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的夜,仿佛浓墨泼洒,星月隐在浮云深处,散着淡淡的光。
侯玦自龙魂营回到平南侯府之后,一切如常。
晚膳过后,祖父侯岑亦没有任何异常举动,这让他一度觉得云霓裳应该没有来找过祖父。
却不想,夜深之后书房的门突然响起。
侯玦搁下手中兵书,抬起头,“进。”
房门开启后,一抹单薄身影浅步而入。
偌大斗篷罩在那人身上,显得那人极小,帽沿遮下来,侯玦根本看不到那人的脸。
即便如此,侯玦却依旧预感到什么,握着书卷的手渐渐收紧。
那人终止步,站在桌案对面。
静谧无声的书房里,突然响起一抹温柔甜美的声音。
“玦哥哥……”
随着这声轻唤,斗篷被云霓裳轻轻摘下来,烛光下,那抹清纯娇艳的容颜赫然呈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火的缘故,云霓裳的脸色看起来异样的白,杏眼,樱唇,眼前女子笑起来的样子依旧如秋水般潋滟含波。
那双眼,如星般闪烁。
云霓裳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对酒窝,只是微微勾唇就会显露出来,十分可爱。
侯玦陡然起身,震惊看向对面女子,“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里没趣,我就偷偷跑过来看玦哥哥啦!”云霓裳扬起唇角,笑容璀璨。
侯玦微皱眉,目色渐沉。
云霓裳见侯玦如此,有些心慌,“也……也不是偷偷跑出来……父王可能不知道但是师兄知道……虽然师兄不让我来,可是……”
侯玦依旧没开口,静静看着云霓裳。
“可是……”云霓裳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女子,她撒不得谎。
眼见云霓裳低下头,娇弱身形在斗篷下开始颤抖,侯玦噎喉,“燕国的事,我知道了。”
“呜呜……呜呜呜呜……”只一句话,云霓裳便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师兄说他会把我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我们才出城就遭遇埋伏,师兄身负重伤被他们抓回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侯玦轻声叹息,转身绕过桌案走到云霓裳身边,“他不会有事。”
“玦哥哥!”云霓裳仿佛一只无助的小兽,突然扑进侯玦怀里,“呜呜……我该怎么办?我救不了父王,救不了师兄!我是不是这个世上最不孝的女儿……”
以往云霓裳不会贸然如此,侯玦也不会给云霓裳这样抱住自己的机会。
可现在,云霓裳的无助跟恐惧已经到了极限,这世上除了侯玦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抱住谁!
侯玦亦不可能在此时此刻,推开怀里这抹娇弱无依的身子。
但是,他不能把云霓裳留在平南侯府,这是钟一山千叮万嘱过的。
侯玦并非只担心自己的安危,同样作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云霓裳亦有危险。
“云姑娘,摄政王尚未穷途末路,事情还有转机,眼下你既来周,侯玦这便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们静待……”
侯玦话音未落时云霓裳陡然松手,惊愕抬头,“玦哥哥,你……你要……把我送走?”
