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杀了钟弃余,是顾清川心里的一个结。
自皇宫复命回来之后,顾清川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愧疚自责。
他已经对不起江声,现在尹公辅又因奸妃一案而死,而他最终也没能为尹公辅讨回这个公道。
此刻坐在书房里,顾清川无力靠在椅背上,白眉紧皱,心中郁结的那口气如何也喘不出。
算起来,他为推倒朱氏皇族,筹谋了半生。
朱文澈在位时大周朝廷固若金汤,他便想方设法将自己女儿嫁给当时已是太子的朱元珩,上演了一出皇后养成记。
后朱文澈传位朱元珩,顾慎华诞下皇长子朱裴麒,他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把朱裴麒送上太子之位。
鉴于周皇对朱裴麒无感,他便将早已看好的穆挽风一点点送到朱裴麒身边,上演一出太子妃养成记。
朱裴麒借穆挽风之威名,成功赢得百官拥戴,是以朱元珩昏迷之后,百官皆臣服于太子。
再后来,他利用奸妃一案除掉穆挽风,朝廷上下一瞬间分裂出三股势力,相互掣肘,相互猜忌。
就在他以为可以收网的时候,钟一山出现了。
钟一山先是折了他隐在皇城的四大谋士,又将原本如一盘散沙的百官,重新凝聚在一起与他对抗。
他不知道钟一山在背后都做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一步步陷入败局。
再加上周皇忽然醒过来,前期他们一唱一和拿回颖川封地,成功把自己架空在皇城,想回都回不去。
现如今,他手里的底牌就只剩下被钟一山逼入楚国的十万大军。
还有,最后一位谋士。
或许他已经没有机会看到一个新的王朝,在大周建立,可他一定要看到朱氏皇朝覆灭!
这是他筹谋了一辈子的事……
就在顾清川深思之际,房门响起。
“王爷,有贵客求见。”外面是春嬷嬷的声音。
顾清川深吁口气,“进来。”
随着房门被人推开,一身着黑色大氅,头戴斗笠遮黑色面纱的男子缓步而入。
春嬷嬷没有跟进来,而是在外叩紧房门。
顾清川并没有看清来者容貌,抬头问道,“阁下是?”
来者未语,揭开斗笠,摘下面纱。
顾清川震惊,猛然起身,“楚王?”
花颜策前十第九的排名,足以证明楚轩辕是实实在在的帅,加之帝王命术,那一身与生俱来的威严跟霸气,越发衬的楚轩辕如神将下凡,独一无二。
此刻看到楚轩辕,顾清川纵有威严,又如何能与一代君王相提并论。
“颖川王这般神情,是希望见到朕,还是不想见到朕?”楚轩辕缓身坐到桌案对面,挑眉问道。
顾清川暗自压制住难以自持的激动,亦坐下来,“老夫只是未料楚王会亲自来。”
彼时吴国绞杀顾清川藏匿于吴国的四万亲军,之后各国皆有所动,逼得他不得不将余下亲军全数转移入楚国。
在此之后,顾清川便私下送信到楚国,希望可以合作。
顾清川原以为楚王会派暗使入大周,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楚轩辕本人。
“以颖川王在大周之身份,朕派任何人来,都是怠慢。”楚轩辕一身黑色紧身长衫,墨发以玉冠束起,立体的五官上,那双眼尤其深邃且散着冷似寒冰的精芒。
顾清川终是定下心神,“楚王此来,老夫荣幸之至。”
“颖川王能信任我楚国,将十万大军入我楚国境内,亦是我楚轩辕的荣幸。”楚轩辕音色清冽,声音不怒自威。
面对楚轩辕的‘客套’,顾清川脸色微热。
他无疑是将自己叛国的罪行,毫无保留暴露在楚轩辕面前,楚轩辕的出现,也已然昭示他即将成为大周的千古罪人。
“楚王能容我十万大军,老夫谢过。”顾清川拱手,郑重道。
面对顾清川的‘感谢’,楚轩辕只是一笑,“说到谢,当是朕谢王爷,楚国自建国伊始,从未有一日越周国,如今有王爷一臂之力,相信用不了多久,楚国便会成为七国之首,至于周国……”
“周国如何,老夫不在乎,老夫在乎的是周国皇族不可以是朱氏一族。”顾清川从一开始便没有觊觎帝王之位。
只要朱氏皇族不好,他好与不好并无关系。
楚轩辕了然,“楚国无意吞周,周必存于七国之内,是以此番周国异动,楚国不会参与其中。”
顾清川闻声抬头,白眉紧皱,“楚王何意?”
