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武盟也已经有了结果,一众文臣武将带着各种感慨跟艳羡离开武院。
为什么有出息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随着试练赛结束,五国新生陆续从后山走出来。
亦陆续乘车回到东郊别苑。
钟一山等人却一直留在外面,等婴狐。
不想先等来的,却是郑默……
眼见郑默鼓着腮帮走到面前,钟一山便猜到他想问什么。
果不其然。
“我的蛇呢?”
郑默与那条巨蟒相伴多年,在其身上耗费的心血简直不要太多,单从那一身银鳞战甲就能看出来。
毫不夸张说,郑默把那蛇当他弟弟一样宠着!
现在,弟弟找不着了。
他打了无数哨鸣,嗓子干的直冒烟儿也不见那条巨蟒出现。
此刻站在钟一山等人面前,郑默气势汹汹。
“问谁呢?”钟一山冷笑。
“问你们!”郑默是真着急,那条巨蟒相当于他一半的战斗力。
就在这一刻,钟一山身后沈蓝月等人表情突变,皆目瞪口呆。
连钟一山双眉都忍不住朝上一挑。
郑默心里咯噔一下,欲转身时钟一山提醒了他,“你最好别看。”
郑默能不看?
出口处,某狐腋下夹着一颗巨大蟒蛇头,逆光而来。
夕阳斜照,婴狐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同样被拉得很长的还有那条巨蟒。
钟一山真是感慨,好好的一条蛇,怎么就能让婴狐给霍霍成那样!
扒了一半儿皮,抽了半条筋,蛇头上那两个洞是什么鬼?
蟒蛇很长,是以当婴狐走出来一段距离之后,钟一山方才看清在后面拎着蛇尾的,正是言奚升。
“钟一山!我出来啦!”婴狐夹着蟒蛇头,快步过来。
见郑默奔命似的冲向婴狐,钟一山倒也不担心,郑默还没傻到在这个时候动手。
“婴狐!你居然杀了它?你怎么敢!”郑默双眼赤红,眼眶要再大点儿那对眼珠子随时都要滚出来的节奏,额头青筋暴凸。
婴狐乐了,“本大爷为什么不敢杀它?”
“他是我的!”郑默怒吼,拳头攥的咯咯响。
婴狐又乐了,“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雕你字儿了?刻你名儿了?再说本大爷动手的时候,它也没说啊!”
不得不说,钟一山就喜欢婴狐这股臭不要脸的劲儿。
“婴狐你……你明明见过!”郑默气极败坏低吼。
婴狐停下脚步,颇为认真的想了想,“我的确见过你那条,但这条不是,你看到没有,这条是银鳞蛇皮,你那条是青白花纹。”
郑默炸毛了。
婴狐竟然还敢说!
他把蛇皮连带银甲一起扒下来,哪还看得着里面是什么颜色!
“钟一山,婴狐!你们……你们欺人太甚!把蛇还给我!”郑默说着话就要抢蛇。
这婴狐就不能干了,“是你的吗你就抢?你把它抢走了我们晚上怎么炖蛇羹!怎么炖!”
要不是怕郑默认尸,婴狐根本不需要骗他。
郑默闻声,立时暴了体内洪荒之力。
不想败王剑还没抽出来,便被一股强横内力击退数步。
是言奚升。
“婴兄说只要我能助他把蛇抬出来便分我一杯蛇羹,你若抢它,便是抢了本该属于我的一杯羹。”言奚升目色绝对平静,音色不卑不亢却透着难以忽略的威胁意味。
郑默气结,“言奚升,你不想回楚国了?”
“与你无关。”言奚升冷声道。
“好……好好好!你们等着,山长水远我们来日再见!”郑默万念俱灰,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带走弟弟的尸体了。
郑默还没走远,婴狐已然开始打算晚上的蛇羹宴!
“我都想过了,这么大一条蛇咱们一顿根本吃不掉,所以我只扒了一半儿蛇皮,剩下的直接剁成几节分了各自带回府里,别浪费是不是!”