“送到足够安全的地方。”侯玦目色坚定,重声道。
云霓裳踉跄着后退,盈溢在眼眶里的泪水就那么悬在睫毛上,莹莹欲坠,“这世上还有比你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吗?还是……还是……”
云霓裳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还是你要把我交出去……我知道,燕王已经向六国发出国书,包庇我的下场就是开战。”
侯玦皱眉,“我与云姑娘并非萍水相逢,又怎会做出这等卑劣之事,你放心,我……”
“玦哥哥……你留下我吧,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还能找谁……”云霓裳痛苦又无助的蹲下去,双手捂住小脸,恸哭失声。
自半个月前父王入宫之后突然被打入天牢,她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抓,一个个惨死,她被师兄藏在一个又冷又黑的小屋子里,不管天多黑她都不敢燃灯,她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曾经,她以为被父王禁足在王府里应该是这天底下最惨的事,原来还有比那更惨的。
家破,人亡。
“呜呜……”云霓裳颓然堆坐到地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哭的撕心裂肺却只发出如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这样极力的隐忍,让人心疼。
侯玦隐约听到云霓裳在说什么,于是他走过,缓缓蹲下来。
“不要赶我走……能不能……别赶我走……”
这一刻,侯玦知道自己再也狠不下心,把云霓裳连夜送走了。
夜色,愈浓。
距离皇城一百里外的小镇,寂静无声。
偶有犬吠,打破这分宁静。
客栈临窗的天字号房里,灯火微亮。
徐长卿推开半掩的窗棂,风轻袭,使得他不自禁收了收衣领。
如墨砚般的夜空繁星寥寥,浮云掠影,迷雾重重。
他独自倚在窗边,望着皇城方向。
第一次离开皇城时他十五岁,对钟一山怀揣着无尽的思念。
第二次离开皇城不过半个月,对小山的那份渴望得到,促使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时时刻刻守在钟一山身边他才会觉得安心。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如此重要。
然而他已经在这家客栈里呆了两日,一来他要等来自蓟门的三车雪雾银尖,二来他要避开云霓裳出现在大周皇城的时间。
忽地,一个黑点自夜空俯冲下来,落到窗口。
徐长卿解下绑在飞鸽腿上的信筒,将里面的密件抽出来,展开。
‘云霓裳已入平南侯府。’
看着密件上的内容,徐长卿薄唇勾起浅淡弧度,摆手时那飞鸽扑腾两下翅膀,没入夜色。
好戏,开始了……
破晓十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宁静,整个平南府一瞬间亮了好几个屋子。
最先跑到府门的是管家,待府门开启,无数火把闪的管家本能用手挡住眼睛。
“搜!”
一声令下,十几个手举火把的侍卫不管不顾冲进来,管家哪里肯,上前欲挡时被侍卫推倒在地。
“大胆!”
就在侍卫欲搜时,侯玦自后宅拱门阔步而至,怒声喝斥。
侍卫们不敢造次,愣在原地。
“本官奉命行事,还请侯副将行个方便。”侍卫后面,顿无羡身着官服走过来,一身威凛。
侯玦上前一步,“顿侍郎是奉了谁的命?”
“太子殿下。”顿无羡摆着官威,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有人称亲眼看到燕郡主云霓裳出现在平南侯府,侯副将应该接到上面颁下来的旨意了,但凡见到燕国叛逆者,不得私藏。”
“谁看见了?”侯玦冷声道。
顿无羡哪能回答的上,他怎么知道!
他不过是半夜被朱裴麒召进宫里突然领的旨,如果说他一定知道什么。
那就是那个所谓的谋士在段定案失利之后,矛头对准了侯玦。
于他而言,这是好事!
“侯副将又何必为难本官呢,本官也只是奉命行事,你要不满意大可现在入宫去找太子殿下,看在同朝为官的面子,本官可以在这里等你。”顿无羡看似大度道。
“你……”
就在侯玦反驳时,背后传来一阵浑厚声音,如钟鼓鸣,“搜可以,但若搜不到人,本侯自会入宫去见皇上,太子殿下这般着实是没把本侯放在眼里。”
顿无羡见是侯岑,恭敬拱手,“老侯爷明鉴,此事非下官意。”
“爷爷……”侯玦转身,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侯岑示意侯玦噤声,“请!”
顿无羡根本不在乎侯岑乐不乐意,反正矛头指的也不是他。
现如今,有人对朱裴麒不利,便是对他有利,“搜!”
刹那间,十几个侍卫得令冲进平南侯府后宅,顿无羡则站在前院,与侯玦冷冷相对。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随着第一个侍卫回来,十几个侍卫接连回报。
未见云霓裳。
侯玦面色无波,心里却十分震惊。
昨夜他将云霓裳安顿在后宅厢房里,想着今晨便带她去找钟一山,所以并未刻意隐藏。
如果这些侍卫想找,应该能找到。
直到最后一名侍卫回报之后,顿无羡脸色颇有些难看,“想来这是有人故意针对平南侯府,本官回去之后必定彻查,叨扰侯爷了。”
侯岑看都没看顿无羡,甩袖走去后宅。
侯玦亦如是。
见那祖孙二人的身影淡出视线,顿无羡冷哼,“走。”
平南侯府后宅,密室。
侯玦随侯岑走进来时,非但看到云霓裳,且还看到另外一人。
“一山?”