“朕愿意提供一切援助手段,助颖川王将那十万大军化整为零入周,且待颖川王振臂一呼,十万大军攻入皇城……届时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楚王的意思是,让老夫以十万大军围剿皇城?”顾清川狐疑开口。
“十万大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皇城四营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五万,那五万,朕替王爷补齐。”楚轩辕神色平静,淡声道。
顾清川失声冷笑,“皇城乃大周根基,若有霍乱对大周则是致命打击,这种打击造成的后果,只怕没有十年八年难以恢复,如此周国实力骤降,楚国自是稳居七国之首,楚王好算盘。”
“朱氏皇族嫡系传承已经死了一个朱裴麒,那舒无虞是真是假王爷比朕清楚,剩下一个百无一用的朱澜璎,届时王爷趁乱结果了他,嫡系便是死个干净,至于周皇,想必王爷自有筹谋,待兵乱之后,不管是谁当皇帝,都不重要了。”
顾清川沉默,“此事,老夫要想清楚。”
楚轩辕点头,“朕会在这里停留三日,三日之后,朕希望王爷能给朕一个准确答复,这直接关系到朕回楚之后……当如何妥善安置王爷的十万大军。”
楚轩辕随之起身,戴上桌案斗笠,抬步走出书房。
直到房门闭阖,顾清川亦没有抬头看楚轩辕一眼。
这不是他之前的计划。
顾清川以为自己可以与楚轩辕谈判,他以十万大军作押,希望楚轩辕可以率兵攻打大周边陲。
届时,周皇必会派钟一山出战,而他则留在皇城逐个攻破四营。
待周皇死,舒无虞登基称帝,大周也就完了。
只是楚轩辕刚刚的话已经非常明显。
他不会以楚之名,挑起战端……
离开颖川王府,楚轩辕一路驰纵朝皇城西郊而去。
皇城西郊是别苑群,很多皇城里的大门大户都会在那里为自己置地。
楚轩辕所住之别苑,是他在大周皇城安插的眼线,周记茶庄掌柜,周彭的别苑。
半柱香的时间,楚轩辕回到别苑,正想休息时下人递过来一张字条。
‘天地商盟,颜回。’
看着手中字条,楚轩辕眼中闪过一抹晦暗。
那小子,消息倒是灵通……
钟弃余最终没有死在斩人台的消息,传到菩提斋时,朱澜璎不禁感慨。
“危耳是疯了么?”
莫说朱澜璎是皇子,他便是普通百姓,也当知道免死金卷有多难求!
大周自建国至今,打从金銮殿出去的免死金卷只有五块,危氏一族得其一。
但凡拥有金卷者,非但可以在危急关头救命,平日里亦会有许多特权,单是俸禄都要比普通官员高出两倍。
如此珍稀之物,危耳竟然这般随随便便就给用了?
褚隐闻声,拱手,“许在危耳眼里,钟弃余值得。”
今日斩人台上发生的所有事,褚隐皆看在眼里,结局非他预料,危耳的坚决亦非他所料。
值得?
朱澜璎无端沉默。
所以就算卑微如蝼蚁的钟弃余,老天爷也早早为她安排好了一切么?
那自己呢?
老天爷为他安排了什么?
是呵,老天爷实现了他的愿望,让他能在十八岁的时候,开口叫一声‘父皇’。
每每想到龙乾宫那日场景,朱澜璎便心如死灰,那将是他此生所遭受的最大羞辱。
滑稽的是,羞辱他的人一个字都没有说。
那个人,是他的父皇。
“钟弃余这是注定命不该绝。”朱澜璎缓声抿唇,无谓难过亦或悲伤。
褚隐立于其后,“顾清川会善罢甘休?”
“事已至此,他若再暗中对钟弃余下手,危耳岂不跟他拼命,他本意想要对付的也不是危耳,便不会无端给自己制造敌人,所以尹公辅可以说是白死了。”
朱澜璎敛去眼底冰寒,“舒无虞那里可有消息?”
