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鸾回到府里之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没让进,就只叫府上一个下人烤了五十串羊肉串送了进去。
回到天地商盟的温去病,立时叫颜慈把伍庸留在一品堂里所有药豆都拿过来,一口一口朝嘴里倒。
倒着倒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钟一山,叫他温去病了……
楚轩辕在世子府闹的这档子事儿,整个皇城无人不知。
原本这是楚轩辕的计划,就像温鸾所说,他本意是想以悠悠众口逼温鸾妥协,结果真正回不了头的,是他自己。
皇宫,御书房。
朱裴麒在听完禀报之后十分惊讶,“那个神秘人是谁?”
以楚轩辕的本事,能胜他之人必非凡人。
“微臣以为,许是温鸾手下之人。”顿无羡心里的猜测并不是这样,当时他在暗处,就他判断,那个一身绛紫长袍面覆金具的男人,多半是与钟一山相识。
以往顿无羡特别想钟一山死,这么好一个挑拨离间的机会,他根本不会放过。
可现在不一样,他现在最大的敌人,就在眼前。
不为穆如玉,却是为了穆如玉肚子里自己的种。
朱裴麒舒缓着靠在椅背上,薄唇勾起,“没想到昔日最令人艳羡的鹣鲽情深,如今也走到末路,休夫……”
想到这两个字,朱裴麒脸上莫名浮起一丝得意,“无羡,你说当初本太子若不除了穆挽风,会不会也落得个跟楚轩辕一样的下场?”
顿无羡垂首,“太子殿下英明。”
“这就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朱裴麒自我感慨之后,眼色微沉,“不过话又说回来,楚轩辕到底怎么回事?本太子那日已经给足诚意,他为何突然拒见?”
“微臣也不清楚……”顿无羡依旧保持垂首的姿势,眼底闪过一抹晦暗难辨的冷光。
朱裴麒丝毫没有注意到顿无羡眼中异变,“你找机会再约楚轩辕。”
“是。”顿无羡没有将苏仕的意思传达给朱裴麒,非但没有,他甚至想要极力促成朱裴麒与楚轩辕的结盟。
没有朱裴麒背叛颖川,他又要如何卖主?
事情未成前,他不会与苏仕联系,事成之后,他会第一时间向苏仕告发。
当然,顿无羡并不知道苏仕是谁,他只知道颖川第二位谋士就在皇城。
有句话叫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所以这世上许多事都不能尽如意人,不是事本身出了问题,是没遇上对的人……
皇宫,御医院。
游傅跟伍庸的关系真的是很微妙,打起来恨不得对方死无葬身之地,合作起来又可以亲密无间。
此时药案旁边,伍庸跟游傅分坐两侧,中间摆着一碗淡红色的血水。
这碗淡红色的血水,是他二人以楚轩辕的血为基础研究出来的成果,伍庸并不知道血是谁的,但他猜到了。
在二十几滴不同女子的血被滴进碗里之后,淡红色的血水毫不变化,那些女子的血并没有被融合,而是被消灭。
这时,游傅的视线落向了之前被伍庸封存到瓷瓶里的血,伸手去拿。
伍庸没有阻止他,却也觉得没有意义,“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觉得温鸾还有可能原谅楚轩辕吗,就……别试了吧。”
游傅握着瓷瓶的手微顿,猛抬头看向伍庸,“什么意思?”
