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永信殿。
即便现如今已是后宫最风光的侧妃,钟弃余在钟宏面前,依旧恭敬谦卑,时时刻刻都表现出作为一个女儿该有的孝道。
此时厅里,有宫女将沏好的茶端上来,钟弃余打发宫女下去,随后又叫虚空琢守在门外。
“父亲,喝茶。”钟弃余亲自提壶,给坐在侧位的钟宏斟满茶杯。
钟宏抬手接过来,“你现在贵为太子侧妃,以后这种事为父自己来便可。”
“那怎么行,莫说余儿只是太子侧妃,便是他朝当上皇后,父亲在余儿心里依旧是首位。”钟弃余转身将茶壶搁到桌边,缓身坐到钟宏对面,“余儿记着呢,如果不是父亲送余儿入宫,我哪有今日荣光。”
钟宏闻声,宽慰不已,“你今日叫为父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钟弃余下意识瞄了眼殿门,随后看向钟宏,“父亲可知,如今朝中太子党里有多少官员,是颖川的人?”
钟宏震惊,眼中闪过一抹暗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父亲别误会!”
钟弃余未待说完,便从袖兜里掏出一张字条,起身递给钟宏,“父亲不知,余儿却知!”
以钟弃余的段数,顾慎华想让她成为什么棋子,她自然就能成为什么样的棋子。
就因为这份‘乖巧’,钟弃余从顾慎华那儿得到了一些消息。
此时被她攥在手里的名单,自然也是从顾慎华那里得来的,上面写的每一个名字,看似太子党,实则心向的都是颖川王。
而顾慎华给她这份名单的意图,便是希望她能引导朱裴麒多亲近名单上的人。
此时,钟宏已将名单握在手里,展开一看,微皱眉,“你哪儿来的这个?”
“余儿在太子殿下身边从不问政,这张名单是皇后娘娘给余儿的。”钟弃余并没有回坐,而是恭敬站在钟宏身边,“父亲,您看到了,这太子党里也是二心的。”
钟宏视线重新落在手中名单上,这里面的人,不乏重臣。
“余儿虽是太子侧妃,可皇后娘娘说的对,没有颖川的支持,何来东宫太子。”钟弃余凑近钟宏,“皇后娘娘答应余儿,只要我能说服太子殿下听话,日后便能把我头衔上的‘侧’字去掉,再往后,那可就是皇后……”
钟宏猛抬头,“你知道这是何意么!”
“余儿知道,余儿那时在清奴镇经常会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一句话,挟天子以令诸侯,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嘘……”
没等钟弃余说完,钟宏‘腾’的起身走向殿门。
“父亲放心,虚空琢是自己人。”钟弃余之前还猜测自己这位父亲到底是太子的人,还是暗中与颖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番被顾慎华选中作了棋子,这个问题亦随之明朗。
钟宏,还没在颖川眼里。
如此,她想报仇可就省了不少力气。
只要她能成功引导钟宏与太子党里心向颖川的官员来往密切,且待时机成熟,她便将这事捅到朱裴麒那儿。
要知道,朱裴麒可不是一个甘愿被挟的天子呢。
“余儿,你给为父这份名单,是什么意思?”钟宏转身回到钟弃余面前,刻意压低声音。
“余儿已经没有了母亲,在这世上就只剩下父亲您,余儿此生只愿父亲能平安顺遂,父亲为官,最重要的是看准风向,眼下有了这份名单,余儿不敢替父亲作主,今后咱们该靠向谁,余儿听父亲的。”
钟弃余并没有在钟宏面前表现出任何强势,纵是引导,她还是将钟宏的颜面放在首位。
她希望在钟宏眼里,自己依旧是一个逆来顺受,言听计从的女儿。
钟宏思忖片刻,收起手中名单,“为父知道该如何做,至于你……就先依着皇后娘娘的话行事。”
“女儿明白。”钟弃余微欠身,垂眸时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
大鱼,上钩了。
“对了,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去探望冷宫的钟知夏?”而今再提起自己的二女儿,钟宏已经开始直呼姓名。
“父亲放心,余儿有叫宫里的人好生照看二姐,不会让她受委屈,只是现在太子殿下还是很生二姐的气,余儿没办法替二姐求情……”
“不,不是!为父没有叫你给她求情的意思,你切莫为了她惹怒太子殿下知道吗?”钟宏只是想知道,钟知夏有没有口无遮拦说些不该说的话。
钟弃余多聪明,“说起二姐,她依旧觉得是余儿抢了她在太子殿下心里的位置,打从心里,恨着余儿。”
听到钟弃余这样说,钟宏也就放心了,“不管她,你且安心在后宫做你的太子侧妃,他朝若能成为皇后,那可是钟府的荣耀!”