“回主人,顾清川之前来信,说是舒无虞同意朝皇上下手。”褚隐据实禀报。
朱澜璎冷笑,“意料之中。”
“属下已从季伯那里取得毒药,是否交给顾清川,还请主人定夺。”褚隐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家主子的身份。
子弑父,该当慎重。
“当然要交给顾清川,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朱澜璎漆黑双目溢出幽寒冷光,“褚隐你说,倘若皇上垂死之际,知道是他最疼爱的皇子朝他下毒,会不会心痛?”
“必定痛彻心扉。”褚隐拱手回应。
朱澜璎点头,“若是那般,也挺好。”
“主人,属下现在担心的是舒无虞对顾清川是否存有私心……”褚隐低声开口,提醒道。
朱澜璎闻声,薄唇勾起一抹冷笑,“舒无虞下毒,亦或不下毒,于我们而言都是有利,他下毒,皇上若有三长两短,顾清川跟钟一山必会因此有一场恶战,我们则渔翁得利,他不下毒,便是算计了顾清川,届时顾清川失势,我们就只剩下钟一山一个敌人,也不错。”
“主人英明。”褚隐拱手。
“季伯的毒,伍庸可解?”朱澜璎转身走向小筑,狐疑开口。
“伍庸有解方,但无解药。”
朱澜璎不禁驻足,转身看向褚隐,“何解?”
“季伯的毒,唯有亲生骨肉的骨血可解。”
褚隐所言,使得朱澜璎怔了好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亲生骨肉……”
“主人……”褚隐不禁抬头。
“依计行事!”朱澜璎摆手,转身走进小筑。
看着紧闭的小筑,褚隐神情落寞。
生于帝王家,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因齐阴与蜀了翁争夺罗生盘的缘故,钟一山将蜀了翁带至相国寺,亲口向其承认自己的身份。
当年的穆挽风,就是现在的钟一山。
往生卷早已被人用过,是以,抢夺罗生盘毫无意义。
此时走进齐阴所在的院落,钟一山入院便见齐阴于院中负手而立,静默无声。
自皇祖母离世,齐阴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华发如霜,曾经意气风发的帝师,现如今那双眼睛里,再无往日光彩。
“一山食言,还请帝师见谅。”钟一山行至近前,拱手道。
齐阴并未转身,“本帝师已知斩人台剧变,亦知你忙完这桩事自然会来,便在这里候你。”
“蜀城主手里那块罗生盘,一山带来了。”
钟一山说话时自怀里取出半块罗生盘,恭敬搁到石台上。
齐阴猛然回身,视线落向石台上的罗生盘,震惊不已,“他肯拿出来?”
“帝师放心,这半块罗生盘必为真。”
钟一山恭敬开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帝师就算有两块罗生盘,且寻得往生卷,皇祖母也不会醒过来。”钟一山眸间微润,浅声道。
此刻,走到石台旁边握住罗生盘的齐阴,突兀看向钟一山,“为何?”
钟一山没有在院中道出实情,他将齐阴请回屋子,在房间里毫无隐瞒说出自己的身份。
他告诉齐阴,他并不是钟一山,而是于奸妃一案中惨死白衣殿的穆挽风。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可他又何尝不希望它就是个笑话!
如果有选择,穆挽风定不会让鹿牙开启往生卷。
一命换一命,说的轻巧,可谁的命不是只有一次!
对于钟一山所说的一切,齐阴惊愕、失落、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
他没有追问,没有反驳,没有质疑。
除了把自己怀里那半块罗生盘,连带蜀了翁那半块一并搁在桌上,齐阴没有再说一句话。
坐在方桌对面,钟一山含泪抬头,“帝师相信一山所言?”
“若非如此,又是何理由,可以让蜀了翁拿出罗生盘……”齐阴苦笑,苍老容颜蕴出难以形容的苍凉跟无奈,还有那无法言喻的悲伤。
齐阴只低头,不想再说话。
“对不起……”钟一山声音哽咽。
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事!
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听到便是不同的结果。
几人欢喜,几个悲凄。
于蜀了翁,这世上可能没有哪一件事会比‘钟一山就是穆挽风的事实’,更让他欣喜若狂,他一生所愿不过是想复活他的小风子。
现在,他的小风子就那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还要罗生盘有什么意义!