“你之前拐弯抹角跟我说,要我想办法提取到温鸾的血,我当时就猜到你说的那个有异常血液的人是谁。”
伍庸吁了口气,“难怪楚轩辕敢那么对卫姬,原来卫姬肚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其实……”游傅索性坦白,“没错,楚轩辕的确利用了温鸾,也利用了温鸾肚里的孩子,那是因为他知道倘若那孩子不死,最后的结果就是温鸾跟着那个孩子一起死,他舍不得。”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温鸾?”伍庸挑眉问道。
“因为……”
“那个孩子就算不能活下来,可也是他的,他能如此冷静又理智的利用,且利用个彻底,不管楚轩辕有何难言之隐,都不值得原谅。”许是跟温去病呆在一起时间长了些,伍庸自认三观还没歪到游傅那种程度。
“别废话了!我就想知道结果!”游傅拿过瓷瓶,抽取一滴。
只是置于血水上方的时候,他忽然不敢滴下去。
诚然楚轩辕在此之前没有拿温鸾的血给他甄辨,可楚轩辕确定那个孩子不会活下来的确是受了他的影响。
看出游傅脸上隐隐透出来的那抹忐忑,伍庸直接伸手,替他捏了一下紫藤长管。
殷红色的血,坠落到碗里时溅起许多细小的血珠。
这一刻,药室里沉寂无声。
伍庸跟游傅紧紧盯着那个瓷碗,眼睁睁看着原本淡红色的血水渐渐变了颜色,那颜色变得缓慢且平和。
碗中血水令游傅脸色惨白至极。
这样的结果无疑说明一个问题,对于楚轩辕来说,那个比大海捞针还要难找的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温鸾!
所以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安排,从来都是完美的,恰到好处的!
偏偏一句‘事在人为’,改变了天意。
游傅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难以言说的负罪感萦绕心头,不是因为楚轩辕,是因为那个孩子,因为楚轩辕跟温鸾现在已然不能回头的事实。
“这个结果,真是打了楚轩辕一记响亮的耳光啊。”伍庸摇头,长叹不已。
游傅紧紧盯着碗中血水,“这难道不是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吗。”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游傅想也没想,直接将碗里已经变成深红的血水倒在旁边瓷皿里,之后起身,与温去病撞个正着。
“游……”
就在温去病想打个招呼的时候,游傅已然带着那碗水与其擦肩而过,飞身离开药室。
温去病愣了片刻,也顾不得许多,走向伍庸的下一刻回身将房门关的简直不要太紧。
“你没事儿吧?”伍庸见温去病异样,挑眉问道。
温去病则一脸苦相坐到刚刚游傅坐过的位置,“我有事,我可能是要死啊!”
于是温去病便将事情的整个过程,一字不差重复给伍庸。
只是对于伍庸来说,某世子用一柱香的时间说了那么一大段,就一句话有用。
“钟一山对着你那张面具,叫了温去病?”伍庸抓住重点,狐疑开口。
“对对对!你说他什么意思?他该不会是发现我了吧?”只要想想彼时那一幕,温去病就觉得似有一千根毛毛草在他身边晃来晃去。
而他则蹲在这一千根毛毛草里,变成了毛毛草。
晃来晃去……
伍庸仔细想过之后,觉得不太可能。
“你从来没有在钟一山面前给过他温去病就是颜回的暗示?”伍庸问道。
温去病摇头,“从来没有。”
“你从来没有在钟一山面前揭开过那张面具?”伍庸又道。
温去病依旧摇头,“从来没有。”
“那你有没有在钟一山面前提过天地商盟?”伍庸追问。
温去病敲桌,“你把御医院里那株千年紫灵芝换成涂了紫色药水的普通灵芝,这事儿你跟别人说过没?”
“我靠!这是能说的事儿吗!”伍庸要不是离的远,当下都能出手灭口。
温去病摊手,“这不就是了,关于天地商盟包括颜回的任何事,我从来没有在钟一山面前透露一个字!半个字都没有!”
伍庸煞有介事的点点头,“那我知道了。”
“什么?”温去病凑过去,一脸期待。
“他有可能是叫错了。”伍庸再也想不出别种可能。
温去病皱眉,“有这种可能?”
“或许吧……”伍庸想了想,拽着轮椅靠近药案,“我说你就不能坦白吗?看看你现在,活成什么样子了!”
“我活成什么样子了?本世子很好啊!”温去病在表示自己很好的时候,张开双臂往后靠过去的时候,方才想起他坐的只是凳子。
要不是武功好,温去病已然磕出脑震荡。
待温去病于惊吓中坐稳,脸色越发苍白,表情也不如刚刚自在,五官毫无意识的扭曲在一起,“现在坦白会不会太迟?”
