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钟一山、马晋、连同被传的伤势很重的钟钧皆出现在金銮殿上,北军七位副将无一缺露,南军除了钟一山,就只有婴狐。
哪怕是顿星云跟侯玦,都未见人影。
按往年惯例,军演后第二日但凡参加军演的将士,会因其在军演中的表现给予褒奖。
有功者赏,有过者不罚。
但因为第二日钟一山没有上朝,朱裴麒便将此事推到第三日。
朝堂上,气氛肃然。
朱裴麒赏了南北军所有先锋副将百两黄金,两军主帅千两。
往年也是如此,今年并无特别之处。
“太子殿下,末将提请追谥沈蓝月爵位。”就在朱裴麒提及雀羽营帅印之时,钟一山突然行至殿中,单膝跪地。
此话一出,马晋立时看了眼古泰。
“太子殿下明鉴,末将以为万万不可!”
古泰得马晋指意,大步行至殿中跪在钟一山靠后位置,“军演褒奖自来没有封官封爵之说,而且军演只是切磋根本谈不上战功,沈蓝月没有战功,无端受封爵位恐引起众武将心里不服。”
朱裴麒也着实没想到钟一山会有这样的提请,加上古泰反驳,颇为犹豫。
这会儿,婴狐跳出来了,“谁不服?谁不服可以站出来!”
古泰对婴狐印象不深,皱眉,“你是谁?”
“我是你狐爷!”婴狐真是谁的毛病也没惯,直接冲到古泰面前踹了他一脚,直把古泰踹翻在地。
“大胆!金銮殿前不得放肆!”朱裴麒身侧,潘泉贵调着嗓子斥道。
钟一山适时看了眼婴狐,“不得无礼。”
反正也无礼完了。
“太子殿下!这等狂妄之徒当重罚!”古泰是马晋放出来的狗,自然要句句咬着人。
钟一山冷嗤,“古副将莫是忘了,便是这等狂妄之徒在军演中救了贵军左翼先锋,且不知贵军受黑衣人偷袭时,你在哪里?”
听到钟一山质疑,古泰脸色略白,“本将乃一路中军副帅,哪里知道左翼军受袭!”
“北军左翼军距离古副将两日路程,你不知道也罢,我南军左翼军距离古副将不过半日路程,你竟也不知?”钟一山冷笑,“也是,你若知道便不会被都乐包了饺子。”
“钟一山!”古泰怒吼。
“还请古副将注意言辞!”钟一山寒戾冷斥。
这会儿,马晋见古泰不敌,当下走过去,“太子殿下,老臣以为军演虽然出了意外,沈副将更因意外折损,可说到底这只是意外,沈蓝月无战功,封不得爵位。”
钟一山没有立时反驳,而是看了眼婴狐。
没别的,他今日之所以带婴狐上朝,就是专治各种不服。
与钟一山确认过眼神之后,婴狐直接就发飙了。
“你这老东西不厚道啊!死了两千五百兵你说这是意外?那你咋没意外死了呢?”
婴狐直接跑到马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抖两下,“让我教你,那不叫意外,那叫蓄、谋、造、反!如果不是我家蓝月拼死把那些逆贼阻挡在外围,你都得死!北军也得死,整个皇城搞不好就这么被逆贼攻陷了!现在我家蓝月救了大周天下,封个爵位怎么了?你眼红啊?你眼红你也死啊!死了就能封爵!”
“老夫本来就有爵位!”马晋被婴狐气着了,怒声低吼。
婴狐怔了怔,突然抹泪,“那你比我家蓝月幸运……我家蓝月死后才能封爵……呜呜呜……”
死后,才能封爵。
婴狐的话不是圣旨,但此情此景,面对一众朝臣,朱裴麒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还没封爵这样的话。
“太子殿下,蓝月为国捐躯,与谋反逆贼战到最后一刻,受此殊荣,当之无愧。”钟一山双膝跪地,叩首。
古泰不甘心,“谁说那些黑衣人是逆贼!”
