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是深沉的。
礁石林立的海边,海浪拍岸激石,溅起一蓬蓬浪花在眼前绽放,瞬息沉浮。
顾清川着一身黑色长袍,凝立在城楼高处,眺望远方。
那宽广无边的大海,雄浑而又苍茫,承受着百年沧桑。
黑衣人忽闪,带来的消息是宇文忡被人暗杀。
“是谁?”浑厚的声音幽幽响起,听出不情绪,却能感受到威胁。
黑衣人拱手,“是位居暗卫排行榜榜首的吹雪,其主为梁国国师,无心。”
“梁若子?”顾清川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人。
“要不要……”黑衣人请示。
顾清川沉默,许久后动唇,“梁王虽非傀儡,但对这位国师却是极敬重,温去病在阵里?”
黑衣人点头,“据消息称,韩国世子已经昏迷七天七夜。”
“呵。”顾清川终是叹息,“本当为人杰,却为情字所累。”
“王爷说的是?”黑衣人不解。
“这许多的世人。”顾清川怅然远眺观海,“宇文忡的事,无需追究。”
黑衣人默声领命。
“皇城方面有没有消息?”
“回王爷,魏时意已接管鱼市一鸣堂。”黑衣人道。
“五位谋士至今折损其二,此番本王倒要看看,魏时意与钟一山到底谁能,技高一筹。”顾清川又一次提到他早就关注,却从未重视的那个人。
钟一山……
清晨,将军府。
钟勉,钟无寒还有曲红袖三人于卯时一刻离开景城。
与此同时,范涟漪跟段定还有李烬率八千兵亦从军营出发,欲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义郡与杨伟汇合,班师回朝。
房间里,钟一山端着熬好的汤药行至床边。
温去病仍在闭眼。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先把药喝了再装睡。”
钟一山坐于榻前矮椅,看着温去病眼睑上那一根根睫毛有节奏的颤动着,勾起唇角,“亦或我叫伍先生过来,让他把你叫醒,喝了药你装睡之后我再进来?”
榻上,温去病缓缓真开眼睛,状似茫然,“阿山?我这是在哪里……”
“你想在哪里?”钟一山直接将汤药舀过去,“这药需趁热喝,药效才好。”
“哦……”温去病想装失忆,哪成想钟一山没接招。
汤药不多,钟一山喂尽药将瓷碗搁到旁边,之后用拭巾擦净温去病唇角,“想好了吗?你想在哪里?”
“想好了,我想在有你的地方,不管哪里……”温去病特别乖巧回答,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成可爱的弯月形状,态度特别诚恳。
钟一山抿唇浅笑,“若你是你,说出这番话我能忍,若你戴上金色面具,说出这番话我可能会忍不住……动手打你。”
“为什么?”温去病于茫然迷失中问的淡定从容,丝毫不显慌张。
内心,却已慌的一批。
“我印象中的颜回,断无这般低级无趣。”钟一山认真回答。
颜回!又是颜回!
温去病一瞬间觉得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开始疯狂尖叫,周身血液也跟着奔腾不息。
“那个……阿山,你说……有没有可能,大概……好像……或许是你认错人了?”
如果有可能,温去病希望这个秘密能够一直保持到,他主动交代的那一天。
在温去病看来,被钟一山揭穿跟他主动交代,绝对不是同一个意义。
“你不是颜回?”钟一山直截了当问道。
看着钟一山的那双眼睛,温去病噎了噎喉,“可能……不是……吧?”
“真不是?”钟一山追问。
“嗯……”温去病这个‘嗯’的语气十分的有讲究。
此时这个‘嗯’字正随着钟一山的眼神变化而有起伏的上上下下,似疑问又似肯定。
“纪白吟告诉我的,你就是颜回。”钟一山没给温去病‘嗯’完的机会,抬手掀起温去病内衫,欲为其换药。
许是因为又一次的肌肤相亲,温去病头脑一热,“不可能!纪白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嗯?”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寓意,此时这个‘嗯’字却是从钟一山嘴里溢出来。
温去病顿时脸颊发烫,平躺在床榻上的羸弱身躯仿佛经受到了命运的暴击。
被诓了!