“很好。”钟一山知道郑默能听到,是以中肯回答。
郑默受了内伤……
看到不远处韩|国新生在等,言奚升行至钟一山面前,“告辞。”
“言兄留步!”言奚升转身一刻,钟一山快一步绕到言奚升面前,视线扫过顿星云。
顿星云心领神会,带大伙一起拖着蛇身走回武院。
见众人走远,钟一山郑重看向言奚升,“此番武盟言兄未依楚王之命行事,又得罪如郑默这般小人,若再回楚国恐……”
“钟二公子放心,言某应该不会再回楚国。”言奚升淡声道。
“留在韩|国?”钟一山犹豫片刻,重新抬头,“若言兄不弃可留在大周,一山保证……”
“军政之事非言某所求,恐要辜负钟二公子好意了。”言奚升谦逊道。
钟一山了然,“人各有志,今后不管言兄走哪一条路,一山都记着这份人情,他朝言兄一句话,一山必赴汤蹈火。”
言奚升很感激钟一山能说这番话,抬手,“一战之交,一世友,珍重。”
钟一山还礼,之后目送言奚升离开。
且等钟一山回来的时候,武院练武场上已经燃起篝火。
篝火上架着一口铁锅,干柴在锅下面噼啪作响。
锅里,炖着蛇肉。
因为范涟漪的事,围坐在篝火旁边的段定等人心情并不好。
“刚刚温世子派人传话过来,涟漪在范府一切安好,有宫中名医在为她医治,大家放心。”钟一山说的是真话,温去病派的是毕运。
段定抬头,“会没事吗?”
“半个月后,必叫范涟漪生龙活虎站在你面前。”钟一山自信道,因为他知道现在给范涟漪诊治的宫中名医,是伍庸。
就在这时,钟一山发现婴狐不在,“人呢?”
“去请周生总教习跟权夜查了。”
顿星云说话时,扫过篝火旁边两个无主的玉瓷酒壶,“这是姚教习让人送过来的纯酿,我们是觉得这酒甚好,不叫他们过来喝有些过意不去。”
钟一山瞬间悟了,“会不会不太好?”
“大家觉得,不会不太好。”顿星云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只要想到这三日在试练场上的险象环生,他们就特别想见到周生良跟权夜查。
从没这么想念过!
钟一山尊从众意,选择坐在无主空瓶旁边位置。
不多时,周生良如期而至,权夜查没来。
因为亲眼看到周生良在试练场里挖了多少坑,权夜查太知道这会儿被请过去喝酒意味着什么了。
于是任由婴狐磨破嘴皮,他都要去睡觉。
就有那么困!
要说周生良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为什么来?
因为自信!
胳膊拧过大腿这种事儿,他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
瞧见周生良走过来,众人起身。
“都坐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众人表示,没你辛苦。
挖那么多坑,也不怕把你那老腰给闪了。
此刻,周生良已行至近前,直接坐到一早被顿星云等人空出来的位置,抄起酒壶,“今晚无师徒,老夫与你们一醉方休。”
随后跟过来的婴狐本能想坐到自己位置,却被周生良一把拽到身边。
然后,就傻了……
因为摆在他面前的酒壶,是给权夜查准备的,里面加过料。
史上最强蒙汗药,喝一口睡三日。
而他自己的酒壶,就在旁边。
婴狐在所有人举起酒壶的时候,手直接伸偏。
“爱徒,这是你的!”周生良直接拍掉婴狐刚握住酒壶的手,指了指本该属于权夜查的那一个。
众人面色无波,心里皆默。
成败在婴狐了。
“啊……啊啊……对对!”婴狐直接抄起身前加料酒壶。
钟一山见状颇为担心,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是周生良先开口,“这么干喝没意思,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听到周生良这样说,七人摩拳擦掌。
不管玩什么游戏,七对一总不会吃亏。
“周生总教习打算怎么玩?”顿星云恭敬问道。
是的,即便他们已经跟周生良祖宗十八辈很熟了。
但在本尊面前,七人还是表现的十分尊重,半点不敢越矩。
“一问一答的游戏。”周生良说完之后,众人反应了一阵。
“什么游戏?”婴狐没太听明白。
周生良猛抬手拍了婴狐后脑勺儿,“一问一答的游戏,理解不了?”