钟一山闻声一刻,猛回头瞪向古泰,“古副将是在替那些逆贼说话吗?”
一句质问,古泰顿时吓的背脊发凉。
有些黑锅背在身上,牵连的可是九族!
“也罢,沈蓝月之英勇本太子亲眼所见,那就追谥一等勇毅侯,世袭罔替。”朱裴麒无意在一个死人身上多作纠结。
依照那位颍川谋士的意思,雀羽营帅印跟五副将任命书,他今日必要从钟一山手里拿回一样交给马晋,这才是让他最难办的事。
“末将替蓝月,谢太子殿下隆恩!”钟一山重重叩首。
蓝月,这是你该得的荣耀。
“诸位爱卿都起来。”朱裴麒思忖片刻,“按军演规则,南军既赢,便该将雀羽营帅印跟任命书交于钟将军……”
“太子殿下明鉴,万万不可!”朱裴麒话音未落,钟宏立时跑出来,大呼大叫。
若是出来搅局的是别人还好,既是钟宏,那么钟宏接下来的话,代表的便是朱裴麒的意思。
众臣面面相觑,心下了然。
“微臣听闻钟一山自军演之后,先是大闹兵部,又私闯天牢放了沈蓝嫣!他更是连自己麾下虎|骑营都疏忽怠慢,整一日未回军营,这种人,如何兼任雀羽营主帅!”钟宏言辞恳切,极力反对。
婴狐都有点儿要憋不住了,一对眼珠巴巴盯着钟一山。
终于,钟一山点了头。
“你是谁啊!”婴狐直接走过去,一脸刁钻看向钟宏。
“老夫是谁不关你事!”钟宏冷声开口,满眼鄙夷。
婴狐眼中鄙夷更重,“那我家元帅得不得帅印又关你屁事!你叽叽喳喳跳出来做什么?猪鼻子插大葱你装什么宰相啊!”
“你!”钟宏怒斥。
“哦……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那个钟知夏的父亲!当初钟知夏把两个男人玩死又把她自己玩进天牢里的时候,本校尉见过你!”婴狐一时来了八卦,“钟知夏活的还好?”
金銮殿上,气氛一时紧张。
“大胆!吾女乃太子侧妃,你敢这样诬蔑她!”钟宏脸色顿时红的发紫,恼恨低吼。
婴狐一脸惊,之后扭头看向坐在龙椅上的朱裴麒,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灵感,他忽然就说了一句话,使得这金銮殿上的每一位臣子,都深深记住了‘婴狐’这两个字。
那句话是,‘头顶原谅绿,快乐活下去’。
“婴狐!闭嘴!”钟一山后脑滴汗,嘴角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抽了两下。
婴狐还是十分听话的,说闭嘴就闭嘴,不过视线还停留在朱裴麒的头顶,久久不收。
座上,朱裴麒怒意鼎沸,正欲作发时钟一山终是松口,“末将到底是赢了军演,帅印是末将理所当然的奖赏,但末将近日也的确因勇毅侯之死有些力不从心,是以,末将愿意让出任命书。”
朱裴麒闻声,暗自舒了口气,“既是如此,那这任命书便交予马晋……”
“输成那样,他应该没脸拿吧!”婴狐不失时机嚷了一嗓子。
马晋恨的咬牙切齿,他有什么没脸拿的
!