见温去病那张风华无双的容颜红成一个大柿子,确切形容,应该是一个大柿饼。
因为温去病的后脑勺下陷到锦枕里,与锦枕平行的只是那张脸,视觉上看,活脱脱一个红灿灿的大柿饼。
“依着世子这种表情,一山还以为自己知道了这天底下最了不得的秘密,可其实也不是,眼下这大周知道温去病就是颜回的人也不少吧?”
钟一山朝着温去病微微一笑,开始细数,“颜慈、毕运、伍庸、周生良、朱三友、海棠、温鸾、让我再猜猜,百里殇,权夜查,还有……”
“那个……”温去病终于从百万暴击中回过神儿,“我可能……真是颜回。”
“可能?”钟一山挑眉。
“我是。”
一直以来,在温去病的想象里,当这个秘密在钟一山面前被揭穿的时候,场面必定如沧浪击石,惊天动地,却不想竟是眼前这番光景。
平平淡淡,毫无波澜。
“我知道。”
钟一山笑着收回视线,开始手上的动作,拆开绷带,拿起白纱,敷药,再叩好新的白纱,系紧绷带。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流畅至极。
反观温去病,内心里黑白两个小人儿又开始激烈交锋。
小恶魔环胸而立,龇起獠牙,‘温去病你完了,他在酝酿,一会儿直接就把你的心挖出来,叫你骗她!’
对面一身洁白的小天使则十分严肃的摇摇头,‘不要相信他,钟一山是个宽容大度的男人,不会与你计较。’
‘宽容大度是对值得的人,你这个骗子,不值得!’
‘你只是善意的谎言,钟一山会明白。’
‘他不会明白,男人心海底针,一会儿就挖你心!瞧瞧你那颗黑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阿山,你不会挖我心吧?”温去病被脑子里两个小人儿吵懵了,脱口问道。
此时的钟一山,手刚巧就抚在温去病胸口位置,“挖你心?我还真想……”
钟一山真的很想知道温去病的心到底是怎样长的,可以对他如此深情不悔,连命都不要。
世间,只怕无二……
听到钟一山的回答,温去病万般自责。
他就是个骗子!
“阿山,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从一开始就不该……”
就在温去病想要忏悔时,钟一山的手指覆过来,落在唇上,“我若是你亦会如此,萍水相逢,贸然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对方不是仗义,是莽撞,若我钟一山不是仁义之辈,你与天地商盟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温去病刚刚恢复的脸颊顿时涌血一般,红成柿饼。
“至于后来世子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个秘密,我初时很恼,几次想要当面拆穿你,冷静之后便觉得,颜回也好,温去病也好,是你就好。”
钟一山知道真相之初,是在相国寺,那时的他悲愤万分。
前世遭遇欺骗,死于背叛,今生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两件事。
温去病就是颜回这件事于钟一山而言,不是一个人的欺骗,是两个人!
温去病骗了他,颜回也骗了他,不管友情爱情还是别的什么,他付出的是两份感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钟一山纵然原谅,却不能释怀,否则他也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任温去病如何想要坦白他就是不给机会。
真正让钟一山释怀的,是在诛仙阵。
正如他所说,颜回也好,温去病也好,只要是你就好。
钟一山移开手指,声音温和,“从现在开始,我们谁都不要再去纠结这件事,你好好养伤,如果恢复的好,我们五日后回皇城。”
眼见钟一山要离开,温去病下意识轻唤,“阿山!”
“什么?”
“你能掐我一下吗?”温去病以为自己在做梦。
钟一山笑了,如此要求他一定要满足。
于是钟一山左手做了一个捏脸的姿势过去,却在触及到温去病脸颊时便成了抚摸。
说起来,温去病脸颊滑嫩欲滴,钟一山还真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
房门叩阖的声音响起,不消片刻功夫,房门开启的声音响起。
床榻上,温去病整个过程都是僵硬的。
他一时间,真的无法接受钟一山的态度。
说简单点儿,钟一山要不狠狠打他一顿,他总觉得这件事过不去。
眼前五指飞闪,温去病目不转睛。
“没醒?”婴狐晃了两下手,见温去病没反应登时用手指戳向伤口。
温去病五官一瞬间扭曲,“你干啥?”
