前辈多加小心。”
“你从哪里听说的?”
“风致楼水露恩客众多,其中不乏神仙之属,酒过三巡难免说漏嘴,更何况这事好像不是说说而已,虽也并非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楼烬眯眼:“具体怎么说?”
尽管屋外已有隔音咒,但向舒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神君要重修混渊海了。”
楼烬一怔:“重修混渊海?”
所谓混渊海,本是上古神迹,因其地处灵力最盛之处,千百年前也曾被奉为神界圣地,后来灵力枯竭,混渊海也逐渐落魄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所有人几乎都将这地方遗忘了,如今向舒乍一提起,楼烬才恍然想起这个地方来。
而江灼的脸色则在听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陡然大变。
向舒抿唇点了点头:“虽不知神君意欲何为,但……那地方都荒废这么久了,总觉得不是一拍脑袋就做下的决定。”
说完,向舒又看向了江灼,见江灼脸色阴沉便以为他还在气头上,匆忙敛下眼神,毕恭毕敬地倒了一盏茶:“魔君陛下请用茶。”
江灼看也不看地把茶盏原样推了回去。
向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站着。
楼烬用眼神对向舒说:你别招惹他了。
向舒:不是,我这不是怕我招惹他了么。
楼烬:你已经招惹完了,就别补救了,越描越黑。
向舒:……
“总之,”向舒深吸一口气,从桌上拿起玉冥杯收在袖中,“前辈所托,晚辈自当不遗余力,如果还有什么口信的话晚辈也可尽绵薄之力。”
楼烬还在想混渊海的事,“嗯?”了声,道:“没什么口信了。”
他本想着,易明见到玉冥杯定会察觉到楼烬有事找他,所以不需要什么嘱咐,易明也能领会到自己的意图。
如果多说一句,又被有心之人听到,传到了公上胥的耳朵里,一切就复杂起来了,所以还不如什么都别说。
“我们歇息一晚就走,”楼烬道,“应该有空房吧?”
向舒笑了:“那哪能没有呢?”
向舒本还想问要不要再腾一间房出来,但转念一想,楼烬和魔君也不是一般关系,应该也不用避讳什么,便没有多问这一嘴,生怕多说一个字又惹魔君不高兴了。
临走前,他又偷偷乜了江灼一眼。
楼烬见他眼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向舒:“魔君……好像……不太对劲……”
不对劲?
楼烬回头一看,江灼脸色红得有些异常,眼神也涣散缥缈,连喘息都不规律起来,唯独两道眉之间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深深皱在一起。
只一刹那,楼烬便知道江灼中招了。
“你先走吧。”楼烬下意识挡在江灼身前,“我有事再叫你。”
“他……”向舒的眼神又瞟了过来,显然也是明白了过来,“知道了,那晚辈就先告退了。”
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楼烬反手又加了一层隔音咒,这才对江灼说:“江灼,能听到我说话吗?”
江灼沉闷地点点头——能听到。
“我先带你走。”楼烬揽着江灼的肩扶他站起,但江灼浑身发软,像没骨头似的,站起来又顺着往下滑,一不留神就“咚”的一声原样坐了回去。
这种香本来不该对江灼起作用的,但他有寒伤在身,筋脉有损,刚进屋时又毫不设防地吸了好几大口,就算后来掐灭了,空气中萦绕着的香薰也慢慢浸入了肺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
江灼顺势握着楼烬的手,口中在喃喃着什么,楼烬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是“混渊海”三字。
“混渊海怎么了?”
“如炼……”
“如炼又怎么了?”
“如炼……是在混渊海死的。”
江灼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两口气,因为过度的呼吸,眼尾也冒出了两抹氤氲,就这么缀在白皙泛红的皮肤上,好像九天之上缥缈又惑人的星辰。
他好似哭了,又好似没有。
楼烬叹了口气,抽回了手:“你说你,分明与我同处一室,又是在这月下花前的地方,偏偏非要去提不相干的人。”
江灼手中一空,眼神自然追了上来。
楼烬饮茶,他便不声不响看着楼烬提杯放盏,楼烬喝完了,又倒了一杯,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讷讷开口:“你不是……不爱喝茶么?”
江灼此时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见楼烬愣了一下,又道:“你莫不是因为……这茶是那向舒的……故而才特意多饮两杯?”
楼烬:“……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魔君陛下?”
“你不要……这样叫我。”江灼不满地皱起了眉。
“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江灼想了很久,半天都没有出声。
楼烬觉得好笑,一个名字而已,就算再怎么神志不清应当也不至于忘了,需要想这么久么?
看来江灼是真的……怎么说呢,不胜香力吧。
“行了,”楼烬无奈放下茶杯,重新把江灼拉了起来,“我先带你走,找个法子先把药性解了再说。”
江灼趔趄一步,正好主动投怀。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他的手就被楼烬捉着,掌心还残留着茶水的温意,顺着二人相接的皮肤往外弥漫。江灼的睫毛动了动,清透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看向了二人交握的双手。
随后,江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看了回来,轻轻地说:“叫我江灼。”
声音很小,楼烬没听清。
江灼于是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叫我……江灼。”
楼烬没有立刻说话。
他想说,可你的名字本来就不是江灼。
甚至于,江灼这个名字就只是为了混进璧川宫而随便杜撰出来的。班仪叫他赴烟,山欢叫他赴烟,东极叫他赴烟,滕阴叫他东家,容嘉他们则会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句魔君陛下。
——除了楼烬,普天之下压根没有人这么称呼他。
楼烬没法细想江灼这么说背后的意思,但他冥冥之中又明白江灼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
似乎是因为楼烬的吐息太过炽热,江灼向后撤了一步,而楼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松手,反而又将他猛然拉了回来。
江灼疑惑地抬起头,好像在问楼烬怎么了,为什么抓得这么紧。
那双眸中的星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楼烬的倒影。
四周很静,听不见流风回雪的伶人作唱,听不见藏在枕畔的风情月意,只能听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心跳和呼吸。
咚,咚咚。
楼烬不知味地想,只消看过江灼这张脸,风致楼的花魁也好,向舒本人也好,就都像除却巫山的云一样,又怎么可能再入得了眼。
药性发作下,江灼的眼神又飘开了,楼烬便轻轻捏着他的下颌,将那张胜过无边风月的脸转了回来。
四目重新相对,楼烬道:“江灼。”
他的声音比以往都低沉一些,还掺杂了含糊的哑,江灼迟缓地眨了眨眼,长长地“嗯”了一声。
似乎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江灼的眼底带着从未见过的笑意。
楼烬说:“你还记得我在进水梦宇之前曾跟你说,我问过人头木一件事。”
江灼又“嗯”了一声。
他在等楼烬要说的话,可楼烬不再往下说了。
江灼双眼迷蒙,探寻地盯着楼烬的双唇,手中却无意识地玩着楼烬的袖口,捏起又展开。
半晌,那两片唇终于又动了动。
“……江灼,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