“太子殿下放心,老臣必定……”
“太子殿下放不放心我不知道,但本帅不放心。”钟一山冷眼看向马晋,“身为主帅,定都侯此番军演的表现,让本帅很失望。”
“钟一山,你有何资格说出这两个字!”马晋尝到了羞辱的滋味。
“就凭我南军在折损两千兵更失一将的前提下还能胜出,且全歼北军,一人不剩,包括你这位主将。”钟一山的话,算是半点面子也没给马晋留。
“那是因为意外!”马晋眼中迸出戾气,寒声如钟。
“如果没有意外,你还要怎么输?”钟一山嗤之以鼻。
众臣闻声,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副将中亦有主位,一山可以将这个主位交到北军任何一位副将手里,唯独马晋这位主将,不行。”钟一山的态度十分鲜明,坚定且表现出丝毫不会让步的决心。
朱裴麒些许为难,毕竟那位谋士的意思,任命书当给马晋。
金銮殿又是一片沉寂,众臣视线皆看向朱裴麒。
“太子殿下若是为难……”钟一山略显迟疑之色。
这个时候,婴狐又一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太子殿下若是为难还有皇上啊!这事儿太子殿下您要作不得主,我就去找皇上!”
自从朱裴麒坐阵金銮殿伊始,哪怕是保皇派也没有人敢直接在这金銮殿上直接飙出越过朱裴麒去找皇上定夺的话。
即便周皇已经醒了……
龙椅上,朱裴麒脸色稍有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婴狐你别乱说话,这里不是太学院,没有周生良给你撑腰。”钟一山看似斥责,却是将婴狐后台报了个清清楚楚。
婴狐耸肩,呶呶嘴,“哦。”
至此,众臣除了‘佩服’某狐作死本事已到极致之外,也深深将婴狐重新认识了一下。
周生良是谁?
那是新任的太学院院令,在场众臣倒是不必再到太学院里求学,可他们膝下子侄甚至孙儿,很有可能会去,而且非常希望可以去。
是以,即便是太子麾下的那些臣子,也都打消了想参婴狐一个大不敬的心思,做了缩头乌龟。
“罢了,此番军演定都侯表现的确不佳,那这副将任命书,钟将军想交与谁?”朱裴麒对那位谋士本就不满,加上此时情形难以周旋,索性问道。
“古泰。”钟一山垂首,恭敬道。
“古泰不行!他在军演里死了!”婴狐摇头。
“那翟祁。”没等坐上温去病开口,钟一山随即换了个人。
“他不是也死了吗!死在侯玦手里!”婴狐提醒道。
“马腾……”钟一山又道。
“就钟钧一个没死!”婴狐有些着急走到钟一山身边,“虽然钟钧是你三叔,但你也不应该为了避嫌就把三叔当成死人吧!他就活生生站在那儿呢!”
古泰等人听罢,气到不能呼吸,谁他娘不是活生生站着呢!
钟一山摇头,“谁都可以,唯独钟钧不行。”
座上,朱裴麒倒是有些好奇,“为什么?”
“因为他是末将的三叔,若一山将任命书交到三叔手里,难免会有人怀疑军演中三叔是不是真的在为定都侯效力,一山不希望三叔背负这样的误解。”钟一山字字珠玑,有理有据。
这就让两派有些听不明白了,他们实在听不出钟一山这话是发自肺腑,还是反话投机。
“太子殿下明鉴,末将在军演中绝无私心。”钟钧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将五副将任命书收于囊中。
整个早朝,文武百官将婴狐牢牢记在心里,有事儿没事儿离这只狐狸远着点儿,被骂到七窍生烟都有可能是白挨骂。
还有就是,钟一山的军事才能亦在他们心里,打下深深烙印。
正如钟一山自己所言,军演之后,四营他要得其三。
而今,雀羽营已在囊中。
早朝之后,朱裴麒命潘泉贵在东门守着,他要见钟一山。
御书房内,朱裴麒心里其实是不悦的。
他不傻,朝上钟一山与婴狐一唱一合把他逼到颇为难看的境地,摆明了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末将一山,叩见太子殿下。”钟一山由潘泉贵带进御书房之后,单膝跪地施礼。
朱裴麒瞄了眼潘泉贵。
待其离开,朱裴麒方才开口,声音很淡,“起来吧。”
“一山有罪,不敢起来。”就算潘泉贵不去等,他也有意过来。
朱裴麒微动眉梢,“胡说,你何罪之有!”