伍庸鼓励道,“只要你肯说,永远不会太迟。”
“不是……”温去病越发凑近,“之前我家阿山问过我无数遍有没有骗过他,我都是拿我家祖宗发誓的。”
“你是怎么发誓的?”
“本世子发誓如果有欺骗,祖坟冒青烟!”温去病很认真回答。
“那你怕什么呢!冒青烟也是大周皇陵冒青烟,韩国皇陵又不会有任何问题!”伍庸的解释,堪称完美。
温去病恍然,“有道理。”
“所以你是想坦白?”伍庸挑眉。
温去病犹豫之后,点头,“早死早投胎!”
就在温去病欲离开之际,伍庸破天荒把自己看家的药丸拿出来交给温去病,作为条件,他硬拉着温去病在之前所有欠条上都按了手印。
于是在温去病离开后,伍庸就开始盼他死了……
冬夜的大周皇宫,冷寂跟萧条是永远的色调。
钟弃余又来到碧湖上面的凉亭喂锦鲤,只是她已经看不到冰层下面的锦鲤有没有游过来,冰层太厚,遮住了湖底的景象,亦或真相。
她知道那些鱼食会冻在冰面上,可待到春来冰逝,鱼食终究会落进那些锦鱼的嘴里。
就好比她现在走的路,看起来并不是那样直接,可结果却是一样。
她不可以直接杀了那些伤害欺辱过她母亲的人吗?
可以,就像杀死江斐一样,她可以悄悄的杀了陈凝秀,再伺机捅死钟宏,一个一个!
那样有多直接跟简单!
可那样,就没办法让仇人尝到至痛了。
所以她选了另一条路,就是现在走的路。
“找我?”
清越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钟弃余拍净掌心鱼食,转回身时分明看到那抹明丽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在她心里,眼前男子是尊贵威严的,是不可侵犯亦不容亵渎的。
她敬重这位二哥。
“弃余已经是侧妃了。”钟弃余看向走进凉亭的钟一山,浅浅一笑。
钟一山则走到钟弃余身边,面临碧湖,“我知道。”
“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恭喜的事,但至少让我的复仇之路又近了一步。”钟弃余低下头,笑容依旧。
“如果你想抽身,我随时帮你。”钟一山明明知道钟弃余为了复仇已经放弃自我,可他却无从劝阻。
同为复仇,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凭他的秉性,若无仇恨他该不会留在这波云诡谲的朝廷终日猜测算计人心,他会仗剑江湖,鲜衣怒马,肆意此生。
“钟知夏已经失宠,可想要彻底扳倒她并不容易,尤其我不能让任何人感觉到我是在针对她……”钟弃余犹豫片刻,“那日偏殿二哥说的事,弃余想挑起来,只是想了许久,总觉得欠了一个由头。”
钟一山侧眸看向钟弃余,“你欠的或许不是由头,是个帮手。”
听到钟一山这般说,钟弃余微震,“看来弃余这点心思是瞒不过二哥的,那弃余斗胆,想让二哥猜猜弃余心里的由头,是什么?”
钟一山转眸,望向碧湖,月光洒落在厚厚的冰层上折射出淡淡的光彩,如碎银铺满碧湖,又如一面光洁耀眼的平镜。
“托梦。”
钟一山随后解释,“想要整个件事与你无关,那么能够追根溯源的由头,便一定不能跟你扯上半点关系,钟宏不在皇宫,不好控制,那么这件事只能从钟知夏身上作文章,想要钟知夏主动把这件事挑起来,除了让她做贼心虚还能如何?”
听到钟一山的分析,钟弃余唯一的感觉是庆幸!
她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对这位二哥表现出来的,便是友好!