于齐阴,当钟一山说出往生卷已经被人动过的事实,且这事实无可反驳之后,他余生所有期盼瞬间化作灰飞。
他再也不可能复活他的姝儿,再也见不到他的姝儿了。
面对钟一山所说的‘对不起,’齐阴知道这并不是钟一山的错,可他亦说不出‘无妨’这样虚伪的言辞。
他不是无妨,他心很痛。
钟一山知道齐阴这个时候,更想一个人静静,于是他默默起身,朝齐阴深施一礼,转尔退出房间,离开太学院。
钟一山很难过,却无处言说。
这到底,是个秘密…
“小风子!”
自太学院去往鱼市的长巷里,一道身影忽闪而过,挡住去路。
鸦青色的锦服,内松外紧,长发如墨般披在锦
服上,头顶以青色玉簪将前面长发束十分整齐,连一根翘起的都没有,两侧鬓发自然落在胸前,光滑顺垂,风仪淡雅。
一双紫眸,更是勾魂摄魄,风靡万千。
“嘘……”
看到来者,钟一山先是以食指覆唇狠狠嘘了一声,之后拉着那人走到角落,双目皆沉,“你怎么醒的?”
嗯,来者蜀了翁。
那日,钟一山于相国寺表露身份之后,蜀了翁喜极而泣。
‘兄妹’二人抱头大哭,哭到最后,蜀了翁拉着钟一山就要回蜀西。
这一举动彻底给钟一山整懵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蜀西!
蜀了翁的回答是,因为要好好活着。
非但如此,蜀了翁还反问钟一山几个问题,其一,既然起死回生,为何还不长脸,还要跟皇城这些人面兽心、狼心狗肺的畜牲们玩什么!
穆挽风之死,也并非只是朱裴麒跟顾清川的错,就好比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一样,那些不作为的就可以大义凛然的跟别人说他们与奸妃一案毫无干系?
其二,眼下朱裴麒已死,大仇得报,哪怕顾清川还活着,只待钟一山凭空消失,周皇还能容下顾清川?
再然后,蜀了翁拉着钟一山的手,温去病那厮城府极深,当了天地商盟那么久的盟主居然没人知道,谁能保证温去病不会是下一个朱裴麒?
皇家皆畜牲,这皇城里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了。
拿蜀了翁的话说,‘你最该留恋的人,就在你眼前。’
之后不管钟一山如何解释,蜀了翁都执意要带他回蜀西,当然,除了蜀西,回孚敖山也是可以。
情非得已之下,钟一山佯装同意,与蜀了翁回到皇城,先吃饭,然后一起收拾细软。
就在吃饭的时候,钟一山给蜀了翁下了最大剂量的蒙汗药,且将其送到镇北侯府,吩咐下人照看。
依钟一山推算,蜀了翁没有十日醒不了,这才五日。
伍庸的蒙汗药……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啊!
“师妹,你怎么能给我下药?”
此事换作钟一山,蜀了翁必定翻脸,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钟一山,他莫说翻脸,笑都不知道露几颗牙才最好看。
钟一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后悔了。
“蜀城主,注意称呼。”钟一山黑目凛然,寒声警告。
蜀了翁见钟一山脸色不好,十分委屈,“你凶我……”
钟一山后脑滴汗,“蜀城主还是要有一个城主该有的样子吧?”
凶他?
钟一山现在特别想揍死他。
“一山,你就跟本城主走又能怎么样!”蜀了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钟一山径直往前,想了想突然止步,“师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我不能离开,就像多年前你告诉我不要入皇城不要入朝廷为官一样,我做不到,因为这是我的路,上一世穆挽风有她的路,纵然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若重活一次……我钟一山也一样不会退缩,尤其现在这个时候,我若离开,那些站在我身后的文武百官,他们怎么办?”
蜀了翁瞧着钟一山眼中决绝,脑海里竟想到多年前穆挽风站在他面前时,几乎是相同的话。
这不是他的小风子,又会是谁呢。
蜀了翁终是妥协,“你可以不与我走,但你不能拒绝我留下来。”
“自然不会啊。”钟一山轻舒口气。
“那你走吧。”蜀了翁抬手,示意钟一山已经自由了。
然而,钟一山走出数步后回头,再走出数步后再回头,“师兄你为什么跟着我?”
“从现在开始,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蜀了翁贴近钟一山,“晚上睡觉,我要跟你同床。”
钟一山,“…”
他可能遇到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