“婴狐是个口没遮拦的,他在朝堂上时尔冲撞太子殿下皆是一山授意,太子殿下若怪,就怪一山。”钟一山低头,态度全然不似朝堂上时咄咄逼人,谦恭甚至有几分顺从之意。
这让朱裴麒颇为受用,“哦?”
“沈蓝月是一山在太学院时的同窗,更在七国武盟时与我并肩作战,虽谈不上几经生死可也险象环生,此番军演如果不是一山点了她的将……”钟一山噎喉,“一山知道如果没有婴狐话里话外呛声,众臣根本不会同意太子殿下将沈蓝月封为勇毅侯……”
钟一山突然双膝跪地,“一山有罪,让太子殿下在金銮殿上,委屈了。”
“你这样说,本太子还真是觉得委屈了。”明明这一刻朱裴麒的心里,松了一下。
“至于任命书的事,一山本意是想交给翟祁,翟副将在军演中虽不敌侯玦,但与其他副将比,资历够战功也多……太子殿下明鉴,一山已经在金銮殿上讲明不能交给三叔……”
“为什么不能交给钟钧?”朱裴麒想了想彼时金銮殿上钟一山的理由,倒也可以理解是真心。
钟一山抬头,眸色微闪,“朝廷里的事一山一直都是中立,太子殿下宽厚,也一直没有逼迫一山……如今父亲已经不在虎|骑营,三叔本就是奔丧回来的,丧期一满便应该回去。”
许是没想到钟一山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朱裴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把这话接下去。
“一山守着这中间势力,则是……守着一个变数。”钟一山眼眸略深,“太子殿下能明白一山的苦心吗?”
“你的意思是?”朱裴麒搭在龙案上的手紧了紧,眼眸略深。
“太子殿下试想,若这朝堂上只有矛和盾净天儿的针锋相对,只怕皇上就算龙体尚有微恙也得出来了……”钟一山的解释是,中间势力就像是挡在矛与盾中间的一团棉花,
无形之中规避了多少矛盾呵。
朱裴麒眼底微亮,“你费心了。”
“为太子殿下,一山当费这心。”钟一山一改往日不亲不疏的态度,给了朱裴麒少许暗示。
而朱裴麒则将这少许暗示无限放大,自以为眼前男子一番话,是向他臣服的开始。
“跪这么久,快起来。”朱裴麒语气较之前,要缓和许多。
钟一山闻声起身,站定之后佯装像是想到什么的样子,“不知军演时,太子殿下可有关注一山与定都侯那场主战场的对决?一山初带兵,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你过谦了,本太子自军演开始便一直关注你的表现,不错,算是得了甄太后的真传!”朱裴麒赞许有佳。
“多谢太子殿下谬赞……不知一山是否有幸能看一眼太子殿下当时那张行军图……”钟一山顺藤摸瓜的朝上爬着,完全没有任何兀突。
“你倒是来对了,那行军图本太子还留着。”朱裴麒音落时起身,亲手自左侧御架上取出那张之前由兵部送过来的行军图,转身回来铺展在龙案上。
钟一山稍稍向前,视线落向龙案。
接下来,朱裴麒则十分详尽描述了当时两军对阵跟兵力分布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意见跟评断,钟一山却全然没有听进去。
他的视线只在那张兵部所绘的行军图上徘徊,心下寒凉。
自御书房出来,钟一山每走一个石阶,都似耗费自己全部力气。
脑子里,那张被铺在龙案上的行军图不断闪现。
那张行军图比之前兵部交给他与马晋的行军图更恢宏,更细致,也更精准,却唯独没有任何延伸!
而他可以肯定,朱裴麒在拿出行军图的时候,眼神无异,依图纸讲解跟评断的时候,也十分娴熟。
所以朱裴麒在军演时看的行军图就是刚刚那一张,他根本就不知道黑衣人会出现!
也就是说站在朱裴麒背后的高人,应该是对朱裴麒隐瞒了这件事。
那人对自己算是敌暗,只怕对朱裴麒也隐瞒了身份。
至少,那人是背着朱裴麒对付他的。
敌暗,倒也暗的彻底!