“余儿一定不负父亲所望。”
虽然钟宏没有当面表示他会心向颖川,可钟弃余知道,自己这位父亲必然会在暗中与名单上的人多走动。
好,很好。
他走动的越多,自己就有越多把柄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四杀阵破,黑白旗不易而飞的第二日,曲银河着一袭藏青色长缎锦袍,孤身一人出现在景城将军府的门口。
哑巴开门,曲银河自报名号。
紧接着府门闭阖,曲银河则在府外静待。
片刻时间,府门再次开启,视线之内,钟一山等人已在门内相迎,至少曲银河觉得是来迎他的。
“一山贤弟。”
与之前在天罡阵外的装束不同,曲银河今日刻意注重了一下装容。
长身玉树,宛如美玉熔铸,深邃眼眸,宛如清泉般蕴着一种水水的温柔。
曲银河唇边挂着一丝浅笑,看到眼前男子时凤眼微眯,“一山贤弟不打算请银河进去吗?”
“不打算,不知曲寨主登门造访,有何要事?”钟一山从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昨晚也是被曲银河气的不轻。
曲银河灿然抿唇,随后自怀中取出黑白旗,“第二局,银河险胜。”
看着曲银河手里的黑白旗,钟一山内心里住着的那个小恶魔,直接就冲过去把曲银河挠了个满脸花。
一般不是恨到极点,他内心里的小恶魔不会出手这么直接。
“曲寨主既然这样说,本帅还真有必要请曲寨主入府一叙。”钟一山音落转身,跟在他背后的范涟漪跟段定也跟着走向主院。
此时,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温去病跟伍庸也刚到了院子,钟无寒因要处理军务,并不在府中。
见钟一山转身,曲银河自是托着手中那面黑白旗迈步,走进将军府。
几步而已,曲银河便自觉停在那里,神情微愕。
视线之内,他分明看到一面黑白旗就悬在院中竖杆上,迎风招展。
那他手里这面黑白旗,算什么?
此时钟一山已然转回身,“曲寨主说自己险胜,不知胜在哪里?”
曲银河万没料到,原来你是这样的钟一山啊!
“一山贤弟这面旗做的极好,就是……与当日寒山寨的那一面相比,差了点儿什么?”曲银河微抬下颚,阳光下那抹俊逸容颜,十分亮眼。
“曲寨主可否说的具体些?”钟一山知道此时悬在竖杆上的黑白旗是假的,但他毫不慌张,因为曲银河手里那一面黑白旗,也不是真的。
“如果银河没记错的话,所谓黑白,黑在上,白在下,而竖杆上的旗是白在上,黑在下。”曲银河随后展开自己手里那一面黑白旗,“不信的话,一山贤弟可以对比一下。”
“是黑在上吗?”钟一山扭头看向身侧范涟漪,认真发问。
“不是。”范涟漪摇头。
钟一山转眸看向曲银河,耸耸肩。
这就尴尬了。
曲银河托着手里那面黑白旗,当初做的时候他就是一模一样的做了两面,所以他不可能错。
“如果银河说,我手里这面黑白旗才是真的,一山贤弟会信吗?”
“本帅会信。”钟一山毫不犹豫道,尔后扭头看向另一侧的段定,“你会信吗?”
“不会。”段定摇头。
曲银河后脑滴汗,“所以一山贤弟不承认自己输了?”