“不瞒二哥,托梦,正是弃余所能想到的最好由头。”钟弃余由衷佩服钟一山,她甚至以自己有这样一位二哥,为荣。
“可你缺一个会武功的帮手。”钟一山深吁口气,“明晚之前,我会让内务府的人送过去一个小太监,他是你能用的人。”
“弃余多谢二哥!”钟弃余惊喜开口,满目感激。
就在钟一山几欲离开时,钟弃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钟宏跟陈凝秀在镇北侯府的许多年,定是做了太多对不起长房的事,以二哥的睿智,对付他们应该不难。”
“他们没资格。”钟一山浅声抿唇,之后离开。
听到这样的回答,钟弃余感慨良多。
她的二哥,这是从未将钟宏那些人,放在眼里……
夜已经很深了,皇东城一处宅院里,亮着灯火。
楚轩辕仿若雕塑般坐在桌边,目光紧紧盯着桌案上的龙渊,一动不动。
赤红剑身上有一条细纹,在烛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它一遍遍提醒楚轩辕,白日的事,并不是梦。
他楚轩辕,被人休了……
脑海里,温鸾摔玉的情景一遍一遍闪现,无休无止。
他忽然想到从前,想到在虎兽山脉里的每日每夜,那时他还只是皇子,而温鸾就像是九天神女下凡,突然就落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经历多少个生死!
最后那日,如果不是两国高手出现,他跟温鸾早在那时便葬身在鳄鱼潭,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那块鸳鸯玉扣,便是由此得来。
他还记得最后一刻,温鸾若肯松手就还能活!
可温鸾却死死拽住他,眼中坚定直到现在想起来,仍能令他心动,且痛。
时光荏苒,转眼即逝。
而今鸳鸯玉碎,翡翠衾寒,他楚轩辕,再也不是温鸾的夫君了。
温鸾,竟然休夫!
“楚王?楚王你没事吧?楚轩辕!”游傅已然站在桌案对面许久,他唤了几声都不见眼前男子动作,吓的赶紧绕过去拉住楚轩辕手腕诊脉。
楚轩辕终是有了反应,抽回手,“你来做什么?”
游傅暗松了一口气,“白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不是很爱温鸾吗?为什么要拿卫姬去威胁她?”
“没事你可以滚了。”楚轩辕坐直身体,收起龙渊。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龙渊剑身的裂痕,那是耻辱。
游傅咬了咬牙,“你跟温鸾还有没有可能?”
“什么叫有没有可能?她是朕的女人!一辈子都是!”楚轩辕突然抬头,鹰眸幽如寒潭。
看到楚轩辕如此,游傅就知道事情当真如伍庸所说,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朕现在没心情。”楚轩辕起身朝左侧墙壁走过去,抬手将龙渊悬起。
“我们都错了。”游傅终是开口,“那大海捞针般难的女人,就在你身边。”
楚轩辕身形陡震,他缓缓转过来,深黑狭长的眸子紧紧盯住游傅,声音低戈,“你说什么?”
游傅自怀里取出拳头大小的铜皿,小心翼翼打开,“这是用你的血配成的药液,如果……如果哪个女子的血可以与这药液融合,那她就极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女人……”
楚轩辕盯住铜皿的眼睛,渐渐染上血丝。
他握紧拳头,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迸起来,薄唇紧抿,不敢说话。
“那个女人……”
“不许说!”楚轩辕突然冲到桌案旁边,揪起游傅衣领,“朕叫你,不许说出来。”
“是温鸾,那些女人的血被滴进去之后全都消失,唯有温鸾的血,竟然可以与这药液融合,而且直到现在它的颜色仍然那么深,这说明温鸾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女人,那个孩子……”
‘砰……’
游傅话音未落,便有凌厉拳风狠袭过来,他未躲,拳头狠狠砸在脸颊,鲜血喷溅,游傅整个人跌向桌案。
不想下一瞬,楚轩辕却把游傅生生拽回来,又是一拳!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告诉朕,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楚轩辕赤眼如荼,凶狠低吼。
游傅由着楚轩辕狠狠砸了两拳,突然反手揪住楚轩辕紫色长袍,“我说的都是真的!温鸾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可以为你诞下子嗣的女人!你得挽回她!”