这样也好,这样很好……
皇城郊外,虎|骑营。
军演时都乐得伍庸细心救治,虽体内毒素清除大半无性命之危,但余毒还是需要喝几副汤药拔除,加上多处外伤极深,已在帐中连着卧床两日。
这会儿,范涟漪端着汤药进来。
“你别动!”
范涟漪进来时,都乐刚好起身想要下床,“我没事,只是躺久了我想下去走走……”
“伍大夫说你至少要躺满七日,否则裂开的肋骨就再也不可能养的好!”范涟漪急匆搁下汤药,硬是将都乐推靠在床头,盖好被子,“对不起……”
都乐闻声时,分明看到范涟漪红了眼眶。
他惊诧,“你怎么哭了?你在我心里可不是个爱哭的姑娘。”
范涟漪颓败坐到床边木椅上,端起汤药递给都乐。
都乐接过瓷碗,正要喝时听到范涟漪开口,“涟漪第一次打仗,第一次明白性命原来可以脆弱到这种地步,第一次觉得我这么没用,守不住自己的兵,护不了我最在乎的朋友……”
眼泪夺眶,范涟漪双手紧紧揪着衣角,脑海里尽是沈蓝月死前一刻的惨烈,长剑在她身上拉扯,断折,斜砍出身体。
那一剑,沈蓝月是为自己挡的!
都乐端着瓷碗的手紧了紧,“我便不是第一次,也会心痛。”
范涟漪抬头,泪眼婆娑,“真正的战场会比这个更残酷吗?”
“不会。”
都乐告诉范涟漪,真正的战场会有一样的杀戮,打的却是信仰,“战场上讲的不是我佛慈悲,为兵为将者上阵杀敌,为的是家国天下,他们拼的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每一位将士,从他投身军营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他们不怕死,只怕枉死。”这才是都乐最心痛的地方。
范涟漪低下头,控制不住发出浓重的哭腔。
都乐抬手,握紧范涟漪些许颤抖的肩膀,“元帅不会让他们枉死。”
“可那有什么用,他们已经死了,沈蓝月再也活不过来了……”范涟漪悲恸抽泣,猛扑在床榻边缘号啕大哭。
都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范涟漪,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单凭几句话又能改变什么。
他只默默陪着范涟漪,任由她哭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营帐外,段定无声站在那里,听着范涟漪的哭声,难以言说的心疼……
皇郊四营与皇城的距离皆有十里,唯独顿星云的御林营要近五里,军营方向与玄机营同。
秋天的阳光虽烈,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侯玦走进御林营的时候,顿星云刚好在校场上练兵。
严格说是他站在校场后面的简易角楼上,看着校场上兵卒在听到角声后奋力一刺的场景。
侯玦走上角楼,与顿星云站到一处,“这个时间不该是让士卒休息吗?”
“我看到了那两千五百兵的尸体……他们拿的是木剑,面对那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和他们手里的冷兵利器,还有那些样式繁复歹毒的暗器,如何能有胜算……蓝月死的不值。”顿星云声音低戈,寒冽。
“这明显是一场有预谋的偷袭,对方自然会作足准备。”不论何时,七人中唯有侯玦最为冷静跟理智,也更清醒。
侯玦,是个无欲无求之人。
“你有没有感觉到,偷袭者似乎在针对我们。”顿星云转眸,看向侯玦。
“或者说是在针对朝堂上的中间势力,如果没有婴狐,此番钟钧也难逃厄运。”侯玦沉默片刻,“背后指使者,很有可能是朱裴麒的人。”
顿星云蹙眉,“可朱裴麒之前对中间势力的态度绝非如此!”
