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灼霍然转头,目光直直射向了瘫软在地的容嘉。
就是这人害的,若非是他愚蠢成这样,骨扇怎么可能会有损?!
他要杀了容嘉。
江灼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现在这骨扇没法用了,他便把骨扇重新收到心口佛里,继而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去,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看着容嘉。
山洞里昏暗不堪,被神火烧焦的梨木火星卷尘而起,热浪扭曲了周遭的空气,亦扭曲了江灼原本冶丽俊美的五官。
容嘉被这一副可怖到至极的脸色吓破了胆,用屁股往后挪了一寸,浑身抖如筛糠:“魔魔魔魔君陛下……我、我、我我只是想救我师父……”
正在同一时间,紧闭双眼的楼烬突然睁开了双眸。
可江灼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刚哭过,一双眼甚至连鼻尖都是红的,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把这没命的容嘉弄死,好为如炼的骨扇祭天。
“我花了一千年……”江灼向容嘉缓步走去,神情是阴鸷到极点的森冷,“整整一千年。”
容嘉咽了一口唾沫,一张脸煞白,连忙道,“……我可以赔你!!那把扇子,我可以赔给你!!”
闻言,江灼鄙夷一笑:“赔?”
“那可是魔君魔骨,你——怎么赔?”
吓傻了的容嘉愣愣地看着江灼,此时俨然已经顾及不了师父会不会堕魔了:“魔骨……什么魔骨?”
江灼在容嘉面前蹲了下来。
“你们神仙亲手从我师父身上剔下的魔骨,我养了整整一千年,”他说,“为了救你师父,我师父却再无重生的可能,你要拿什么赔我?”
容嘉张了张嘴,喉咙就像被泥巴糊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话啊,你怎么赔?”
江灼声音很轻,轻到第三个人都听不见。
“用命吗?”
容嘉瞬间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又冰冷的手攒住了。
不行!
他得说点什么!
他还不想死!
但他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哪怕一个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灼修长的五指扼上自己的喉咙。
喉间被灼烧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容嘉本能地抵抗,可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他和江灼之间的差距。
如果江灼想杀他,他压根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求……求你……”容嘉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我……我真的不知道……”
江灼突然暴怒:“你不知道?!”
他猛然从地上站起,连带着也扯着容嘉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所以呢?我怎么办呢?我就活该是吗?我得原谅你是吗?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我……我师父就……”
眼泪从江灼眼眶中滚了出来,温热落在了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容嘉已经在翻白眼了。
江灼并不只是简单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最要命的是从他掌心里传出的法决,这让容嘉感觉自己的脖子要被烧断了,剧痛混合着要命的窒息感铺天卷地而来,容嘉只能拼命拍着江灼的手,祈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江灼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人都说魔君是此间之最的魔,不仅是修为,更是他那嗜血的性子。
相处下来,他本以为传言并不为真的。
原来是因为他此前还没有触到江灼的逆鳞,才会被他那一副模样所迷惑。
“求……你了……”
容嘉知道,自己死定了。
任何人面对死亡时都不可能坦然,容嘉又更是一贯怕死,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大脑空白,感觉自己立马就要死了,但那要命的灼痛又提醒他还没有到那一刻。
这阵灼痛没有持续很久,容嘉被横着扔了出去,在空中翻了整整两圈,随后重重撞在山壁上。
容嘉顾不得疼,扶着喉咙狂喘一口气,这口气灌进了已经血肉模糊的喉腔,激得他立马接连呕出几大口血来。
他慌忙看向江灼,只见江灼还站在原地,手紧紧握成了拳,力道之大使他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
“谢……谢谢魔……君……不杀……之恩……”每说一个字,容嘉就感觉有刀子在刮他的嗓子。
江灼原地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身形在昏暗的光影下缩成了小小一团。
好像在哭一样。
容嘉知道江灼大概在极力忍住不杀自己,所以压根不敢出半个声,生怕江灼回心转意,翻手就给他小命拿了。
一派寂静中,只能听到江灼极力抑制的呜咽,和容嘉急促又短暂的呼吸。
容嘉不敢直视江灼,却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劫后余生了,眼神偷摸摸往那边瞟。
……这个时候是不是得说点什么?继续道谢吗?