嗯,被你拍傻了,理解不了。
要不是顾全大局,婴狐都他娘的想暴走!
酒都没喝一口你这老东西抽我几下了?
“周生总教习的意思是,你问,我们答?”钟一山私以为周生良是想知道他们在试练场上的表现。
其实,并、不、是。
“你们问,老夫答。”
拿周生良话说,他藏在试练场里六件宝贝,活脱脱被找出三件,刚好这三件就在钟一山他们手里。
所以。
“你们每人问老夫一个问题,老夫如实作答,之后你们便把三件宝贝物归原主。”周生良根本就不关心钟一山等人在试练场内的表现,他只关心他的剑,跟他的剑谱。
钟一山后脑滴汗,还物归原主?
按规矩,拿到试练场内的东西便是无主,谁得到就是谁的!
“我们没有问题。”侯玦平日里不多话,说起话来绝对够分量。
周生良急了,“没有问题不行啊,你们这……请我喝酒没有诚意啊!”
“不如这样,我们每问两个问题,便答应送给教习一件宝贝,每两个问题问过之后,总教习须白送给我们一个问题,如何?”钟一山说的有点儿绕,但周生良听明白了。
“三个问题一件宝贝?”周生良这样理解。
“其中三个是赠送的。”钟一山这样解释。
“好!”周生良满口答应。
当然了,除了问问题便是喝酒。
一问一答,一口酒。
谁问问题,谁便与周生良对饮,如此婴狐便算是暂时安全。
第一个问问题的是钟一山,“一山先饮为敬。”
钟一山打开壶盖,顿有芳香扑鼻,沁人肺腑。
周生良也不含糊,狠灌一口。
“吾等抽到第三条山道是偶然,还是必然?”
这是钟一山的问题。
“必然。”周生良根本没有考虑,直接回答。
众人默,果然有猫腻。
第二个与周生良对饮的是顿星云。
饮过佳酿,顿星云开口,“第三条山路可是五条山道里最难的?”
“最难。”周生良毫不避讳。
众人又默,这他娘九死一生都是有原因的。
难怪他们会最末一组赶到后山。
侯玦问的第三个问题,“总教习可知,这酒里下了蒙汗药?”
侯玦之所以问,是因为三口酒之后,周生良理应晕倒。
但是,没有。
“知道。”周生良还不致跟小孩子耍赖,既是一问一答,他一定会说真话。
篝火里,干柴噼啪作响的声音异常清晰,整个练武场一片死寂。
围在篝火旁边的六个人皆低头,不是羞愧。
是怕周生良看到嘴型。
最先打破此间宁静的是钟一山,“我们没有问题了。”
周生良愣住,“说好的九个问题,只问三个?”
“只有三个问题,应该不算没有诚意吧?”即便在酒里下毒的事摆到台面儿,钟一山却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比起周生良,他们做的还很不够。
周生良深吸口气,能捞回一个算一个,“三个问题换一件宝贝,把枯荣剑还给老夫。”
众人磨牙,还敢要剑?
钟一山不禁皱眉,“为什么?”
一句反问,惹恼了周生良,“你们想反悔?老夫看起来就不是很好欺负的样子哦!”
“三个问题换一件宝贝没错,但赠送三个问题给我们也是周生总教习答应过的,刚刚我们问的,是赠送的那三个。”钟一山淡声解释,听起来毫无违和。
周生良有点儿晕!
“赠……赠送?”周生良脑袋嗡嗡直叫,就像有一群蜜蜂在里面狂飞乱舞。
旁边,婴狐斜着一对狐狸眼,“师傅,你要喝这玩意不管用就不要喝了,一丢丢要好几千两银子。”
周生良恨的,握着酒壶就是不松手。
好几千两算个啥,他那三件宝贝价值连城!