“温教习你醒了?”婴狐喜出望外。
“你再戳两下我能死了你信不信?”温去病仿佛有三生三世没有见到婴狐,然而神奇的是,他居然一点儿都不想。
“我不信。”婴狐嘿嘿一笑,立时抬手。
温去病服了,“你来找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温去病有多了解婴狐,只要他起个头儿,婴狐永远能跟着这个头儿聊下去,完全不在乎上一刻他的重点是什么。
“在那个什么破阵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抱住一山?”婴狐恍然想到‘很重要的事’,拉了把椅子坐过来,一本正经问道。
“他离我近啊!”温去病一本正经回答。
“可一山离我也很近,我当时就没办法抱住他,好像有股力道在后面扯着我,你没感觉到?”婴狐满脸疑惑。
“没有。”温去病摇头。
“你居然没感觉到……难怪你会抱住一山。”婴狐如此轻易的,得到了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那你怎么会把那三根玲珑丝震断了?我都做不到!”
“它自己断的啊!”温去病一副‘这种蠢问题你是怎么问出口’的表情看向婴狐。
婴狐一拍脑门儿,如醍醐灌顶,“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是它自己断的,连我都震不断你怎么可能震得断!”
看着婴狐那副呆萌的傻样子,温去病真是无比的放心。
他不放心的,另有其人。
“还有最后一件事,你把焚天剑交到我手里的时候,焚天差点脱手飞出去,为什么?”
婴狐犹记得当时他手掌被焚天剑身上那股强悍的内力震裂,而他不理解的是,那股内力是从哪儿来的。
“焚天脱手了吗?”温去病顾左右而言他。
婴狐摇头,“没有。”
“那你真厉害,本世子有的时候都控制不好焚天!”温去病满目崇拜道。
“我当然厉害!”婴狐挺挺胸脯,脑海里顿时有了一个认知,他比焚天厉害。
如此,婴狐也就没有问题了。
就在婴狐告诉温去病他要带着三小只先行回皇城,让温去病好生照顾钟一山时,温去病让婴狐心甘情愿的留下一瓶血,以备不时之需。
戳我是白戳的?
本世子啥都吃,就是不吃亏!
远在皇城,鱼市。
食岛馆厅内,靳绮罗与林飞鹰坐在一处,脸色皆肃。
“赵棣是颖川的人,他的一鸣堂突然在鱼市风生水起绝非巧合,而且这段时间九天阁、凰羽轩亦有动作,这可不是好事。”
桌边,靳绮罗接过林飞鹰手里温茶无心品喝,继续道,“尤其今晨,一鸣堂的韩掌柜主动到我碧碧堂,说是愿以万两黄金入股胭脂坊。”
“入股胭脂坊?”林飞鹰皱眉,“韩留香出价多少?”
“十万两黄金,每年抽收胭脂坊纯利一成。”靳绮罗肃声回道。
“怎么可能,这买卖一鸣堂不赚。”林飞鹰抬头,眼中些许疑惑。
靳绮罗点头,“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鸣堂存的心思我暂时不敢肯定,所以没贸然拒绝亦未接受。”
“他这价格,倒是比天一公子当初给予靳掌柜的价格还要低……他这是想收买碧碧堂?”林飞鹰猜测道。
“据我所知,鱼市里收到一鸣堂示好的并非只有碧碧堂,依我看,颖川这是想借一鸣堂韩留香之手,抢占鱼市了。”靳绮罗冷静分析。
林飞鹰没有反驳,“一鸣堂出手如此阔绰,食岛馆纵倾尽财力也不可能拼得过颖川,此等危机怕是难熬。”
“眼下天一公子不在,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靳绮罗眉心微蹙,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
她与钟一山曾有过君子之约,她说过,
‘我靳绮罗既然有心上船,船沉我亦覆,否则断无下船一日。’
可她手底下,养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苦命女子。
若真有一次鱼死网破,那些女子又该何去何从……
皇城,御书房。
朱裴麒在鱼市虽然没有了衡水门,但之后由顿无羡接手的悬壶堂在后来的日子里,落到了钟宏手里。
就在今晨,钟宏收到一鸣堂掌柜韩留香的示好,愿以万两黄金入股悬壶堂。
这件事非但没能让朱裴麒有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反而令他勃然大怒。
整个鱼市,谁人不知一鸣堂在朝中的金主是赵棣,整个朝堂又谁人不知,赵棣是颖川王的人。
一鸣堂在鱼市突然崛起,意味着什么?