“一柱香之前我从兵部那边得到消息,说是顿无羡带兵过来我便也跟着过来了。”钟一山轻描淡写道。
兵部是筱阳的地盘,钟一山能得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还好平南侯府有这样一间密室,多谢侯爷。”
“当是本侯谢你,若非你刚刚带着云姑娘绕过那些侍卫眼线,怕也不能顺利到这间密室,毕竟这里与后宅有段距离。”侯岑长叹口气,看向云霓裳,“老夫昨晚便知道云姑娘进来,却没想到兵部这么快动作,失算。”
“一山,抱歉。”侯玦自知有错,转尔看向侯岑,“爷爷,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此时的云霓裳,涩涩站在钟一山身边,惨淡抿唇,“我不该来找玦哥哥,给你们添了这么大麻烦,是我错。”
云霓裳俯下身,无限自责,无限凄凉,“我这就离开……”
此时此刻,她没告诉任何人,其实她在知道燕王颁下海捕文书的时候,就已经放弃来找侯玦的想法。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昨夜到底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进来,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跟逼着侯玦把自己留下来有什么区别?
她想解释,却无从解释。
话是她说的,事是她做的,没人逼她。
可她并不想来!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钟一山见状,扶起云霓裳,“云姑娘别这么说,你既来,莫说我不许,老侯爷与侯玦也不可能让你独自离开,只是眼下平南侯府必然呆不下去,如果姑娘相信我,便跟我走。”
侯玦上前一步,“一山必有法子帮你。”
云霓裳抬头,泪眼婆娑,“钟二公子知道的,燕国风云突变,我父王他……”
“燕国之事一山知道,只是一山鞭长莫及,或许短时间内并不能帮到摄政王,但姑娘既在大周皇城,一山必尽全力保证姑娘安危。”钟一山自信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怕……我连累你吗?”云霓裳怯怯抬头,看向钟一山。
钟一山浅笑,“我若怕,便不会来。”
依侯岑之意,此密室直通靠近玄武大街一条巷子的废弃宅院,那巷子白日便没什么人。
事不宜迟,钟一山随即带云霓裳自密道离开平南侯府。
离开前,云霓裳有些不舍侯玦,却也没说什么。
如今对她来说,能活着,已是奢侈。
天未亮,钟一山已然平安将云霓裳送至鱼市食岛馆……
皇宫,御书房。
自派顿无羡到平南侯府搜人,朱裴麒一直呆在御书房里等消息。
那位谋士对侯玦下手这件事,朱裴麒并不反对,毕竟侯岑那个老东西倚老卖老从来没给过他面子,侯玦的表现也是差强人意。
最主要的是,若真能抓到云霓裳将其押送回燕国,便是得了燕王认同,于他有益。
是的。
这一次朱裴麒算是有一点点觉得那位谋士不是白痴了。
只是没想到,顿无羡空手而归。
“没搜到?”朱裴麒震惊之际,视线不自觉朝殿顶方向扫过去,眼中露出冷寒之色。
顿无羡不曾抬头,便也没注意到朱裴麒的视线,“微臣细致搜过,并无云霓裳踪影。”
朱裴麒不便将流刃叫出来,“知道了。”
“太子殿下,平南侯似乎对搜府很不满,说是要到皇上那里……”顿无羡欲言又止。
朱裴麒脸色愈渐阴沉,“且让他去父皇那里闹!若父皇有个三长两短他吃不了兜着走!”
若在以往,顿无羡必不会让朱裴麒把这句话说完。
隔墙有耳,这种话若是传到皇上那里于朱裴麒终究不利。
现在,他巴不得朱裴麒多说些。
“罢了,你先退吧。”朱裴麒挥手。
顿无羡听命退离,自从有了那位颍川谋士后,朱裴麒对他的依赖跟重视与日俱降,俗话说的好,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眼下他能身处局外,冷眼旁观,并不是坏事。
待顿无羡退出御书房,朱裴麒当下唤出流刃质问。
流刃不卑不亢,“属下可以保证云霓裳在顿无羡踏进平南侯府之时,仍在府内。”
“一派胡言!”朱裴麒怒极拍案,“你的意思是顿无羡没有好好搜查?还是你怀疑他会包庇云霓裳!”