还是干脆站起来就跑比较好?
不行,不敢说话,也腿软跑不动。
容嘉崩溃到快哭了。
就在这时,楼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响了起来,刺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江灼。”
江灼肩头猛然一震,抬起头来:“楼烬?”
大概是因为外面的火烧得差不多了,山洞里的火星也灭了,唯一的光源消失,整个山洞里一片漆黑。
“让容嘉走。”
因为看不到楼烬在哪,因为山洞里有回音,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样。
容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开口:“师父——”
“别喊,”楼烬的声音顿了顿,“为师还没死呢。”
“师父还没死,徒儿差点死了!”容嘉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救救我!”
楼烬:“……别哭了,头疼。”
楼烬的话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简短,哪怕是一句调笑。声音中也夹杂着极其容易被忽视的粗重呼吸。
江灼敏锐地意识到,楼烬大概率快要堕魔了,这会正是最痛苦的时候,天劫也即将降临。
江灼感觉楼烬似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你——”
楼烬对他道:“扇子给我。”
江灼没听清:“你说什么?”
楼烬却没再重复了。
几乎是在江灼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后颈一痛,心口佛被粗暴地拽了下来。
江灼惊道:“你做什么?”
楼烬道:“赔你。”
江灼一怔,过了几息才问:“你都……听到了?”
楼烬未置可否。
江灼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心虚,问他:“你听到了多少?”
楼烬沉默了会,笑了:“你猜。”
江灼不猜,这会儿根本不是打哑谜的时候。
现在连唯一能助楼烬渡劫的骨扇也用不成了,楼烬很有可能会丧命于此,而作为当事人的楼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先渡劫再说,”江灼道,“你不能死。”
话说完,却无人回应。
“楼烬?”
江灼伸手往面前的黑暗中一探,面前空空如也,本站在这里的楼烬此时已不知去向。
他心中一惊,施法照亮整个山洞,只剩下他和倒地不起的容嘉两个,哪里还有楼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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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灼和容嘉说的那些,楼烬全都听到了。
魔骨,师父,重生,楼烬听得一字不落,虽然躯体上已经痛苦不堪,但他很快明白了江灼的所有意图。
江灼接近他是为了复活那个“师父”,他很可能是被江灼当成了一个炉鼎,江灼一直养着的骨扇其实是那个“师父”的魔骨,如今魔骨有损,江灼所有的打算全部落空。
对于这一切,楼烬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
他早就猜到了。
只是,从江灼口中听他亲口说出来,总归还是有点……失落。
楼烬不耐地“啧”了一声。
——如果只是把他当炉鼎,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江灼显然也没意料到楼烬会堕魔,不然就按照他的性子,一定会提前准备好一个万全之策,以保作为炉鼎的楼烬不丧命于天劫之中。
更不至于事到如今才冒着巨大的风险用魔骨来助他渡劫。
痛楚密密麻麻遍布全身,楼烬体内的魔气已经猖狂到了鼎盛,叫嚣着要从他这一副神躯中破体而出,而外界的魔气也与之相呼应,每一次呼吸对于楼烬来说都是在受刑。
是时,一道金色的巨雷划破长空,直直劈中了楼烬的天灵,巨大的痛苦瞬间席卷了楼烬的每一条经脉,迫使他重重跪了下来。
劫来了。
楼烬粗喘着摊开手掌,那里躺着刚刚从江灼脖子上扯下来的心口佛,莲花纹路已经印在了他的掌心。
灵力注入,快散架的骨扇慢悠悠飘了出来。
楼烬飞身入云,骨扇也随他扶摇直上,一直到云端,才重新落在了楼烬的手中。
在摸到骨扇的一瞬间,第二道巨雷随之降下。
这一道雷劈穿了他整个人,一直劈到了地面,落点是一座巨大的山峰,雷声过后,山峰已成小丘。
楼烬尝着口中的血腥,眼神已经涣散,却一直死死盯着手中的骨扇。
世间不论神魔,天劫均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楼烬仙格属金,降下来的便是雷劫。
在渡劫的时候,自身所蕴出的灵力便是此间最纯的灵力,更是远远胜过江灼从十五夜提纯出来的。楼烬恰恰就是要用这个时候的魔气去替江灼修好这把扇子。
迷蒙中,楼烬在想,如果让易明知道,估计一定会骂一句愚蠢狂妄。
——此时的灵力应该全部用于对抗天劫的,楼烬这么做,压根就是没想活过天劫的表现!