“人是会变的,许是他觉得既然招揽不来,干脆就杀几个以儆效尤,利诱不成就危逼。”侯玦刻意压低声音,即便是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
顿星云沉眸,“如果真是这样,一山与我们的处境,只怕危险了。”
“我相信钟一山。”侯玦深吁口气,“咱们能分析出来的,钟一山亦能,而且我相信他应该会有解决的方法,我们,听他的便是。”
顿星云略有惊讶看向侯玦,“你……”
“钟一山是一个可以信赖的领导者。”侯玦并不需要多言。
顿星云沉默片刻,“当日你选择龙魂营,便是想在龙魂营里替钟一山站住脚?”
“也有替平南侯府考虑的因素,当然……我首先考虑的是钟一山。”侯玦正色开口,眸底渐渐涌起一抹寒光,“身在局中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既然不能,便跟着钟一山赌这一局,胜则胜,败亦无悔就是了。”
顿星云不再说话,视线重新回到校场。
他知道侯玦说的轻巧,拼的却是全部身家……
深暗夜空,无星无月。
偶有秋风起,寒了夜色,凉了人心。
徐府书房里的灯盏,摇摇曳曳,照的那张清俊容颜时暗时明,看不真切。
流刃将今日朝堂之事,包括钟一山到御书房的事一五一十禀报,没有疏漏任何细节。
徐长卿身前桌案上,行军图早已换成一块楸木棋盘,棋盘上有黑白两子。
原本他不知道对面白子上当描谁的名字,但现在,他垫起白子,在上面清清楚楚描出‘钟一山’三个字。
与军演不同的是,黑子上的名字,改成了‘徐长卿’。
流刃不解,“徐先生这是何意?”
“小山可能发现我了,这盘棋,当由我二人对弈……还好……”徐长卿将描有自己名字的棋子搁到棋盘上。
还好到最后你一无所有,还有一个我。
唯一,只能还有一个我……
流刃离开之前,徐长卿果然如钟一山预料那般,叫流刃暂时不要动筱阳跟马晋。
依徐长卿之意,钟一山就算发现此番军演背后有人,也并不妨碍他怀疑筱阳跟马晋与这个‘背后之人’有关。
眼下以钟一山对筱阳跟马晋的仇视,到最后斗个两败俱伤犹未可知。
但。
徐长卿到底是精于算计之人,他怕自己万一会错了钟一山的意,那么很有可能会让钟一山打个措手不及。
所以他命流刃将之前准备好的谋逆证据暗中招架在段定身上,所有证据指向要做到万无一失。
至于为何会是段定,很简单,段定在兵部而且他是钟一山的人,是朝中的中间势力。
在徐长卿看来,朝堂上的保皇派不必惧,反倒是那些表面上看着不屈从,不依附的中间势力才是不可预的变数。
他要彻底搅乱这些人,迫使他们站队,接下来他便可以安心对付保皇派,替颍川王完成心愿。
至于朱裴上,他也只配站在旁边,看个热闹……
同样的夜,陶戊戌府邸的灯火亦亮着。
那个端直坐在书房里手执书卷,有些偏瘦的中年人已经坐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一山拜见陶大人。”窗棂微动,便有一抹黑色身影出现在案前,摘下黑色面巾,恭敬施礼。
钟一山不是第一次夜潜刑部尚书的府邸,但这次他换了装,蒙了面,十分小心。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对手养了一个忍者。
那忍者的武功虽不及颜回,却终究可以将颜回斗上一整日,绝不可小觑。
“钟将军不必多礼,请坐。”陶戊戌音落时,钟一山亦未矫情,迈步行至桌前落座。
桌案前沿,钟一山看到了一对类似麒麟额上有角的獬豸。
钟一山认得,这是之前他送给陶戊戌的那一对。
“陶大人应该能猜到一山此行,所为何事。”钟一山神色凝重,低声开口。
陶戊戌搁下手中书卷,正色看向钟一山,“军演一事。”
钟一山点头,“皇上亲下旨意,军演偷袭一案由陶大人全权查惩,不知陶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陶戊戌早在钟一山面前表过立场,此时便也无所顾忌,“此案若真想查个水落石出,非陶某能力范围之内,所以钟将军有何建议,陶某照做便是。”
钟一山直言,“军演的事是一山被人下了绊子,敌暗我明,一山与那人还要周旋一段时间,但此案不可拖,结的越快越好,不瞒陶大人,一山已经找了替罪羔羊,是兵部主事方忠。”
陶戊戌凝眸,思忖。
“方忠与海外扶桑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钟一山低声道。
“证据可确凿?”陶戊戌挑眉。
“大人放心,证据都在这张字条上,大人只管查,必能查出铁证。”钟一山自怀里取出密件,恭敬递给陶戊戌,“或许……那人也会如一山这般盯上谁,介时只能求大人从中斡旋。”
“陶某能做的,决不推辞。”陶戊戌收好密件,郑重开口。
“多谢!”