连城!连城!连城!
“周生总教习若觉得一山说的不对,我们大可去找齐帝师。”钟一山不会在周生良面前发火,尊师重道是传承,但不代表他就要乖乖把三件宝贝交回去。
对于钟一山的解释,周生良没有反驳,也没看出怎么生气,只是临走时将壶内酒水全数灌进嘴里,一滴未剩。
看着被周生良十分平稳搁在地面的酒壶,钟一山等人面面相觑。
变态啊!
偏偏婴狐不信邪,“该不是买的假药吧?”
然后,某狐就尝了一小口。
再就没有然后了……
武盟结束的第二日清晨,卫、楚新生皆离大周皇城。
值得一提的是武超。
虽捡回一条命,但也就只剩下一条命而已。
言奚升没有留在东郊,辞别纪白吟后走了自己的路。
武盟至此,结束。
钟一山原本想回宫里多陪陪甄太后,但因狂寡的缘故,甄太后希望他能回镇北侯府住一段时间。
钟一山知道狂寡,亦知道当日给他下毒的就是狂寡。
想到下毒,他便想到镇北侯府里,还有人欠他一条命。
早膳十分,新津院。
为了讨好老夫人被禁足的这段时间,钟宏总会带整个二房的人过来陪老夫人用膳。
这会儿膳食备齐,老夫人正要动筷,忽听外面院门被人踹开……
听到外面有动静,桂嬷嬷登时绕过去堵在门口。
来者,钟一山!
“二公子……”桂嬷嬷伸手想拦,哪怕是在她这儿给钟一山一个下马威也好。
哪成想钟一山根本没看她,一把将其推开,力道颇重直接将桂嬷嬷搥到地上,闪了老腰。
打狗还要看主人,老夫人怒摔银筷。
几乎同时,钟一山猛甩手,一个偌大白色包裹生生落向方桌,砸翻桌上几碟小菜。
白色包裹被血水浸透。
绸缎亦滑,包裹内那颗血淋淋的,巨大蟒蛇的蛇头赫然呈现在众人视野之内。
“啊……”
老夫人吓的尖叫,刚刚洋溢满身的王八之气顿时烟消云散。
也亏得钟宏扶的快,方免老夫人翻坐到地上。
旁侧,陈凝秀跟钟知夏也都吓的不轻,脸色惨白如纸。
“钟一山,你干什么!”唯一说话还算有些底气的,只剩下钟宏。
至于钟长明,早在陶戊戌幽禁镇北侯府时,钟一山便书信给马予曦,希望筱阳能将其调离皇城。
那是个干净少年,钟一山希望他能少沾些二房污秽。
亦不想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昨日武盟试练,婴狐斩了条蛇,说是分了让我们带回府给家里人尝尝,一山选来选去选了蛇头,虽说蛇头肉不多,好在脑子够大,你们都补补。”钟一山淡漠开口,目色寒凉。
“你……你好大胆……”老夫人何时受过这等惊吓,指着钟一山的手抖成织布机。
钟宏亦怒,“钟一山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如何,大胆又如何!”
钟一山肆意向前,踢飞挡在面前木椅,行至桌边将蟒蛇头对准老夫人,“我堂堂镇北侯府嫡子,皇太后亲孙,现在我若让你们一个个滚出侯府,你们敢不从?”
老夫人连气带怕,浑身发抖,“逆子……钟勉那个逆子生了你这么个孽种……啊!”
所以说老夫人活了一辈子,竟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这会儿钟一山都还没泄完愤,她这既逆子又孽种的,谁爱听?
于是钟一山想都没想,直接把蛇头抛向老夫人。
速度太快,钟宏抬手挡时,蛇头已然‘咬’在老夫人花白发髻上。
“啊……啊啊啊!”老夫人惊魂甫定,直接晕了过去。
钟宏气急败坏,“钟一山你……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二叔跟我论尊卑?”