“游傅!”楚轩辕狠狠扯住游傅衣领,将他拽向自己,尖锐咆哮,“你为什么才告诉朕!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之前不是没管你要过温鸾的血,是你没给!”即便是这样,游傅仍然觉得自己错的离谱,他依旧心存愧疚。
楚轩辕睚眦欲裂,难以形容的悲恨和怒意充斥在他身体里的每寸血液,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
衣襟突然失了束缚,游傅看着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的楚轩辕,“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打算跟温鸾坦白吗?你跟她解释,你并不是有意要害那个孩子,你是为了她……”
“你出去。”楚轩辕有些坐不稳,双手杵在桌案上。
游傅也只能言尽于此,他推了推桌上铜皿,“这就是结果,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第二个温鸾。”
游傅离开时将房门带紧,许久后,离开。
房间里,楚轩辕紧紧盯着桌上铜皿,盯着里面殷红的血液。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血,他的血是淡红色。
这是他跟温鸾的血混合到了一起!
“鸾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当那滴本该落在世子府门外,落在沧水玉上的眼泪被楚轩辕生生逼退之后,此时此刻的楚轩辕再也无法控制住眼眶里那晶莹滚烫的东西,落下来。
楚轩辕突然伸手,紧紧握住铜皿,眼泪无声滑落。
心,痛到无以复加。
他近乎绝望的呜咽出声,真相总是那么残忍。
他,杀了自己的孩子!
那不是一个注定不会生下来的孩子,那是他的儿子啊!
他的诺儿!
“对不起……父皇错了,错了……”楚轩辕泪如雨下,凄苦哀求的声音藏着太多的悲凉跟心碎。
他双手叩住铜皿,颓然跪在地上,额头狠狠磕向桌沿,一下一下,任由鲜血渗出额头染红桌案都没有停下来。
诺儿,对不起……
且说自御医院离开之后,温去病已经报着坦白从宽的心态去了延禧殿,结果他怂了。
是的,在钟一山回到延禧殿半柱香之前,温去病临阵脱逃,去天地商盟呆了整整一宿。
他这一宿过的不可谓不辛苦,好好的茶叶被他掰成茶叶渣滓数单双。
坦白,不坦白,坦白,不坦白,坦白……
直到清晨,温去病终于有了决定。
坦白!
于是这一大清早,钟一山刚从内室出来不见黔尘,直接看到那抹浅白色身影坐在桌边。
桌上早膳十分丰盛,都是钟一山平日里最喜欢的东西。
“你昨晚在世子府住的?”钟一山笑着朝温去病走过来,坐到桌边,神色亦如往常。
温去病想了想,“嗯!”
“那你一定起的很早,不是跟你说过,早膳别做这么多,吃不了。”
见钟一山欲拿汤勺舀粥,温去病腾的起身,“我来!”
钟一山也不跟他抢,由着他将盛好的参粥端到自己面前,“昨日楚轩辕到世子府闹事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温去病懵,一脸懵!
什么情况?
昨日他亲耳听到钟一山跟他说,‘温去病,我信你!’
难道是他听错了?
不可能!
他没听错!
“咳……阿山,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温去病一直都是一个意志力很坚定的人,他既然花了一夜的时间来决定这件事,那么他就不会因为钟一山有可能是‘一时口误’而改变他的决定。
“巧了,我也正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钟一山搁下手里汤匙,完全没有给温去病选择的机会,先开口,“昨日要不是天地商盟的颜盟主出手,不管是我还是三公主只怕都要出丑,所以我觉得你有必要亲自谢谢他。”
温去病脑海里顿时闪出一幅画,钟一山带着他到天地商盟去找颜回,结果颜回把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然后把他家阿山给吓死了。
“阿山,其实……其实我想跟你说,我就是……”
“可后来我仔细琢磨了这件事,三公主之前说倚峦门与天地商盟有渊源,那昨日颜盟主可能是冲着三公主去的,我贸然带你过去,略显唐突,所以这件事就作罢,以后有机会我再替你引荐颜盟主。”钟一山语气十分轻缓,没有半点兀突的地方,听起来与平时无异。
“不是……阿山你听我说,其实我就是……”
“对了,三公主情绪好些了?”
钟一山不知道温去病想说什么吗?
他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昨日在温去病面前说了什么吗?
他也知道。
但是他不能让温去病就这么说出来。
撒谎这种事是你想承认就能承认,你想坦白就想坦白的吗?