顾清川坐不住了。
‘哗啦……’
龙案旁边,钟弃余正在磨墨时,朱裴麒突然起身将手中奏折狠狠扔到地上,眼神狠戾,怒气冲天。
“太子殿下……”
“顾清川,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太子殿下!”
见朱裴麒怒吼,一直候在龙案另一侧的潘泉贵急忙跑过去捡起地上奏折,双手呈回,“太子殿下息怒。”
“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叫本太子如何息怒!”
自从顿无羡死后,朱裴麒身边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就只有潘泉贵,原本钟宏也该在其信任之列,但因这段时间钟宏与赵棣来往密切,朱裴麒对其起了戒心。
此时潘泉贵得朱裴麒的旨,小心翼翼打开奏折。
折子是赵棣写的,传的是顾清川的话。
大概意思是颖川欲全力为朱裴麒抢占鱼市,希望朱裴麒可以倾力配合,但凡太子党里在鱼市有商铺的皆要以一鸣堂马首是瞻。
如此方才团结一心,共抗食岛馆。
“太子殿下,老奴以为颖川王此举倒也有些好处,毕竟食岛馆是我们的眼中钉,除了它,也算是替我们除掉一个心腹大患。”潘泉贵将奏折恭敬搁到龙案上,低声开口。
“本太子眼下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他顾清川!若真叫他在鱼市站稳脚跟,那他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搬出颖川,重入朝堂!”朱裴麒冷眸盯向潘泉贵,“你刚刚是在劝本太子遂了他顾清川的意?”
“老奴没有!老奴只是……”
“太子殿下……余儿可不可以说一句?”一直没敢说话的钟弃余突然打断朱裴麒,一双澄净眸子闪出渴盼之意。
面对钟弃余,朱裴麒很难皱起眉,他舍不得,“爱妃想说什么?”
“余儿自小从清奴镇长大,虽然没读过书,可常在茶馆里打杂总能听到说书先生的段子,余儿记得说书先生常说的几个字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有坐山观虎斗……刚刚潘公公讲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潘泉贵恍然,“太子殿下,老奴刚刚便是这个意思,且由着颖川王与逍遥王斗个你死我活,只等他们两败俱伤,鱼市可不就是我们的了!”
朱裴麒沉了口气,“说的容易,你没看赵棣奏折里怎么写的,但凡太子党在鱼市有铺子的都要归到一鸣堂麾下,本太子倒是想坐山观虎斗,可我如何脱得了身!”
“老奴以为,这个不难。”潘泉贵斗胆上前一步,“阳奉阴违。”
朱裴麒听到这四个字,剑眉微皱,“说的简单,谈何容易。”
“老奴……”
“罢了,你先退下。”朱裴麒挥手时,潘泉贵未敢再言,恭敬退出御书房。
见朱裴麒以手抚额,钟弃余搁下手里墨条,“太子殿下,余儿给您揉揉吧?”