钟一山绕过方桌,走向钟宏,“在朝,我为皇太后亲孙,乃皇亲国戚是君,你为臣,谁尊谁卑?在府,我为镇北侯府嫡子,你属侯府旁支,谁尊谁卑!”
钟宏被问的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你。”钟一山面目肃冷看向钟宏,又转过身看向陈凝秀跟钟知夏,“还有你们听清楚,敢朝我钟一山下毒者,我必百、倍、偿、还。”
难以形容的寒煞之气自钟一山身上散出,整个房间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陈凝秀从来没见钟一山如此彪悍嚣张过,下意识护住自己女儿,瑟瑟发抖。
钟知夏则有些嫌恶推开陈凝秀,微抬下颚看向钟一山,心里有怨,“下毒之事与我们无关,是范涟漪!”
提到范涟漪一刻,钟一山目色陡寒,身形如寒风欺近钟知夏,单手狠叩其下颚,生生将钟知夏从椅子上拖站起来。
“知夏!”陈凝秀起身阻拦却被钟一山一把推开。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些许怨气的妹妹,钟一山真的是很讨厌,“你知道,你到底失去什么了吗?”
“呃……”喉颈被扼住,钟知夏呼吸艰难,一阵恐怖的窒息感涌至心头。
她想伸手去掰叩在自己下颚的手腕,然而面对钟一山那双寒冽如冰的双眼,她竟不敢妄动。
“钟一山!你快放开知夏!衙门的人就在外面你敢当众行凶不成!”钟宏干脆将扶在怀里的老夫人搁到地上,起身大步走过去。
钟一山懒理钟宏,却也缓缓松开手腕,“范涟漪有本公子作保,与中毒一案无关,陶戊戌不会查她,她也绝对不会是凶手。”
退后数步,钟一山站定时朝着钟知夏若有深意的勾了勾唇,转身离开。
离开时,视线刻意扫过一直赖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桂嬷嬷。
直到院门发出‘咣当’声响,屋里众人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
“老夫人……老夫人快醒醒啊!”桂嬷嬷几乎跪爬到老夫人身边,大声嚎叫。
钟知夏的视线也跟着瞥过去,阴冷寒意一闪而逝……
离开镇北侯府,钟一山命哑叔驾车,直奔范府而去。
即便知道有伍庸在为范涟漪诊治,他仍不放心。
此刻马车停在范府门外,钟一山下车时,凄凉之感顿生。
曾经红漆金字光芒耀眼的府门牌匾有些歪斜,颜色暗淡且有部分脱漆。
钟一山摒弃心底异样情愫,迈步走向白玉台阶。
府门半掩,推门而入时院内一片荒凉。
杂草丛生,无人打扫,他差不多走到院中却未见一人。
直到他穿过通往后宅的弯月拱门,方见一老妪朝他走过来。
“钟二公子?”老妪见是钟一山,急忙上前想要下跪施礼。
“不必。”钟一山示意老妪起身,“府上下人呢?”
老妪先是一怔,脸上随即露出凄凉之色,“除了老奴,再没别人了。”
钟一山皱眉。
“自打老爷离世,府上就乱了套,上到管家下到婢子没有一个不监守自盗,起初大小姐不知,后来发现就把他们全都撵出范府……”老妪说话时,抹着眼泪。
钟一山不语,待她继续。
“短短半年,范府就这么败了,大小姐这半年过的太苦……”老妪像是找到发泄口,一股脑儿将范涟漪这半年的境遇全都说给钟一山。
她告诉钟一山,为了赢取参加武盟的机会,自家大小姐整夜练功。
有的时候,她会看到大小姐边练功边哭,太可怜。
老妪是范涟漪的奶娘,叫柳萤。
平日里范涟漪管她叫柳嬷嬷。
此刻,钟一山由着柳嬷嬷带路,到了后宅一处院落。
刚入院门,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视野。
范涟漪居住的院落里有一棵偌大梨树,花期已过,梨树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树下有石台,台边有石凳。
凳上,有美男……
石凳上,一袭白衣的温去病端直而坐,手中握着书卷。
玉一样的面容,璀璨的明目,眉峰淡若烟雨,薄唇如同含珠,下颚的弧度堪称完美。
随着钟一山步伐愈近,温去病那双璀璨的明目里,好似透着隐隐的忧郁,有种独特的颓废美,倾天艳地,绝世无双。
温去病很努力的在摆造型。
因为伍庸说,认真读书的人,最有魅力。
他信了。
不然钟一山为什么被吸引过来了腻?