大爷当初给你机会承认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三……三皇姐还好,反正是没饿着自己。”
温去病很焦灼,他都已经做好被钟一山暴揍一顿的心理准备了,话在嗓子眼儿,就差最后一嘚瑟!
“没饿着就好。”钟一山点头,“吃饭。”
“阿山,我想说的事儿还没说呢。”眼见钟一山扭头端起瓷碗,温去病噎了噎喉咙,一脸郑重道。
“哦,那你说。”钟一山漫不经心的喝了口粥。
“其实你说的那个天地商盟盟主,就是……”
“忽然想起一件事,昨日段定去虎|骑营看了范涟漪,结果被范涟漪下了毒。”钟一山再一次状似无意打断温去病。
温去病震惊,“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段定骗了范涟漪,明明是在鱼市东边那家买的桂花糕,偏偏说是西边那家,你说段定为什么要说谎呢?”钟一山茫然看向温去病,狐疑问道。
温去病脸色微变,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范涟漪下了一整包的泻药,段定回去拉到趴在厕所外面,连爬回房里的力气都没有。”钟一山喝了口粥,“对了,你想说什么事?”
“我……没有……我就想问问,范涟漪至于吗?不就是撒个了小谎吗?”温去病拉着椅子坐到钟一山身边,很是不解。
在他看来,段定冤枉啊!
“小谎?”钟一山挑眉,音调也跟着很是高亢。
温去病被钟一山的反应震的有点儿懵,被动式的点点头,“嗯。”
“那怎么能是小谎呢?明明是在东边买的,他为什么要说在西边?就因为范涟漪喜欢吃西边那家?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去买西边那家的,因为远吗?整条鱼市才多长!他是没用心!”钟一山针砭时弊分析。
温去病边听边噎喉,唾沫都有点儿不够用了,“可能是……他当时着急吧?”
“那是欺骗的理由吗!”钟一山险些激动了,平和心境之后勾唇,“我现在庆幸这件事不是都乐做的。”
“为什么?”温去病发现,他忽然有点儿不太了解男人对‘欺骗’两个字的定义。
“如果是都乐,范涟漪只会下□□。”钟一山长叹口气,“被心爱的人欺骗,应该是万念俱灰吧。”
温去病的脸,越发苍白。
“算了,由着他们去闹。”钟一山正想吃饭时,侧首凑到温去病面前,倾城绝艳的容颜突然露出一丝明媚的笑意,“好在,你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做的很好。”
这一刻的温去病,像是被谁给定住了。
就在钟一山扭身回去继续喝粥的时候,温去病才稍稍有一丝松动,不想下一瞬钟一山突然又转回来,吓的他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你刚刚说天地商盟什么?”钟一山终于言归正传。
温去病也突然不想说了,“没……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别想太多,吃饭。”
钟一山终于没有再转回来,温去病也终于没有了胃口。
如果在他家阿山看来,买错东西这种小谎话要用一包泻药才能解决,那他这种大变活人的谎话,要怎么才能解决?
碎尸万段……
这厢温去病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
那厢世子府,温鸾却已经把流刃端进来的三十根肉串以最快的速度撸完,然后觉得,没吃饱。
“再去烤。”房间里,温鸾摸到空盘后,把盘子推向流刃方向。
看着自昨日开始除了撸串就是睡觉,睡醒了继续撸串的温鸾,流刃终是忍不住,“你吃太多了,对身体……”
“呃……”
流刃是算命的,他才说对身体不好,温鸾便觉肺腑一阵绞痛。
那种痛来的太过突然跟剧烈,温鸾猛一弯腰,蜷缩在椅上,脸色发白。
“你怎么了?”流刃震惊过去,急声问道。
温鸾不说话,就只蜷缩在那里,低着头,整个身体渐渐颤抖。
“我去叫大夫!”