钟一山相信陶戊戌,亦如陶戊戌相信钟一山。
自陶戊戌府邸离开,已过戌时。
钟一山绞尽脑汁在想自己还要做什么,又遗漏了什么,可是没有了。
至少他把今日该做的事,做到尽善尽美。
任命书落到钟钧手里,沈蓝月得了勇毅侯的追封,他以行军图为依据料定朱裴麒不过是个被架空的棋子,在朱裴麒背后正有一个人对他虎视眈眈。
他亦在天地商盟的帮助下,坐实了兵部主事方忠的谋逆大罪。
可他总觉得不够,他还想再做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
因为只要停下来他就会想到沈蓝月,想到惨死在嘉陵山脉的两千五百兵……
最终,钟一山还是回了延禧殿。
与昨日相同。
有人为他留了灯,有人在等他。
正殿的翡翠方桌上,六道菜式与昨日皆不同,桌上有酒。
“你不必做,你知道我不会吃。”钟一山颓然走到桌边,直接提壶。
“你喝多少,我都陪你。”温去病知道钟一山不会吃,可他不能不做,这是‘温去病’能为钟一山做的唯一的事了。
钟一山猛的握起酒壶,打开尘封的壶盖。
酒香飘逸,催人迷醉。
然而下一刻,钟一山却没有如昨日那般疯狂灌酒,他突然将酒壶重重搁回到桌上,强迫自己坐下来,强迫自己吃饭!
温去病无声坐在对面不语,却知钟一山为何如此。
沈蓝月跟两千五百亡魂未安,他这是硬逼着自己时刻清醒,哪怕只是一时醉生梦死,也不行。
“呕……”钟一山突然扔了筷子,猛朝后干呕。
温去病急忙过去,轻轻拍打钟一山后背,“你吃的慢些,三日没好好进食,吃的太快对身体不好。”
钟一山单手紧捂胸口,呼吸急促。
“我是不是很没用?”钟一山低着头,皓齿狠咬。
温去病心疼,“我认识的钟一山傲雪凌霜,无所畏惧,如果你连这关都闯不过去,那你……真的很没用。”
温去病话音刚落便被钟一山一把推开!
眼见钟一山大步冲进内室,反手狠狠叩紧房门,温去病的心就像是突然被人攥住,一呼一吸间无比艰难。
温去病记得钟一山在天地商盟时说过的一句话。
元帅的仇跟沈蓝月的仇在他心里是一样的,没有轻重之分。
倘若不能替沈蓝月报仇,他决不再向前走一步!
这是最让温去病敬佩跟感动的地方,钟一山的性情当真像极了当年的穆挽风。
灯已熄。
温去病走出延禧殿,却是双手环胸,无声靠在主卧的窗棂旁边,他想守着屋子里的人。
这一守,便是一辈子。
房间里,钟一山独自蜷缩在床榻一角,泪意肆流。
他也想坚强,可只要想到沈蓝月惨死的情景,他脑海里就会一遍遍浮现金陵十三将被万箭穿心的那一瞬间。
一样的悲恸,一样的绝望。
钟一山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当他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的时候,才慢慢有了感觉。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浅影单薄。
还好在这个孤寂苍凉无温的夜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在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