“你书拿反了。”这已经不是钟一山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之前他就碰到过一次,好像是在求其引荐伍庸的时候。
温去病无比淡定抬起头,内心已崩,“本世子一直都是这样看书的。”
这句话,钟一山信了。
以致于温去病的后半生,再也没敢把书拿正过。
眼见钟一山欲走,温去病一把将其拉住。
是的,拉住手腕还握的很紧。
钟一山下意识回头,眸间透着疑惑。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温去病作死没有松开手,脑子里飞速旋转,到底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钟一山转回身,眸色肃然,“什么事?”
对于温去病握住自己手腕的动作,钟一山真心忽略掉了。
她前世血战沙场十几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男女授受不亲’这些话于他而言,并不适用。
他是钟一山,温去病有的他都有,是以没什么好矫情。
即便武盟之前温去病想握钟一山手的那一次,钟一山也不是因为避嫌才躲开的。
只是警觉。
见钟一山视线没朝手上瞄,温去病心花怒放。
“就是……”某世子越发拉近钟一山,“纪白吟准备去找朱裴麒了。”
钟一山听罢之后,脸色微变,“就这个?”
显然,这在钟一山来看并不算很重要的事!
“还有……”为了多握一会儿,温去病又开始绞尽脑汁,“天歌跟幻音已经入宫了……”
“你之前告诉过我。”钟一山转身欲进房间,他是来看范涟漪的。
“还有还有!”温去病紧紧拉住钟一山,“狂寡前日进了龙乾宫?”
是的,温去病情急之下用了疑问的语气。
钟一山转回身,似笑非笑,“你在问我?”
温去病点头又摇头,他内心里其实想问钟一山,这件事算不算很重要。
钟一山不以为然,“狂寡进没进龙乾宫我现在还未知,等我知道后自然会告诉你,现在,放手。”
所以说老天爷是公平的,这点在温去病身上就能证明。
上天在赋予温去病无匹容貌的一刻,必然要拿走他另一些东西,譬如脑子。
温去病不放,呶嘴道,“我还没说完。”
钟一山深吸口气,直接挥了拳头。
然后某世子就‘嗷’的一声栽倒了……
如果说在武盟之前,钟一山对温去病所有暴力都建立在有那么几分讨厌的基础上。
那么武盟之后,钟一山觉得自己每一次动手都是为了温去病好。
他坚信,拳头是可以让人变聪明的。
温去病倒地不起的时候,钟一山已入厅门。
范涟漪的房间布置,并不像皇城里许多侯门世家那些小姐的房间,看起来就很温馨的样子。
没有粉色幔帐,没有精致的梳妆台,家具大都为枣红色,颜色跟风格较为统一,大气典雅又多了几分韵味。
钟一山无暇细顾,大步走过去。
床榻上,范涟漪醒着。
“我听他们说,你差点儿把武超打死。”范涟漪伤的很重,脸色惨白,即便伍庸亲自出手依旧不能短时间让她恢复如初。
钟一山缓身坐到床边,“我只恨不能打死他。”
“没想到你那么快回来……本小姐跟武超才过了几招而已……”范涟漪想要起身,稍稍动作时胸口传来剧痛。
“几招就被人打个半死,你也太弱了。”钟一山调侃时,眸底溢出湿意。
出奇的,范涟漪竟然没有反驳,“我很没用是不是?”