“不必,你也先出去,本太子想一个人静静。”朱裴麒心绪混乱,一并退了钟弃余。
御书房的门再次开启,钟弃余自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台阶下的潘泉贵。
钟弃余转身阖起殿门,提裙摆走下台阶。
周围侍卫离的远,钟弃余行至潘泉贵身边时,低唤了声‘义父’。
主仆有别,潘泉贵自是俯身,恭敬由着钟弃余先走。
二人先后离开御书房,绕去了御花园西南角的花室。
正值冬末,花室里炭火烘烤,温度如春。
钟弃余在花室绕了几圈,转身从花室里一个窄门离开,窄门相通的破旧屋子里,潘泉贵正蹲在炭盆旁边烤火。
见钟弃余进来,潘泉贵正要起身行礼,不想钟弃余直接弯腰从门口搬了个矮凳过去,“义父蹲着多累,坐在凳子上舒服些。”
于是乎,潘泉贵还未完全起身,便让钟弃余给扶到矮凳上,“义父刚刚在御书房里受委屈了。”
“说到在御书房,若非你机灵,杂家只怕会就此遭了太子殿下怀疑。”潘泉贵脸色微暗,心有余悸道。
“义父想多了,太子殿下只是一时激动,他怎么会怀疑义父您呢!”钟弃余宽慰开口。
潘泉贵冷笑,“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呀,你也记着些!”
“余儿记住了。”钟弃余没有主动表明立场,她在等潘泉贵套话。
果不其然,潘泉贵坐在矮凳上,搓着的手突然停下来,“这里没有外人,义父要你一句准话,你是……颖川王的人?”
终于等到潘泉贵问出这句话,钟弃余先是一惊,“义父何出此言?”
“这宫里头没有秘密,你被皇后娘娘‘格外照顾’的事儿大家都看在眼里,义父问你这句话也没有别的意思,这前朝后宫,乱呐……”
潘泉贵苦笑,“你若真是颖川王的人,那杂家倒也该想想,现在站的队,是不是歪了。”
“义父在这深宫里呆了大半辈子,就算闭眼也比余儿摸得透时势,义父站在哪儿,余儿就站在哪儿。”
钟弃余会相信潘泉贵?
潘泉贵会因为她是颖川王的人就背叛朱裴麒?
不会。
潘泉贵不过是在试探她。
倘若她承认自己是颖川王的人,结果肯定会被潘泉贵告到朱裴麒那里。
不是潘泉贵对朱裴麒有多忠心,是潘泉贵除了朱裴麒并没有别种选择。
颖川王不会收揽潘泉贵,因为这皇宫里头有比潘泉贵更容易监视跟操纵朱裴麒的人,便是皇后。
顾慎华与潘泉贵相比,自然是顾慎华可控性更高一些。
至于保皇派,潘泉贵在保皇派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子党,纵然他想投奔,人家也未必会敞开大门。
有句话叫作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潘泉贵在朱裴麒这里称得上谋士,若在颖川王亦或保皇派那里,不过是枚被人利用的棋子。
孰轻孰重,何去何从?
他这个在皇宫里呆了半辈子的老太监,自然拎的清。
此时听到钟弃余表明心迹,潘泉贵自是十分满意,但也有所怀疑。
“人在局里有时候身不由已,你便与杂家有不同选择也在情理之中,杂家不会怪你,毕竟你我还有小虚子,咱们算是一家人。”
“义父明鉴,余儿真不是颖川王的人!”钟弃余突然跪到地上,举指明誓,“余儿敢对天发誓,倘有半字欺瞒义父,不得好死!”
“哎哟,你是主子,这可折煞杂家了。”潘泉贵见钟弃余跪在自己面前,当下伸手过去。
钟弃余没有起来,“义父若不相信余儿,余儿就一直跪在这里!”
“信信信,你快起来,这杂家可受不起。”潘泉贵好说歹说才把钟弃余扶起来,“你若不是颖川王的人,那皇后还日日叫你去含光殿用膳,对你也算是不错了……”
“皇后娘娘是在利用我,她知道太子殿下能听进去我说的话,便叫我时时在太子殿下面前提点着要对朝中哪个臣子好,当疏远哪个臣子。”钟弃余认真开口。
潘泉贵恍然,“原来如此……那皇后娘娘这般,岂不是等同告诉你哪个臣子是颖川王的人,哪个不是?”