“顿无羡是太子殿下的人,他的忠诚不在属下考虑范围之内,属下刚刚只是陈述事实。”流刃冷静道。
朱裴麒冷哼,“你是在提醒本太子,你并非本太子的人,所以我治不了你?”
“属下不敢。”流刃面色平静,“此事主人自会筹谋下文,还请太子殿下少安毋躁。”
‘啪……’
朱裴麒再拍桌案,寒目如冰,“你替本太子传话回去,倘若这次侯玦的事再不成,本太子要他亲自跪在这里,给我一个说法!”
“这句话属下自会带到。”流刃音落后,遁离。
朱裴麒惊怒,他还没让流刃退下去!
看着流刃刚刚站立之处,朱裴麒心底陡然升起一抹凉薄寒意,外祖父养的狗都没将他放在眼里,那么作为狗的主人,外祖父对他又是不是真像母后所说。
一心,一意……
天已蒙蒙亮。
皇城钟府的书房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脆响。
陈凝秀看着溅在地上的参粥,整个人惊站在那里,“老爷,您要真没胃口不喝也就是了,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
钟宏冷眼看向陈凝秀,“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
“妾身做什么了?妾身不管做什么都是为老爷着想,这碗参粥妾身卯时起来开始熬,一个时辰才熬好!”
陈凝秀这几日委屈的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钟宏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漠疏远,往常晚膳他们还能坐在厅里一起吃,偶尔也会聊到朝里的事。
可这几日钟宏只在书房吃,也不需要她伺候,一日两日她没多想,这都七八天了,她要再不往心里去只怕她这个当家主母也就做到头了。
“为我着想?你与那下作货都那般了也是为我着想?”钟宏双目如炬,怒声低吼。
陈凝秀茫然,“哪个下作货?哪般?”
“贱妇!”钟宏恶狠狠骂道。
“老爷……老爷你把话说清楚,妾身到底做了什么事让老爷如此厌烦?便是死你也该让妾身死个明白!”陈凝秀急哭了。
钟宏冷笑,“好!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你说,你与那江斐到底苟且了几次?”
苟且二字刺痛陈凝秀神经,她乍惊,“没有!妾身自幼出身名门,受的都是礼仪廉耻的教诲,岂会做出这等枉顾伦常的龌龊事!老爷到底是听谁胡说?是不是钟弃余那个孽种……”
‘啪……’
钟宏怒起,狠狠扇了陈凝秀一巴掌。
“钟弃余是钟府的三小姐,你骂她,便是在骂我!”钟宏丝毫不在乎陈凝秀肿胀的脸,指着她的鼻子,“眼下这府里谁不知道你跟江斐的丑事!你还不认!”
“老爷……妾身没有!”陈凝秀捂着脸,“妾身清清白白!”
“呸!莫在我面前提清白二字!要不是为了长明,我早就报官,浸你猪笼!”钟宏双眼充斥血丝,男人尊严这种事,无关年纪。
即便是到了钟宏这个年纪,对于头上平白无故多出来的这顶绿帽子,也是十分在意。
“老爷!”
陈凝秀再想解释,却被钟宏打断,“从今以后你最好念佛烧香保佑长明跟知夏有出息,否则你的下场,绝对不会比桃夭更好!”