“还请曲寨主教教本帅,没输怎么承认?”钟一山挑眉,对付无赖的方法,就是更加无赖。
面对如此不讲理的钟一山,曲银河却是一笑。
看来他对眼前男子的了解当真还不够彻底,当日泸州相遇,钟一山给他的感觉便与传说中的一般,神枪枭雄,英姿勃发。
而今看起来,钟一山耍无赖的功底也是很深,尤其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是越看越可爱。
这个男人,他喜欢。
“可银河手里这面黑白旗也是真的,怎么办?”曲银河自然也不会认输,他第三局都想好了,不能不比。
“那就平局。”钟一山自认拉扯这个没有意义,他本来求的也不是胜,既然都不是真的,说出花来假的也真不了。
“好。”曲银河这自以为必赢的第二局,以平局告终,“第三局,一山贤弟可敢比?”
“随时奉陪。”钟一山等的就是曲银河这句话。
此时,曲银河并没有直接说出第三局,而是转身走向已经站到钟一山身边的温去病。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温去病没有像钟一山心里那个小恶魔一样冲过去挠曲银河,全赖他还有一丝理智。
“第三局,本寨主要跟温世子,比美。”曲银河性格极好,为人一向随和,唯独对容貌不曾有过马虎。
谁说他丑,就不行。
温去病以为自己幻听了,“啥?”
“曲寨主难道没听过江湖上有本花颜册么?”钟一山拉过温去病,抬眼看向曲银河,“不知曲寨主在花颜册上,排名第几?”
钟一山根本不想知道曲银河排名第几,反正不是第一。
说起花颜册,温去病第一他知道,楚轩辕第九,前十里他认识的还有百里殇跟权夜查,他师兄排在十名开外,稳居第十二,原因无他,一双紫眸耽误了蜀了翁。
“银河所说的比美,是美人的美。”曲银河在花颜册上并无排名,因为中原七国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什么意思?”钟一山不解。
“简单,只要温世子肯着女装与本寨主在景城里转一圈儿,谁收到的认可多,就算赢。”曲银河音落一刻,温去病原地爆炸。
“你有病吧!老天爷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把你脑袋夹住了?谁要跟你一起穿女装?谁要那么变态啊!”温去病觉得骂的还不够,直接动手。
曲银河后退,“一山贤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钟一山不想,他觉得温去病说的很对!
“关于御城。”曲银河浅声开口,之后走向左手边的拱门。
钟一山承认,御城二字成功吸引了他。
“阿山……阿山你别去!你别答应他!”眼见钟一山绕过自己跟过去,温去病好忐忑。
就在温去病回头想找伍庸他们求救时,分明看到背后那三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温去病磨牙,狠狠瞪向拱门方向,把手伸给伍庸,“快!快拦住本世子,不然我会打死他的,我下手很重的!”
伍庸很义气的推了温去病一把,“那你倒是快去啊!”
温去病不敢,媳妇在那儿。
时间对温去病来说,突然变得十分难熬。
半柱香的时间,对温去病来说就好像过了半辈子,他在心里不断宽慰自己,他家阿山不会叫他穿女装,不会不会。
“那就一言为定。”
拱门处传来曲银河仿若清泉击石般的声音,温去病狠狠瞪着曲银河,眼睁睁看着他走向府门,随后扭头眼巴巴看向朝自己走过来的钟一山,“阿山……”
就在这一刻,半空出突然闪过一道耀眼金辉!
随着那道金辉一起的,还有数道凌厉锋芒!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半空中那物,便听府门外传出一连串无比清脆的击打声。
钟一山暗叫不妙,直接纵身掠起。
待众人皆出府门,分明看到一身藏青色锦衣的曲银河正被百余金针困在中间,他指尖,夹着一枚金针!
而那张俊逸容颜的左颊,有一道轻微的擦伤,虽然不重,却很醒目。
就在众人疑惑时,一阵鹰啸骤然响起。
钟一山仰望天空,一只金色雄鹰正在半空盘旋,阳光落在那只雄鹰身上,越发刺眼。
“居然没死啊?”众人背后,婴狐乘兴蹿出,看到曲银河活生生站在那里的时候,直接扭头。
不止婴狐扭头,半空中那只金色雄鹰也跟着朝将军府里扑打。
钟一山当时就明白了。
“一山贤弟,不打算解释一下吗?”曲银河将指间金针弹飞到府前那樽石狮身上,金针没入石狮,整三寸。
曲银河这是在告诉钟一山,如果他愿意,那只金鹰绝对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飞进将军府。
钟一山想了想,“曲寨主看到了,不知道打哪儿路过的什么玩意儿,没伤了寨主就好。”
见曲银河未动,钟一山双眉微挑,十分友好,“这个理由曲寨主不信?那本帅再编一个……”
众人默。
直到目送曲银河离开,钟一山才算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温去病,愠怒,“婴狐他在干什么?”