钟弃余点头时自袖兜里取出一张字条递给潘泉贵,“余儿把皇后娘娘提到的名字都写在上面了,关于这些人,余儿在太子殿下面前一个字都没提过,反倒是义父,若逮着时机倒可以让太子殿下疏远这些臣子,他们都是颖川的人。”
潘泉贵接过字条,展开时扫了一眼,略有震惊。
这其中有些他知道,有些却是隐藏极深。
“好。”潘泉贵将字条收起来,“可你这般,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
“义父放心,余儿在皇后娘娘面前演的极好,断不会叫皇后娘娘轻易起了疑心,反倒是义父在太子殿下面前也要小心,就像您说的,伴君如伴虎。”
潘泉贵颌首,目光愈深,“杂家当初真没帮错你。”
“义父对余儿的大恩大德,余儿一直铭记于心,且等他朝太子殿下登基,余儿跟义父一起辅佐在侧,你我必定……风光无限。”
如此,钟弃余便是得了潘泉贵的绝对信任。
这就意味着,在未来的日子里潘泉贵知道的许多消息,都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在这波云诡谲的皇宫,有时候你知道的越少,越能活的长久,但这种人若被误伤则无一丝反抗的机会,生死从来不曾掌控在自己手里。
反之知道的越多,活的也越长久,因为这种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叫别人想下杀手,又犹豫不决。
钟弃余想做后者,没人疼的孩子始终要自己撑起一片天……
皇宫,含光殿。
自从周皇醒过来之后,顾慎华时尔会去探望,但因周皇一直没想起来她是谁,是以她每每去时,都会憋着一肚子气。
这会儿流珠将温茶端过来,她却无心品茶,“流珠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流珠知晓顾慎华所指,当即小步过去将殿门叩紧。
“皇上还是没想起来?”
“本宫看他根本就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愿想起来!”顾慎华美眸如冰,嗔怒低吼。
流珠浅步行至桌边,“皇后娘娘息怒,皇上的忆症许是真的,您别太在意,再者皇上不是连舒贵妃也没想起来么。”
流珠一句话,说的顾慎华火气渐消。
是了,他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想不起来,没想起她倒也在情理之中。
“奴婢险些忘了!”
就在顾慎华欲端茶时,流珠将怀中密件取出,呈递过去。
“什么?”顾慎华挑眉,将密件接到手里展平。
流珠事先看过密件,但她又按照颖川特有的封蜡法将密件封回成原来的样子,是以顾慎华随口问出的时候,她只道不知。
“钟一山……”顾慎华蹙眉,“父王叫本宫想办法除掉钟一山,为什么?”
流珠茫然,摇头。
见顾慎华把密件递过来,流珠接在手里,扫过一眼。
“钟一山不是去景城了?他在景城做了什么让父王不容的事?”
顾慎华再无意喝茶,美眸紧蹙,“要本宫想办法除掉他……他虽说住在延禧殿,可到底是朝臣,本宫能有什么法子。”
流珠收起密件,“奴婢以为王爷既是将密令下到皇后娘娘这里,皇后娘娘无论如何都要有所表示。”
“那是自然,眼下父王对麒儿不满,本宫若再不做点儿什么,父王还不知道要怎样嫌弃麒儿。”顾慎华长吁口气,“对了,钟弃余是钟一山的庶妹吧?”