流刃正欲转身,手腕却突然被人拽住,“不许去。”
就在流刃欲执意时,分明看到有一滴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浸润了那块天青色的理石地面。
流刃瞬间定住,默默凝视眼前女子,“他不值得。”
“呜呜……”自昨日入府到现在,温鸾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哭,千万不能掉眼泪。
她真的没哭,摔玉那一刻没哭,休夫那一刻也没哭,她挺了一天一夜,直到刚刚肺腑剧痛的时候,她真的挺不住了。
那一阵无比清晰的剧痛,让她终于从幻觉里清醒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休了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
从今以后,她跟那个叫楚轩辕的男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心疼吗?
心疼啊!
温鸾就当流刃不存在一样,肆意呜咽,悲泣欲绝。
流刃则默默守在她身边,就像是一面屏风,一动不动。
直到温鸾哭累了,他才开口,“厨房里还有二十根肉串,我去给你拿过来。”
“你走吧。”
听到声音的流刃突然止步,缓慢回头,“你说……什么?”
“本公主说你可以走了,立刻马上,永远也不要再入世子府,也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温鸾抬起头,还悬着泪珠儿的眸子微微轻颤,声音虽轻却透着无比的坚定。
流刃听得出,温鸾不是在开玩笔,“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没用了啊!”温鸾说的那样随意,又云淡风轻。
流刃却不明白,他转回身走到温鸾面前,紧紧盯着温鸾的眼睛,“你能说的,再清楚一点吗?”
“当日在大荒山,就算你不出现我也是要来大周皇城的,我一个瞎子跟谁走都是累赘,好在那会儿你这个大头鬼冒出来,叫你背了一路辛苦了。”
温鸾缓缓坐直,感受到来自头顶的沉重呼吸时抬起头,“后来你入世子府,我想着你烤肉的手艺不错,就又把你留下来,现在,我吃够了。”
“你吃够了刚才为什么还叫我再去烤?”流刃皱着眉,恼声质问。
“刚才没觉得,现在觉得吃够了,趁本公主还没揭发你之前,消失在世子府。”刚刚还恸哭过的温鸾,此时面色却是肃冷,没有半分温意。
“因为我的身份?”流刃苦涩抿唇,“你怕我会伤害世子府的人?”
“因为你没用了啊,要本公主说几遍!”温鸾拍着桌案,重声开口。
流刃从未尝过的心痛,原来是这种感觉。
那颗心就像是被无数根头发丝一样的银线缠在里面,随意牵动一根,整颗心都跟着抽搐!
他紧紧盯着温鸾,眼眶微红,“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然后呢?”温鸾戏虐抿唇,“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本公主了吧?”
喜欢?
恐怕不止呵。
流刃一瞬间握紧拳头,皓齿暗咬,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不要再枉费心机了,本公主只拿你当个免费烤肉的下人,喜欢我,你没资格,你也看到了刚刚被本公主休掉的楚轩辕是什么身份,我温鸾再选人,只会是人中之龙,你不行。”温鸾的话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没有半点人情!
流刃紧抿薄唇,“你就,这样看我?”
“老娘根本就没看过你,你也从来都不在老娘眼睛里。”温鸾说的那样无情,每一个字都似锥子般刺到流刃心里,疼的他连呼吸都带着痛。
“你真想叫我走?”流刃以为就算这么长时间陪伴对温鸾来说不算是爱情,也足够称得起一句友情!
现在算什么?
免费烤肉的下人?
他流刃虽不如楚轩辕的身份,可也是扶桑隐皇子!
他是个皇子啊!
“毫无疑问。”温鸾端直坐在椅子上,面目冷然。
面对温鸾的毫不挽留,流刃心生委屈!
就算生下来就是隐皇子而非皇子的命运,也从来没有让他这样委屈过!
“告辞!”流刃转身,暴戾走向房门。
终究,他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当年你与楚轩辕在虎兽山脉的那段时间,我也在……我也在!”
流刃走了,温鸾那张冰冷无温的容颜顿时垮塌。
你也在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们连遇到的缘分都没有,不是吗。
温鸾知道流刃没有伤害过世子府里的人,可她也很清楚的知道流刃并不是同路人。
她更知道,流刃这般默默陪伴的原因是什么。
经历情劫,有幸大难不死的她,如何忍心再以情伤人?