钟宏踢开脚下被他摔碎的瓷碗,愤怒离开书房。
陈凝秀正想去追,却在听到管家声音时停下来。
“老爷,三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在府外候着呢。”焦甫在外面听了好一阵,这会儿只低头禀报,没朝屋里瞧。
“知道了。”钟宏深吁口气,“走吧。”
“是。”焦甫扭头跟在钟宏身后,心里却越发佩服府上这位三小姐的城府跟诡谲。
昨日如果不是钟弃余故意在夫人面前露出老爷赏的银两跟几件价值不菲的首饰,夫人也不会大清早起来就开始熬参粥。
要不是昨日老爷回府时钟弃余佯装喝斥两个‘多嘴’的下人,老爷刚才也不一定就能出手打了夫人。
毕竟自家老爷的本意是想看在钟长明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半个月的时间,那位三小姐便能将夫人在这府里的地位架空,着实了得。
焦甫庆幸自己当初收了钟弃余的银子,与钱财无关。
跟着一个精明的主子,好处多一点,活的久一点……
这厢,某世子送走了毕运本打算回宫里找伍庸好好聊聊人生,不想半路却被周生良请过去探讨了一下未来跟理想……
说白了,周生良的要求很简单。
好好教书、育人、培养下一代!
自打钟一山离开武院之后,温去病对自己太学院教习这个身份的自知跟认知底线,就跟漏个窟窿似的往下掉,已经掉的不忍直视。
周生良更不辞辛苦给温去病列了一张单子,欠的课业是他寿命的三倍!
如此精准温去病也是服了。
拿温去病话说,睁只眼闭只眼不行吗?
周生良则表示万万不行!万万不行!
他的剑还在齐阴手里,可不敢!可不敢!
提到齐阴时,温去病意外得到一个消息。
权夜查跟蜀了翁某一日碰上之后大战三百回合,俩人战到最后差点儿没死了,眼下各回各家养伤,且约定来日再战。
为什么?温去病这样问。
祭天金人,荧惑守心,往生卷。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温去病对往生卷不是不渴望,他只是觉得时机未到而已。
周生良很好奇,问温去病所谓的时机是什么。
温去病答他,权夜查跟蜀了翁,亦或往大了说,阎王殿跟了翁城从这个世上消失之后,时机就差不多了。
周生良摇头,你不怕他们先把往生卷用了吗?
怕什么呢?
像往生卷那样的神物,用之前还不得沐浴斋戒个二十来日!
这么长时间足够他趁火打劫了。
嗯,事实上并不会沐浴斋戒,一瞬间而已……
顿无羡没有在平南侯府搜出云霓裳的消息,很快传到徐长卿耳朵里,流刃亦将朱裴麒的那句话写在密件上。
看到密件上的那行字,徐长卿未动怒也未放在心上。
因为这一次,他不会失手。
平南侯府失利在他预料之内,这不过是饭前的开胃菜,无关最终成败。
随后,徐长卿直接去信颍川王,是时候将项烨放出来了……
皇城里,温去病知道钟一山将云霓裳安顿在鱼市之后觉得并不妥当,欲与其商量将云霓裳转藏到幽市。
毕竟幽市是天地商盟的地盘,相对安全。
钟一山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他只怕会因此把天地商盟牵扯进来,后果不可料。
温去病说服他的原因只有一个,任何疏忽大意都会给那人可乘之机,关乎侯玦的安危,天地商盟愿意冒险。
钟一山终是同意温去病提议,温去病更是立时叫颜慈与林飞鹰联系,安排此事。
自天地商盟离开,钟一山回了延禧殿,不想途经御花园时听到两个宫女在那儿细语。
“你可是从流芳殿调出来了,不然非得死在那个钟侧妃手里头。”宫女春香低声开口。
“可不!要不是老天爷开眼,我这辈子就算完了!”春香旁边,一身单薄的宫女浅韵双手拍着胸口,“还好还好。”
“听说那个新来的宫女是从钟府里进来的?”春香狐疑问道。
“嘘!”浅韵瞄了眼四处,“何止是从钟府,那个叫弃余的宫女还是钟府的三小姐!”
“小姐?”
“我之前跟她交代殿里规矩的时候,她自己说的,说她叫钟弃余,是钟府的三小姐,那钟侧妃是她亲二姐。”
春香恍然,“原来啊,这是钟侧妃打从府里找个体己的过来了,这么一说人家姐妹同心的,那钟弃余也遭不得罪。”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谁成想我还没从流芳殿里出来,侧妃便连扇了钟弃余十几个巴掌,脸都扇肿了!”
“不会吧?”
“我亲眼所见!”