“没有你,我们赢不了。”钟一山收敛调侃之意,郑重看向榻上女子,“多谢。”
范涟漪微怔,之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还挺不适应你这么客气的。”
钟一山失笑,自怀里取出彼时从试练场带出来的折腰剑谱。
“折腰剑谱与别的剑谱不同,可刀剑两用,你若能参透这本剑谱,他朝十个武超都不是你的对手。”
见钟一山把那本有些泛黄的书卷搁到床头矮桌,范涟漪拒绝,“我不要。”
“段定得枯荣剑,沈蓝月得轻虹剑,这本剑谱是你该得的。”钟一山根本不容范涟漪拒绝。
沉默片刻,范涟漪突然抬眸,紧紧盯着钟一山,“我们真的赢了,是吗?”
一切如梦,范涟漪怕梦醒十分,她依旧只是一个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只是一个人,独守一间空屋。
“我们赢了。”钟一山看向范涟漪,重重点头。
他告诉范涟漪,如无意外他们七人当会在一个月内入朝,至于是何官职还要看朝廷意愿。
他问范涟漪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能力范围内,他会尽力。
范涟漪的回答是,我跟你……
天将黄昏,顿星云自御林军军营回府时,发现管家正站在府门外,来回踱步。
待其走上台阶,管家急忙过来,说是顿无羡午时过后便来了府里。
果然。
厅内,顿无羡悠闲坐在主位,手里端着茶杯,明明看到府门处步入的那抹身影,他却丝毫没有起身之意。
‘咻……’
袖镖飞射,带起狂暴气息直入厅门。
顿无羡抬眸瞬间,手中茶杯飙飞出去!
‘砰……’
茶杯被飞镖洞穿刹那,余力未消!
顿无羡眉目骤凛,闪身之际袖镖狠狠插进紫檀木椅,入木三分。
“那里不是你该坐的地方。”顿星云阔步迈进正厅,行至主位拔出袖镖,缓身落座时冷冷开口。
“本官好歹也是这府上的嫡长子……”
“你不是。”
顿星云突然转眸,凌厉目光仿若极地冰锥,寒凉刺骨,“母亲离世那日,你已与尚武侯府断了关系,顿大人忘性这么差?”
“呵,你倒是记性好。”顿无羡不屑冷笑,“即便现在不是,你我曾经也是手足兄弟,武盟得胜,本官是专程过来恭喜你的。”
“恭喜本侯即将入朝,与你站在同一个朝堂上,还是恭喜本侯接管御林军,成绩斐然?”顿星云稳坐主位,轻挑眉峰。
如此尖酸的问题居然能从顿星云嘴里问出来,顿无羡颇有些惊讶……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曾经那么温和的顿星云说起话来,竟然尖苛到让他无言以对。
果然是被钟一山带坏了。
“你就这么有信心,入朝之后不会被本官玩死?”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用再拐弯抹角,顿无羡索性直言。
没错,他就是挑衅来的!
“你有什么资格?”顿星云神色漠然,鄙夷开口。
顿无羡欲怒,却被顿星云抢占先机,“论官职你不过是区区兵部侍郎,我有爵位在身,无官有职,且比你大了不知多少!论靠山,你有太子……”
“你有什么!”顿无羡愤而低喝。
“我有吾皇。”顿星云双手高抬,于头顶握拳。
顿无羡怔了片刻,满目嘲讽,“你在开玩笑吗?”
“你觉得本侯在跟你开玩笑?顿无羡你心里在想什么?”顿星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刻薄。
顿无羡又一次哑口无言。
他要怎么回答,你的吾皇就要死了?
见其无话可说,顿星云唤来管家,“送客。”
顿无羡冷哼,拂袖欲走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灵依是你杀死的?”
有些话,即便说的不那么明了,也足以让人明白它背后包含的意义。
承认,便是承认叶栀的死是他所为。
不承认,他凭什么不敢承认!