温去病眼皮一搭,薄唇紧抿,狠狠跺脚后抛下三个字,愤然回府。
不!知!道!
见温去病回府,伍庸自然要赶回去笑话他。
府门处,范涟漪凑到钟一山身侧,“元帅不会是答应曲银河了吧?”
看着温去病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内,钟一山些许无奈,“答应了。”
“元帅,你这答应的会不会……温去病好歹也是韩国世子,叫他穿女装绕着景城走一圈儿,这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反正换成属下,属下肯定做不到!”范涟漪旁边,段定颇为温去病报不平。
钟一山长叹口气,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换成你就好了……”
房间里,伍庸转着轮椅回到药案后面,习惯性拿出各种药材有模有样在那儿配药。
具体配的啥伍庸不知道,他就想看着温去病哭。
“你说我家阿山是不是被那个丑八怪给迷住了?”
“谁是丑八怪?”
“曲银河!”
“人家可不丑。”
见温去病一双眼喷火似的瞧过来,伍庸连连点头,“丑丑丑!既然他丑你怕什么,跟他比!再说你家阿山都答应了,你还是想想自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比较衬你肤色……”
感觉到那股寒冽煞气,伍庸立时缄默,低头摆弄药材。
“不管是谁,都别想让本世子穿女人衣服!这件事在本世子这里行不通!就算他是御王的人又能怎么样?本世子会怕他?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还不信了,真斗起来天地商盟还不把御城放在眼里……”
温去病的声音从初时高亢,到后面越来越小,最后就只剩下细若蚊呐的嗡嗡声。
伍庸实在听不到,“你能不能大点声!”
“这可怎么办?”温去病绝望看向伍庸,他知道他家阿山的脾气,这事儿十有八九推脱不掉。
伍庸貌似关心,“你且想想,曲银河把钟一山叫到拱门之前,说的什么话?”
“关于御城。”温去病整个人萎颓在椅子上,心里就像装着一块冰,凉凉的。
“所以说,如果你能不通过曲银河跟御赋而把御城拿到手,你家阿山就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伍庸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御城除了曲银河跟御赋,还有谁说了算?”温去病满目期待看向伍庸。
“没有。”
伍庸摇头时恍然想到什么,“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御赋让游傅给你捎话,他在皇城等着报当年一子之仇,你若同意则罢了,你若不同意,他随时让颖川王跟御王两个人手牵手。”
“一子之仇是几个意思?当年我们可是平局。”温去病强撑身体趴到药案上,万般不解。
“听游傅的意思,当年你剩在棋盘上的白子比他的黑子多一粒吧?”伍庸也是传话。
温去病呵呵了,“胜负看的也不是子多子少,看的领域大小!”
“不知道。”伍庸摇头,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温去病无语,重重靠在椅背上,来自灵魂的呐喊从他嘴里传出来,“御赋想赢本世子我让他赢,但曲银河想让本世子穿女人衣服,我不干。”
“你还有事儿没?没事儿我去给镇北侯施针,他这一两日就能醒过来。”伍庸等了半天温去病也没哭,他便没了兴趣。
“有事,之前破四杀阵那一百两银子还我。”温去病收拾心情之后,郑重看向伍庸。
伍庸愣住,“破阵你给我钱了吗?那不是传话的钱么!”
“曲银河都没来破阵,你传的话没有意义啊!”温去病十分认真解释道。
伍庸七窍有些生烟,“我要是不还呢?”
“那我也不还了。”温去病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门口传来‘砰’的一下摔门声,伍庸愤然离开之后,温去病便守着自己怀里的一百两,欲哭无泪,“毕运啊,你那一百两是不是也该拿出来抚慰一下你家主子我这颗受伤的心?”