“是。”流珠平静回答,心却是一紧。
顾慎华点了点头,“那便等钟一山回来,叫钟弃余出手。”
“倘若钟弃余失手,那这枚棋子岂不是……”流珠颇为担忧道。
“不管谁失手,他们兄妹必要死一个。”
比起钟弃余在朱裴麒那儿发挥的作用,顾慎华显然更在意钟弃余霸占她儿子的事实。
流珠沉默,心里却着实替钟一山跟钟弃余,捏了一把汗……
景城,将军府。
自钟勉他们离开已有两日,温去病依旧只能躺在床榻上,稍稍动作,哪怕是抬一抬手就会牵扯到伤口。
但好在有伍庸的灵丹妙药,痛没有初时那般清晰。
房间里,钟一山喂温去病喝药,之后为其擦净嘴角,动作甚是温柔。
但在温去病感知里,他总能从这份平静而踏实的幸福感背后,嗅到阴谋的味道。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
“阿山,我是颜回这件事,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床榻上,温去病那双无害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跟难以言说的好奇。
他自认没有疏漏的地方。
“你很想知道?”钟一山又一次解开温去病系在腰间的宽带,掀起覆在他身上的内衫,动作娴熟且无丝毫避讳之态。
温去病脸红,“想知道。”
“可是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很久以前吧。”钟一山朝温去病笑了笑,“我不是说了,你是谁这件事并不重要么。”
钟一山越是这样,温去病心里就越是不安。
“阿山,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骗你,我只是……”
“你真的不需要解释,因为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钟一山替温去病换了药,无比真诚开口。
温去病不信啊!
温去病觉得自己必须要解释,必须解释到钟一山真的释怀为止。
偏巧这时,房门开启。
一袭藏青色长袍的曲银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长身玉立,青丝墨染。
眼前的曲银河再无那日诛仙阵时的颓态,青冠锦衣,俊美非凡,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微微一笑的表情好似能勾魂摄魄,无人招架得了。
“别回头。”就在钟一山想要回头去看来者时,温去病突兀开口,语气竟有几分命令的意思。
钟一山便是不回头,亦知道来者是谁,“曲寨主何事?”
“一山贤弟可不像这么听话的人呢,温兄说不回头,你便真不回头看我一眼?”
曲银河踱步走进内室,行至床边,笑容温暖,“一山贤弟辛苦,以后给温兄换药这种事,银河可以代劳。”
“不要!”未及钟一山开口,温去病反驳,“本世子认识你么?”
曲银河浅笑,“那便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曲银河,很高兴认识温兄。”
“你高兴的太早了。”温去病龇起牙,桀桀怪笑。
钟一山脸上稍稍有些挂不住,“温去病,曲寨主是朋友。”
“哦……”温去病有‘案’在身,生怕钟一山会生气,不得已朝曲银河挤出一点点微笑,“本世子也替你高兴。”
面对温去病如此刻薄的态度,曲银河无比豁达,“没关系,温兄对我敌意重是应该的,毕竟你我都喜欢一山,通常你我这种关系应该叫什么来着……哦,情敌。”
“曲银河!你有胆再说一遍!”温去病恨不得马上起来去掐曲银河的脖子,弄死他。
“你别动。”钟一山安抚温去病,继而起身面向曲银河,目色平静,“曲寨主找我有事?”
曲银河摇头,“我是来找温兄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想与他商量。”
钟一山略显意外,犹豫要不要离开。
“一山贤弟不放心我?”曲银河一副受伤表情,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意,“我可是特别放心让袖袖跟着镇北侯和钟无寒一起走的呢。”
“阿山你出去,我没事。”床榻上,温去病也刚好想与曲银河摊牌。
钟一山见他二人皆未反对,转身离开。
时至今日,钟一山虽然未与御城达成共识,但却与曲银河共同经历过生死。
房门阖起,房间里一时静默。
曲银河干脆走过去,潇洒甩动长袍坐到钟一山刚刚坐过的位置,还是温的。
“你起来!”温去病恨声道。
“温兄何必如此小气,再说,你现在也没办法让我起来不是。”曲银河扯了扯衣袖,“言归正传,银河今日来找温兄,是想告诉你一个我的决定。”
“不想听。”温去病表示你决定去死这种事我是不会拦着的。
“从现在开始,我决定费尽心思,倾尽全力把钟一山从你身边抢过来。”曲银河面容肃穆,声音铿锵,“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争取一次。”
“给你脸了……”听到这样的话,温去病实在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
眼见温去病忍着剧痛要把锦枕甩过来,曲银河‘唰’的封了他几处穴道,“温兄可千万别乱动,万一伤口裂开,一山必会心疼。”
“丑八怪我警告你,敢动我家阿山半点心思,我要你命!”温去病面目狰狞,瞪起牛眼。
“怕了?”曲银河微抬下颚,薄唇邪勾。
相由心生,温去病这会儿明显落后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阿山根本就不喜欢你!”温去病强撑道。
“不管你反对也好,同意也罢,这件事我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只是希望你别插手。”
曲银河所谓的‘插手’,指的是互不干涉原则,我追我的,你追你的,最后结果由钟一山决定,这叫公平。
温去病无语,呵呵。
他非但会插手,还会插脚,他要不叫天地商盟全员出动把曲银河给弄死,他就不是个男人。
“说起来,我对温兄也有些了解,好像世人所传韩国世子要比现在的温兄窝囊些,你说如果大家知道你武功之高,称得起当世才俊,他们会怎么想?”