两道雷劫尚且还不算什么,楼烬调整了一下呼吸,咬牙切齿道:“容嘉,看在这次为师替你还债的份上,以后若你再忤逆我,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千里之外的容嘉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一下哭得肿到不能通气的鼻子,看了看和他同样六神无主的江灼,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在心里祈祷:
——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师父平安渡劫。
这么想着,他又暼了一眼江灼,飞快收回目光,再次祈祷:
堕魔就堕魔吧,人活着就行。
——如果人真的有事,容嘉压根不怀疑江灼真的会立马把他直接杀了。
远方,雷声一直在响。
每响一次,江灼就会担忧地抬起头来,随后又会长舒一口气,继续垂下头去。
江灼每舒一口气,容嘉就知道他师父又渡了一道劫。
楼烬天劫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长,约摸一直持续了九九八十一天,几乎每过一个时辰就会降下来一道雷。
而江灼和容嘉就一动不动坐了八十一天,一直到最后一道雷落下,眼瞅着没有动静了,江灼才猛然睁开微闭的双眼,化雾而去。
容嘉则紧随其后。
“师父他……他还活着吗?他渡完劫了吗?”这三个月来容嘉第一次主动对江灼开口,声音小得差点被吹散在风里。
江灼没说话。
容嘉也不问了,跟着江灼一路找,找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楼烬,容嘉呆傻地往四周看了一圈,艰难道:“是不是……灰飞烟灭了?”
江灼还是没说话。
容嘉还以为江灼算是默认了,自己师父真的死了,嘴巴一扁,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八十一天他们一直在山洞里待着,如今出来一看才知道这一场劫究竟有多么浩荡。
——真如滕阴所说,整个魔界几乎被毁了一半。
所有的山头都被夷为平地,地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裂痕和坑洼,没有被神火波及到的花草树木无一幸免,全部化为齑粉,被雷深深劈进了土壤之中。
天劫如此惨重,楼烬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这一场天劫惊动了所有的魔界中人,他们之前害怕被误伤,都躲着不敢出来,如今风头过去了,纷纷聚在天劫落下的最中心处,等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召来如此声势浩大的天劫。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不远处突然腾升起了一道黑雾。
人群沸腾了:“来了来了!!”
容嘉本还哭着,听到人们这么喊便也顺势看了过去,就看见从那团黑雾中缓缓走出一个人,身形高大,头顶上竖着两根漆黑的犄角。
“这不是那天斗擂的那个人吗!”在看清来人的样貌后,魔们惊呆了,“原来他竟是这般厉害角色?!”
容嘉则大喜过望:“师父!!”
魔们回过头来:“师父?”
容嘉骄傲地挺起胸脯:“那可是我师父!”
“你师父……也太牛逼了吧?”魔们感慨。
“可不咋的!”
魔们凑上来跟容嘉套近乎:“你师父到底什么来头啊?就从这天劫的规模来看,估计在我们魔界真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可不咋的!”
“也太厉害了吧!”
“可不咋的!”
“不是……你倒也别就说这一句啊,跟我们讲讲你师父啊。”
……
容嘉可太享受这一刻了,这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然得道的方法有点不寻常,但结果却是一样的爽。
堕魔怎么了!
堕魔也行!
只有江灼未出一声,仿佛周围的嘈杂都与他没有关系。
楼烬慢慢地走到江灼身边,拉过他的手,塞过去一个东西。
正是那枚心口佛。
—第二卷·皮里阳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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