温去病倒是不欠毕运的钱,可他手里攥着毕运的卖身契……
义郡,靠近寒山脚下有一个村子。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
傍晚十分,各家各户淘米做饭,村子里炊烟袅袅,满是生机。
然而,这些都是假象。
这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另外一种身份。
颖川,秘密军团。
他们当然不是秘密军团的全部,而是负责与颖川联络,在外采买生活必须品的乔装村民。
这里住着的每一个人,都是训练有速又是对颖川绝对忠诚军中人物。
而真正隐藏在暗处的秘密军团,在寒山里。
村中小屋多为木制,有些已经灰旧,应该存在了很久。
黄昏将至,家家户户先后燃上烛火。
此时,靠近村左的一间木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身材中等却十分矫健,方脸阔额,眉毛浓黑整齐,鼻骨高挺,下颚蓄着胡须,因为胡须浓密,垂下来略有扩张之意。
男子双眼细长,其中一只眼的瞳孔,是白色。
没有人知道他那只眼睛能不能看到东西,只听说,当年一役,他那只白色的瞳孔,红过。
外面灶台生着火,靠近窗棂的矮炕上铺着草席,草席上摆着一张木桌。
木桌上叠放着许多宣纸,宣纸最上面的那一页,是完完整整的天罡大阵!
宇文忡,自从当年与穆挽风在湘山一役之后便彻底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生是死,只知道那一役,他极有可能成为七国唯一的一个能够战胜穆挽风的强者。
但凡经历过那场大阵的人,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当时情景,日月无光,昏天黑地,飞沙走石,乱云狂崩。
穆挽风率麾下战将入阵后,在阵中整整困了七天七夜,最后阵破,摆下大阵的宇文忡也就跟着消失了。
如今在世人眼里,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在阵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挽风已死,宇文忡生死不明。
他们只会替宇文忡可惜,毕竟这个世上能与穆挽风一战的人,太少。
“师傅,吃饭……”破旧的棉布门帘被一个少年掀起,少年端着煮好的米饭跟菜走进来,将托盘恭敬摆到矮炕上。
宇文忡摆手,目光反复端详纸上的天罡阵,“无念,知道曲银河这阵,问题出在哪里吗?”
少年谦谨跪到炕上,蹭到桌边,视线落在天罡阵上,看了半晌之后摇头,“徒儿不知。”
“完美。”
宇文忡那只黑色瞳孔迸发出冰冷寒蛰的幽光,声音低戈,“可阵法的强弱,除了与阵中格局不可分割,更与操纵阵法的人息息相关,钟一山他们之所以能闯过天罡阵,问题出在操纵天罡阵的人,太弱。”
“师傅所言极是。”名曰无念的少年受教道。
“当然,依王爷之意,即便钟一山他们闯不出天罡阵,曲银河也不会为难他们。”宇文忡终是抬头,“无念,你跟在为师身边多久了?”
“回师傅,六年。”
“六年。”
宇文忡看似在与自己的徒弟对视,那只漆黑的瞳孔却渐渐失了焦距。
他的记忆回到六年前,大战穆挽风的时候……
虽然钟一山答应了曲银河的无理要求,但温去病并没有因为这样就不给媳妇做饭。
正相反,今晚的膳食格外丰盛,温去病几乎倾囊所出,就连前两日偶学的景城名菜生炊宝鱼都被温去病端到桌上。
在温去病的世界里,媳妇有错,那不是媳妇的错。
那是有人在误导媳妇做出违背心意的判断,是那个人的错!