没给温去病反驳的机会,曲银河又道,“一个梁若子已经让大周对各国世子起了疑心,听说前段时间还送走了一个,倘若你的事被朱裴麒他们知道,你想在大周皇城安生度日,你想日日陪在一山身边,不可能了。”
“你胡说,本世子不会武功。”温去病还真怕这个。
“我胡说?那温兄解释一下,为何在诛仙阵内你能抱住钟一山?”
“我离的近。”温去病丝毫不慌道。
“那为何你能震断玲珑丝?”曲银河又道。
“那是玲珑丝自己断的!”
“焚天剑被你握在手里没事,怎么一到婴狐手里他手掌竟被震裂?”
“那是因为……”
就在温去病想要解释的时候,曲银河忽然笑了,“温兄是不是想说,那是因为在你手里,你的内力随着焚天,焚天为主,在婴狐手里,焚天随着婴狐的内力,婴狐为主?”
温去病不说话了,该死的婴狐。
“婴兄是个性子单纯的,你那么解释他竟然没有丝毫怀疑,关于这点我也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曲银河拉着椅子朝床榻靠了靠,舒了口气,“在诛仙阵内你能抱住一山,那是因为你内力尚可控,我亦可控,可我没有你的速度跟心境,我承认那时我慢你一刻。”
温去病直挺挺躺在那里,翻着死鱼眼,忍受着被曲银河一层层拨皮的尴尬跟无能为力。
“玲珑丝会断,那是因为你怕玲珑丝穿体而过,会冲袭到一山身上,所以你拼尽体内真气彻底将玲珑丝断在自己身体里,说真的,那时换作是我,我纵然有那份勇气也没有那个本事,莫说丹田裂损,我就自爆丹田也断不开那三根玲珑丝。”
见温去病不说话,曲银河索性一次把话说完,“至于婴狐手掌裂开而你无恙,那就更容易解释了,温兄内力婴狐尚不能比。”
“请你出去。”温去病就说,曲银河不是个好人。
“还是那句话,只要温兄愿与曲某公平竞争,且不说御城如何,至少我曲银河定不与你们为敌。”曲银河保证道。
“本世子可怕与你为敌了,哼!”面对极不情愿又无力反驳的温去病,曲银河终是起身。
“我知道你不甘心,明明是你先出现在一山面前,是你护着他走过一路,可一山值得更好的人,谁规定先出现的那一个就是最好,你说呢?”
温去病没说话,他怕自己骂的太难听,刷新自己对自己的认知底线。
而他在这一刻,想到了朱裴麒。
朱裴麒先他出现在穆挽风面前,结果如何?
他当然不会背叛他的阿山,但他却无法肯定自己是最好的那一个。
温去病终于恢复初时神情,冷漠中又带着几分圣人姿态,“情出自愿,事过无悔。”
曲银河眉目微震,随后浅笑,“一言为定。”
待那抹藏青色身影推门而去,温去病脸上那副冷漠又傲娇的神情,顷刻变得不堪入眼,嘴里更碎碎念着曲银河全家跟他的祖宗十八辈。
挨着问候了七八轮……
没有抑扬顿挫,是怕牵扯到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