如果爱,请深爱。
如果不爱,叫他离开……
午时过后,东郊别苑。
穆如玉的肚子越来越大,判定他们母子生死的时间,也是越来越近。
顿无羡这两日来的频繁些,早上下朝之后偶尔会来,白日跟晚上必会过来。
如果不是各自都有着复杂的心境跟身份,他们在一起的情景落在秋盈眼里,当真算是和美的一家人。
这会儿秋盈将膳食准备好,退了出去。
顿无羡则扶着穆如玉行至桌边,小心翼翼扶她坐稳,“还有不到两个月,你这段时间要特别注意自己的身子,莫提重物,也莫要四处走动。”
“你也知道还有不到两个月了?眼下局势半点变化都没有,朱裴麒还稳稳坐在金銮殿上,你且说说,等这孩子生下来验出不是朱裴麒的种,你叫我们母子落得怎么个死法?”穆如玉开始惶恐,美眸深凝。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能保住你们的命!御医院那边我已经打点过了,接生的稳婆又是咱们的人,这孩子只要生下来,他定是朱裴麒的种!即便出了万一,我也会将你跟孩子送出皇城暂避!”顿无羡诚恳道。
“暂避之后呢?你要怎么处置我们母子?”穆如玉挑眉看向顿无羡,“你莫不是想将我们母子杀之除患吧?”
“虎毒不食子!我顿无羡也算是顶天立地,如何能做出那种禽兽之事!”顿无羡愠声驳斥。
看出穆如玉将信将疑,顿无羡伸手过去,“你放心,我不可能叫朱裴麒登基,只要他不是皇帝,我们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你想到办法了?”穆如玉没有推开顿无羡揽在自己肩的手臂,狐疑问道。
“颖川第二位谋士出现了。”顿无羡知道,如果不说出些有用的东西,穆如玉定会起疑,女人胡思乱想起来也是可怕的。
穆如玉震惊,“第二位谋士?是谁?”
“目前我还不知道,那位谋士似乎并不愿意叫朱裴麒知道他的身份,每每都会派人把他的意图告诉给我,由我传达。”顿无羡据实回道。
“所以朱裴麒知道有第二位谋士,却不知道他是谁?”
“不,朱裴麒并不知道有第二位谋士。”顿无羡随后解释,“若他知道,又如何能违背那位谋士的意思行事。”
穆如玉想了许久,方才想出一丝端倪,“你想从中挑拨朱裴麒跟颖川王?”
“没错!颖川王若是对朱裴麒失去信心,届时都不需要我们动手,而我们的孩子在那时便会成为颖川王新的傀儡,虽然不算转机,可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顿无羡终于说到点子上,“我们先用颖川王对付朱裴麒,再用保皇派对付颖川王,消耗了他们的力量,到最后赢的,必是我们!”
对于顿无羡的设想,穆如玉有了一丝动容。
只要时间允许,她相信这个计划是完美的。
“之前那位谋士叫我警告朱裴麒别跟楚轩辕再接触时,我就已经开始我们的计划了。”顿无羡搂紧穆如玉,“虽然我有极力促成朱裴麒跟楚轩辕再见面,可惜楚轩辕那边突然出了问题……”
“那怎么办?”穆如玉忧心问道。
顿无羡冷笑,“就在昨晚,我又收到那位谋士的密信,他让我告诉朱裴麒,合营。”
“合营?”穆如玉蹙眉。
“没错,似乎在那位谋士眼里,皇城四营尤为重要……”顿无羡松开穆如玉,自顾倒了杯酒,他单手握住酒杯,想了片刻,“四营包括顿星云的御林营,五营共负守护皇城之责,眼下这位谋士想要夺营,只怕是想为以后‘文占不成,武力夺政’做准备。”
“所以,你不想让朱裴麒采纳那位谋士的意见?”穆如玉凑过来,狐疑开口。
“合,必须合。”顿无羡饮尽杯中酒,深邃黑眸落向穆如玉,“就眼下情形,最应该被合的两个营就是距离相近,兵力相对要少的玄机营跟雀羽营,雀羽营主帅是钟钧,而玄机营主帅李烬是颖川的人……”
再多的话顿无羡没说,穆如玉却已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