反正他这辈子算是跟曲银河死磕到底了。
“阿山!”此时房间里,温去病见钟一山走进来,登时起身,满面堆笑。
钟一山行至桌边,落座时看到满桌膳食,心里一暖,“辛苦了。”
“不辛苦!”温去病摇头,习惯性给钟一山舀了碗饭前暖胃的莲珍汤递过去,“小心烫。”
钟一山接过瓷碗,转手搁到桌上,“白日的事……”
“阿山,我不想穿女装,求你……”没等钟一山开口,温去病先一步说出诉求。
钟一山很为难,他当然知道温去病不想,他也不想,可曲银河答应不管结果如何,御城都会心向保皇派。
看似简单的承诺,对钟一山来说却尤为重要。
“其实世子若穿女装,必定比曲银河好看。”钟一山特别心虚的,尽力说服温去病。
温去病见钟一山那双璀璨眸子闪出光彩,不禁低头,双手叩在膝上,绞在一起,“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曲银河那种亦男亦女,可男可女的长相么……”
“我何时说过?”钟一山失忆了似的。
“你现在说我穿上女装会比曲银河还好看,那我是不是比曲银河还亦男亦女,可男可女?”温去病稍稍扭头,斜眼看向钟一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委屈的气息
“那不一样。”钟一山语重心长瞎编胡造。
“阿山,我可是个男的。”温去病干脆转身,面向钟一山,“如果我扮成女装的事传出去,有损我的名声!”
“你有名声?”钟一山发誓,他就是习惯性的反问。
温去病认真思考了一下,“幸亏没有。”
“其实你把这件事想的简单一点,不就是男扮女装吗?生活偶尔来点小情小调,岂不是更有趣。”钟一山也学着温去病的样子转过身,面向眼前男子,之后突然拉起他的手摇了摇,呶呶嘴,“求你了。”
温去病沦陷。
作为颜回,钟一山开口求他的时候不少,但那种感觉完全不能跟现在比。
现在的钟一山,怎么看都像是在跟他撒娇啊!
媳妇难得撒一回娇,他能不给面子么!
“没有别的办法了?”温去病喜欢钟一山现在的样子,温柔的像水一样,尤其撅嘴的样子怎么可以如此好看!
当然,不管是温柔的钟一山,还是威严的钟一山,他都喜欢。
钟一山摇头,“真没有了。”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扮女装。”
这个时候的温去病,忽然觉得,可能只要钟一山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会义无反顾吧。
“你说,我答应你!”钟一山狠狠点头。
紧接着,温去病抽开被钟一山拉住的手,双臂展开,“抱我。”
钟一山怔了怔,莫名的,脸颊略有些红。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将椅子朝温去病的方向拽了拽,之后扑进温去病怀里。
看似颀长的身形,胸口却坚硬的像块石头,只是这块石头是热的,里面还有怦然心动的欢喜,那每一次的跳动声都仿佛在说我爱你。
钟一山忽然就有些贪恋,一双长臂紧紧揽住温去病,脸颊贴在他胸口位置,自重生以来一直紧绷在心里的那根弦,忽的就断了。
眼眶,毫无预兆的湿润了。
钟一山知道,他坚信!
这是他此生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是他此生唯一值得全心全意的去爱的男人。
温去病的真诚,他的包容乃至是纵容,钟一山都知道!
是他任性了……
温去病最初只是想得到一丝小小的慰藉。
但这一刻,他感觉到怀中男子的身体,似乎有些颤抖。
原本那副贱贱的小样儿消失无踪,温去病抬手,缓慢环住怀中男子,倾华绝艳的容颜在此刻漫上一层坚定跟刚毅,尤其那双盛世桃花的眼眸,璀璨如子夜星辰。
我这一生,逃不过你了……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开启。
钟一山倏然离开温去病怀抱,转眸时眼中已一片清明,温去病亦收敛心绪,二人几乎同时看向门口,皆石化。
只见门口处,某狐一身妖艳跳进屋里,满头青丝也不知道是被谁扎束起特别难看的随云髻,不得不说随云髻好看,问题是扎在婴狐头上的这一坨,不好看!
除了特别难看的随云髻,婴狐俊俏的脸蛋儿上施了粉,额间描了一朵绿色的钿花,好好的浓眉变成细细的两条,眼眶周围又红又黑,像是被谁打了两拳。
还有那张嘴,犹如刚吃完死耗子还没来得及擦就来了。
婴狐身上着一袭淡粉色华衣,露着锁骨,下
配碧色百褶裙,脚踩的那双绣鞋做工倒是精致。
“你是谁?”钟一山震惊低喝。
“我啊!婴狐啊!”婴狐完全没有大半夜出来吓人很不好的自觉,直扑向钟一山。
“你别过来!”钟一山骤然开口,“退后!站在那里!”