“然后呢?”
“我哪还敢留下来看然后,反正我跑出来那会儿,侧妃还罚钟弃余跪在厅里呢。”风吹过,浅韵猛打一个哆嗦,“快走吧!”
隔着一片火棘丛,钟一山默声站在原地,脑海里反复回想‘钟弃余’这三个字,却十分模糊。
钟府的三小姐?
不待多想,钟一山回到延禧殿之后直接唤来黔尘,细问方知,钟府的确有这样一位三小姐,但因老夫人跟陈凝秀当年跋扈,那位三小姐跟她的母亲一直生活在清奴镇,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消息。
钟弃余。
这是钟一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深夜的流芳殿,钟知夏终于睡醒了,若不是推门走出内室,她都忘了之前有罚钟弃余跪在地上。
亦或,她忘了宫里来了一个新的宫女。
这会儿走到贵妃椅旁边,钟知夏有些懒散的坐下来,打了两个呵欠,眸子瞥了眼依旧恭敬跪在地上的钟弃余,“知道错了?”
“让姐姐……”
“叫什么!”
“让侧妃生气就是奴婢最大的错。”钟弃余埋头于胸,怯怯回道。
钟知夏冷哼,“嘴倒会说……起来给本宫倒杯茶,醒醒神。”
钟弃余跪的久,刚起来时膝盖酸麻,险些跌倒。
“蠢笨!”钟知夏嗤之以鼻。
“侧妃息怒……”钟弃余赶忙走到桌边,沏茶过来,恭敬奉上,“侧妃喝茶。”
就在钟弃余把茶端过去时,钟知夏突然甩手,茶杯‘啪’的一声摔到地上,迸起的碎片却是无比戏剧化的绕过钟弃余,擦伤了钟知夏的手背。
“啊!”
眼见钟知夏吃痛尖叫,钟弃余当即过去,“侧妃娘娘要不要紧……”
‘啪……’
钟知夏的巴掌来的猝不及防,钟弃余整个身子跌下去,手臂猛扎进一块碎瓷片,鲜血瞬间染红宫装。
钟知夏正欲得意时,却见钟弃余想都没想,直接拔出手臂上的碎瓷片,紧接着起身,“侧妃您手背流血了,奴婢给您拿药。”
钟弃余仿佛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转身拿来药跟白纱到钟知夏身边,蹲跪下来,“奴婢给您包扎。”
整个过程,钟知夏都是懵的,她的眼睛不时扫过钟弃余受伤的手臂,宫装红了大片,钟弃余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
不疼吗?
“呃……”白药洒在手背上时,钟知夏吃痛倒抽一口凉气,“你轻点儿!”
“侧妃再忍忍!”钟弃余无比紧张的替钟知夏包扎,虽然手法不精,但足够细心,“好了。”
就在钟弃余起身收药时,因为身体瘦小宫装过大的缘故,钟知夏隐约看到钟弃余左肩。
“慢着!”钟知夏唤住钟弃余,视线移向她肩膀,“你左肩怎么回事?”
钟弃余低头,似怯懦似羞愧。
“本宫问你话呢!”钟知夏略显急躁道。
钟弃余扑通跪下来,“侧妃饶命!”
看着钟弃余那副吓傻的样子,钟知夏嗤之以鼻,如此一个胆小怕事的野种,也值得母亲用‘刁钻’二字形容,着实不配。
眼见钟弃余跪在那里不说话,钟知夏突兀起身走过去,狠狠拽开钟弃余宫装。
顷刻,钟知夏像是看到什么可怕事一样,尖叫着倒退数步,“那……那是什么?”
钟弃余惊慌拽起宫装,匍匐在地,“回侧妃,那是胎迹……奴婢自生下来肩上就有一块黑色胎记。”
钟知夏闻声,缓了缓心神,“那么难看,吓本宫一跳!”