“是她自己蠢。”顿无羡留下这句凉薄如斯的话,迈步走出厅门。
视线之内,那抹背影一瞬间变得冰冷无温。
是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蠢,付出代价……
武盟结束的第二日,项烨带着云霓裳拜访平南侯。
项烨带了很重的礼,侯岑没有回绝,而是让管家备了份回礼。
二人本无话,可项烨为了给云霓裳争取多一些时间,便与侯岑谈天说地。
侯岑知项烨意图,便也陪着他闲话家常。
后宅,一处僻静院落。
云霓裳将侯玦堵在屋里,正要进去却被侯玦阻在外面,“云姑娘止步,有什么话,侯玦与你出去说。”
侯玦很在乎女子名节,又或者他并不想与云霓裳牵扯太多。
所以即便云霓裳不在乎,侯玦却没有让她迈进自己房间。
不止这一次,云霓裳往昔每次来都是这么被侯玦截在外面的。
“我偏要进来!”
只是这一次,云霓裳却未如往昔一般那样听话。
依旧是一袭紫色纱裙,羽纱间隐约可见的紫色流苏随其脚步不断摇曳。
眼见云霓裳赌气进来,侯玦只轻叹口气。
“玦哥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前日武盟,如果不是她冲破穴道挡在自己师兄面前,侯玦根本不可能那么快抽身。
且在侯玦离开时她大喊一声,会在东郊别苑等他。
结果等了一天两夜,侯玦却根本没有出现。
“郡主言重,侯玦从未讨厌过郡主。”侯玦端直而坐,目色平静中透着掩饰不住的疏离。
“那你为什么……”
“但也从未喜欢过。”侯玦只轻轻的,补充一句。
一瞬间心痛,云霓裳本能想要走过去的脚步,停滞下来。
眼泪,毫无预兆。
知道云霓裳在哭,侯玦却无任何劝慰之词,只静默坐在那里。
越是无情之人,越是情重,越是多情之人,越是凉薄。
侯玦很清楚自己此生都不会沾染世间情爱,便也从未对任何女子表现出任何暧昧跟过分关怀。
“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好?如果是我可以改!”云霓裳泪如雨下,她想坚强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脆弱。
可她做不到!
云霓裳突然跑到侯玦面前,泪如雨落,“玦哥哥,可是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开始喜欢你!我喜欢了你七年!”
侯玦不知道该怎么跟云霓裳解释,喜欢或是爱,当是双方所为。
而他,没有喜欢过谁。
“对不起。”侯玦无从解释。
“我不要你对不起,我要你爱我!呜呜……”云霓裳放弃最后一丝尊严,突然扑到侯玦怀里,哭的撕心裂肺。
侯玦想伸手将她推开,只是双手抬起的一刻,又有些,不忍心。
无关情爱,只是觉得可怜,亦可悲。
云霓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之后默默从侯玦怀里退出去,低着头,用手指绞动衣角,“你不喜欢我……是因为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吗?”
侯玦摇头,“我对男女之情无感,只有君子之交。”
“真的?”云霓裳抹泪,莹光闪闪的眸子紧盯向眼前男子。
侯玦点头,“我没有喜欢的女人。”
就在侯玦以为云霓裳会彻底放弃的时候,她却突然笑了。
“那我就还有机会!只要你不喜欢别的女人,我就有机会!”云霓裳破涕为笑的举动吓到侯玦了。
这是什么思维?
“我的意思是,我不可能……”
“我不管!我云霓裳此生非你不嫁,如果这辈子只能坚持一件事,那嫁给你就是我这辈子唯一坚持的事!”云霓裳鼓着小脸儿,异常坚定在侯玦面前发下誓言。
或许在有些人心里,誓言是逝言。
但在另一些人心里,誓言便是一辈子的承诺。
云霓裳是后者,而她如何又知,这一时的踌躇满志换来的,竟是长达一生的等待跟思念。
侯玦这一生都没有喜欢的女子。
云霓裳亦履行承诺,等了他一辈子。
次日,燕国新生离开大周皇城,云霓裳亦开始了她无比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