婴狐特别听话站在原地,“好看吗?”
温去病没说话,他被吓着了。
呃……好吧,他被恶心着了。
“是谁把你弄成这个鬼样子的?”钟一山强自镇定心神,怒声开口。
“鬼?这不是很好看么……”婴狐低头,自我欣赏了一番,“是段定,段定说曲银河逼着温教习穿女装,温教习怕丑不想穿,我这不是为了鼓励温教习么,温教习,你看看!”
温去病好不容易捯饬上一口气,尔后直接趴到钟一山肩头,
“阿山,你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这厢,温去病因为婴狐的打击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那厢钟无寒依着自家弟弟的意思,到了将军府的地窖。
看着被将军府里下人照顾的很好的曲红袖,钟无寒只说了一句话,“你可以走了。”
这会儿曲红袖正在吃下人送过来的晚膳,两个菜,一碗饭。
“走?去哪里?”曲红袖端着饭碗,狐疑看向钟无寒,嘴角还沾着两粒米饭。
可以说,自打被钟无寒直接抱到地窖里,曲红袖作为一个阶下囚真的是非常合格,从来不吵着让人放她离开。
门开着,钟无寒站在地窖门口位置,神色冷漠,“自然是回寒山寨。”
“我不回!”
为了让钟无寒相信她不想离开的决心,曲红袖重新端起瓷碗,开始朝嘴里扒饭。
钟无寒懒理曲红袖,“随你。”
眼见钟无寒转身离开地窖,曲红袖立时扔下碗筷追出去。
“哎!你们咋舍得放我出去了?是银河哥哥过来朝你们要人了?”曲红袖快步跟在钟无寒身后,急声问道。
“曲银河是来过,但他没提你。”钟无寒也是事后才知道这件事,亦知道了,比美的事。
对此,他觉得曲银河着实过分,但他亦相信,纵然女装,自家弟夫也不输曲银河。
“没提?”曲红袖皱皱眉,“你说他是咋想滴!就让老子一个人闯阵,他就不怕我死喽?”
“不知道。”钟无寒对曲红袖无感。
该怎么说,战,我们是敌人,不战,我也不会把你当作朋友。
“你走慢些,我都跟不上了!”曲红袖追了钟无寒两步,“先不管曲银河,等老子回去再收拾他,倒是你!给我站住!”
见钟无寒没有停下的意思,曲红袖干脆挡在他面前,双手插腰,“你晓不晓得自己错哪里了?”
月光下,曲红袖一身绣花缎袄,下身穿着阔腿的绣花筒裤,腰间悬着铃铛,脖子上挂着十来个银制项圈,一张脸干净白皙,稚气未褪。
明明挺可爱的姑娘,落在钟无寒眼里却是跋扈十足。
“没兴趣。”钟无寒直接伸手拨开曲红袖,径直走向自己房间。
“敢推我?你歪完了!”
曲红袖脾气一下子顶到脑门儿,急追过去狠狠拽住钟无寒衣袖,“你给老子站住!你真不晓得自己错哪里了?”
钟无寒皱眉,扯回衣袖。
“你不晓得我们苗疆女子的头发珍贵的很,不可以随便动,尤其是男的,更不可以随便动!”曲红袖撅嘴,从耳朵后面顺出一绺青丝,“半个月前,你用你那杆破枪把我头发刮断了,你说咋办?”
钟无寒没想到曲红袖是因为这件事,想了片刻,“你想如何?”
“我想咋办……该咋办就咋办!”曲红袖明明气汹汹的样子,脸颊却飞速转红。
幸月色朦胧,看不清她眼中闪过的那抹羞涩。
钟无寒淡漠看向眼前女子,随后打从自己束起的发髻上拽下一绺,弹指割开,“还你的。”
曲红袖那双好看的眼睛缓缓睁大,越睁越大,“钟无寒!你这是作啥子?”
“不要?”钟无寒不想与曲红袖纠缠,直接将掌心青丝扔到地上,“一笔勾销。”
眼见钟无寒头也不回离开,曲红袖气的狠狠跺脚,
“你这龟儿,脑壳进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