“奴婢该死。”钟弃余瑟瑟跪在地上,不敢动。
原本第一眼看到钟弃余时,钟知夏的确有想过母亲的担心,这般长相虽称不上美人,但清秀劲儿还是有的。
现在,她倒是放心了。
纵太子殿下喜欢这脸蛋儿,身上那块胎记又怎么能忍得了。
“算了,你下去吧。”钟知夏长舒口气,摆手。
钟弃余这方敢起身,却没走,“侧妃明鉴,自父亲说要奴婢入宫那一刻开始,奴婢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的富贵都要靠着娘娘,娘娘好,奴婢才好,娘娘哪日若成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奴婢跟在娘娘身边才会有更好的日子……”
钟知夏蹙眉,“你想说什么?”
“奴婢有办法帮娘娘解除禁足。”按规矩,钟知夏未正式册封,叫不得娘娘,可这关起门来,谁会在意呢。
在钟弃余看来,只要钟知夏喜欢,叫什么不行,莫说叫娘娘,叫娘都没有任何问题。
既然在钟知夏跟陈凝秀眼里自己是卑贱之人,她便用最‘卑贱’的法子,叫钟府里所有的人,卑贱的去死。
“真的?”钟知夏将信将疑。
“奴婢自小活在清奴镇,那处有一习俗叫放天灯,凡是重大节日百姓都会集聚到河边点燃写好祈福祝祷的灯笼,只要天灯能顺利飞向夜空,就表示老天爷收到了你的祈祷跟祝福,是好兆头。”钟弃余低声道。
“那又怎么?”钟知夏不以为然。
“娘娘是后宫的主子,惩戒自是皇后娘娘说了算,眼下快至中秋,娘娘借这由头为皇后娘娘祈福,想来皇后娘娘也早想解了娘娘的禁,少个理由罢了。”钟弃余冷静分析。
钟知夏被禁足一月有余,这会儿听到有可能解禁的法子,她自是上心,“你确定?”
“有功无过的事,就算皇后娘娘没有当时解禁,心里也肯定惦记着。”钟弃余把话说的虽满,却滴水不漏。
钟知夏想了片刻,“这件事……可以一试,你去准备!”
“是!”
钟弃余低声领命,却在转身一刻听到钟知夏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把药拿着,这药止血效果还不错。”
“谢娘娘!”钟弃余受宠若惊的转回身,扑通跪地,哽咽出声。
钟知夏看在眼里,心里却道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受不得丁点施舍!
“下去吧,早点睡。”
待钟知夏挥手,钟弃余方才恭敬退离。
回到厢房,钟弃余点着蜡烛,昏黄烛光下,她缓慢褪下宫装,手臂被碎瓷扎的很深,直到现在还在流血。
她打开药瓶,把药洒在伤口处,剧痛侵袭她也只咬牙挺着,没发出半点声音。
比起丧母之痛,这不算什么。
抛弃,欺辱跟算计几乎充斥着她的前半生,母亲死了,她生命里最后一丝阳光也跟着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黑暗里的老鼠,用心窥探着每一个仇人,只要能报仇,不管过程如何卑劣手段如何残忍,她都做得出来。
钟知夏,今日我能叫你如何风光,他朝,我就能叫你如何低贱……
翌日,朝中无事。
钟一山下朝之后并没有回虎|骑营,而是去太学院。
他去找了温去病。
他想……
棋室课业结束后,温去病得到消息便朝卿酒院跑,他家阿山主动找颜回他不惊讶,主动找他那绝对是破天荒!
而且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判断,他家阿山必是想他才会来找他。
主要是他也没有别的用啊!
没想到他温去病,终于也是有男人惦记的人了!
只要想想,就好温暖的感觉。
卿酒院里,温去病满心欢喜跑进去,看到的却是钟一山在跟别的男人喝酒。
时至今日,在温去病眼里围绕在钟一山身边的男人分两类。
他,跟别的男人。
“阿山!”温去病快走两步到钟一山身边,满面春光,“是不是等我很久了,等着急了吧?”
钟一山刚与姚曲干杯,见是温去病,扬眉浅笑,“并没有。”
“哦……”
“温教习坐这里。”温去病忍住失望刚要落座,却见姚曲起身,“一山,你们聊,我还有课。”
见姚曲离开,温去病下意识想要搬起屁股下面的石凳朝前凑一凑,一时没搬动,便把身子朝前凑凑,“跟你说个秘密,周生良这段时间要收拾姚曲了!”
“为什么?”钟一山微怔。
“授业期间不得饮酒,不得卖弄,不得以色示人,姚教习这段时间很得文院女新生的喜欢!”温去病煞有介事瞧瞧姚曲离开的方向,摇摇头,“文府现在的风气都让他带坏了。”
“可我怎么听说今晨某教习回归文府之后,被整个文府所有女新生集体表白,言辞之露骨,动作之轻狂,场面之混乱,一言难尽。”
“有……这种事?”
温去病震惊之余,钟一山直接伸手过去,左手食指抹上某世子粉粉嫩嫩的脸蛋儿,一抹胭脂色,沾在指尖。
“咳咳……其实……其实我是冤枉的……”温去病尴尬不已。
钟一山倒不在意,掀起石台上一块锦布,“没关系,本将军的男人,我若不弃,谁也抢不走。”
温去病在听到‘本将军的男人’之后,整个人容光焕发,“阿山,你……我……”
“学生钟一山,求教温教习。”不等温去病把说话完,钟一山端直而坐,拱手施礼。
温去病懵。
没错,钟一山是来找温去病对弈的。
越是大敌当前,越要保持冷静。
对弈则是保持冷静的最好方法。
凡对弈者,必要有清晰的思维,敏锐的判断,精而准的分析跟预测,更要有足够的耐性,经得起消磨。
整个大周,论棋艺温去病若排第二,谁敢第一。
锦布掀起,残棋在案。
温去病惊讶看向钟一山,“下棋?”
“于公于私,我都该先走。”钟一山拾棋,落子。
看着石台上的残棋,温去病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岔路口。
在棋跟美人之间,他自然毫不犹豫选择美人。
可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自己输,才是赢得了这个美人,还是胜,才是赢得这个美人。
钟一山看出温去病犹豫,“我的棋艺很一般,你若不能赢我便是骗我,我这一世,最讨厌欺骗。”
“真的吗?”温去病诚心问道。
钟一山微微点头,“我的男人,总该有些本事。”
又是‘我的男人’!
为荣誉而战,温去病觉得自己不能输。
温去病抬手,拾棋,落子。
说真的,在温去病看来,朱三友跟朱元珩的棋艺没有不同,或许这样的评价在外人看来对朱元珩不公平,但事实如此。
温去病想赢朱元珩,最短可在半刻钟时间,想输朱三友最短也可在半刻钟。
圣人之下皆蝼蚁,这句话拿来说温去病的棋艺也是一样。
时间如指间细沙悄然流逝,半刻钟的时间过去了。
钟一山落子时,漫不经心道,“刚刚姚教习与我聊天时说,皇上是装失忆。”
“是吗?”温去病随即落子后,诧异道。
“很难说,我知道你常到龙乾宫与皇上对弈,依你看,皇上有没有装的嫌疑?”钟一山再落子,抬头时却见温去病指了指棋盘,“怎么?”
“你输了。”
钟一山猛低头,竟真是!
这还不到一刻钟,确切说才过半刻钟而已!
钟一山强自镇定之后,“再来一盘。”
半刻钟,又半刻钟!
在连输七盘之后,钟一山决定不能再继续了。
这种实力相差悬殊的对弈,非但没有让他思维更清晰,判断更精准,忍耐力好似还差了许多。
最后一局的时候,他差点儿掀桌!
钟一山以军中有事为由起身离开,却在走到院门处时迅速折回到温去病身边。
二人相立,近在咫尺。
温去病很慌,因为他看不出来钟一山是高兴还是生气。
“善弈者谋势,善谋势者必成大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本将军给你机会,说出来我不怪你!”嗯,钟一山生气了。
所以美人的话都是不可信的,温去病这样想。
“以前在韩|国太学院时,总教习夸我是纸上谈兵的极先锋……”温去病眨眨眼睛,“我没有事瞒着你。”
钟一山深吸口气,之后抬手拍拍温去病肩膀,“很好。”
直到钟一山离开,温去病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莫名的,他好像觉得自己错过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