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钟一山还在鱼市里晃荡,那厢温去病已然让毕运把之前被梦禄打伤的小厮给虏回幽市。
一品堂,密室。
看着温去病把人放到案台上,伸手直接扒人家衣服,伍庸震惊了。
“其实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四海楼的海棠惦记你很久了……”咱就算饥不择食,起码也要有个底线,是吧。
“看看,是不是霸影诀!”温去病指着那人胸口,眸色如霜。
伍庸恍然,手推轮椅靠近案台。
落目之处,那人胸口赫然呈现五个指印,环指尾指的颜色相对要重很多。
伍庸抬手叩住指印位置,感受那人暗伏的经络之力,“是霸影诀无疑。”
得到肯定答案之后的温去病,猛跌坐在藤椅上,阴沉着脸,森森寒意溢出眼眸。
“怎么了?”
“梦禄,很有可能就是惊蛰。”
那个叛徒既然背叛穆挽风,投靠的自然就是朱裴麒。
而朱裴麒能将衡水门交给他,更为此杀了范鄞替他铺路,足见对他看中。
如果这些都只是猜测,那梦禄会霸影诀的事实以及鬼面佛突至皇城,则给温去病的猜测增加实锤。
伍庸将案台上小厮的衣服拢了拢,“惊蛰是男的吧?”
“鬼面佛的本事可不止变脸那么简单。”温去病冷声开口。
“虽然你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但我还是很难相信梦禄就是惊蛰,除非有确凿证据。”伍庸指了指案台上的小厮,“怎么处理?”
温去病抬手时,毕运现身,将小厮扛出密室。
“惊蛰在十三将里以谍为主,只要梦禄能动用十三将之前的谍路,他就一定是惊蛰。”
伍庸以为温去病这话没毛病,但问题是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梦禄怎敢动用已经被封存的谍路。
动用谍路就意味着暴露身份,惊蛰把自己变成那样,为的不就是隐藏身份。
“在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杀夜叉门的百夜叉。”温去病轻描淡写开口,吓的伍庸差点儿没从轮椅上滑下去。
“你有病吧!为了给穆挽风报仇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百夜叉背后站的是谁吗!”伍庸没有腿,不然他真能一脚踹过去。
“我不管是谁,只要能引起梦禄的好奇心就行了。”温去病得到消息,夜叉门前两日劫了食岛馆的货。
之前他还想着,要怎么跟夜叉门门主百夜叉周旋,才能叫他们把货还回来,替食岛馆争争面子。
这会儿既然猜到梦禄是谁,他觉得不用那么麻烦了。
逍遥王不过是个闲散王爷,而以夜叉门在江湖上的地位,绝对不是一个闲散王爷敢碰的存在。
现在逍遥王非但碰了,还杀了百夜叉。
“换成你,你不想知道原因吗?”温去病抬头,看向伍庸。
“我想死。”伍庸终于体会到何为天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天地商盟可以不屑夜叉门,但你能不拿正眼看夜叉门背后站着的鬼窟罗刹吗!”
“毒死韩成王满门七十七口的时候,你有想过后果?”
没有感同身受过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别人曾为了什么而痛哭。
就像这烂透了的人生,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且说钟一山被刑部衙役找上门的时候,正在文府琴室里弹琴。
虽有琴室教习公孙玲珑的坚持,依旧没有改变钟一山在结束课业后,被带去天牢的命运。
原因是,刘昊宁死了。
就在刘恺找到钟一山的当晚,刘昊宁突然暴毙。
死因初步断定为手腕跟脚踝折损处受邪气入侵,导致身体衰竭,不治而亡。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钟一山都想问问刘恺,是小爷打伤你儿子没错,是小爷让邪气入侵你儿子的吗?
小爷若真能控制‘邪气’,直接入侵你脑子就得了!
然而整件事并不似看起来那么简单,带刘恺到刑部状告钟一山的人,是定都侯马晋。
鉴于钟一山的身份,陶戊戌须亲自审。
要说钟一山在天牢里的环境很不错。
独间,床板很干净,矮桌上有粗茶跟米饭。
同为待审还未定罪的嫌犯,钟一山这种绝|逼是走过后门儿才有的待遇。
这个走后门儿的人,不是甄太后,不是钟勉,而是温去病。
温去病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带银子找到薛师爷,然后又带着银子到了天牢。
这会儿牢房外面,温去病正把银子朝狱卒怀里塞。
然后牢房的门就打开了。
“看到没,你一出事我必不离不弃!”温去病走到矮桌旁边坐下来,一番慷慨之后皱起眉,“可我想了一路都不明白,你为何要杀刘昊宁。”
嗯,你若不离不弃,我必死无疑。
“你才杀了刘昊宁,你们全家都杀了刘昊宁。”钟一山冷脸,隔墙有耳的道理,你他娘不知道吗?
温去病扭头看向左右,“事情太突然,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帮你。”
钟一山表示你不用怎么帮我,自己好好活着就行。
与温去病不同,钟一山在押解来的路上,就已经差不多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刘昊宁死在自己与刘恺争辩当晚,显然是有人想挑起他与刘恺之争,而他与刘恺之争,实则就是镇北侯府与定都侯府之争。
偏巧这两侯都不是朱裴麒的人,不管结果如何,朱裴麒都坐收渔利。
那问题来了,这件案子要怎么结,才能将矛盾降到最低。
温去病没在天牢里呆多久,因为钟一山说想静静。
可笑的是,温去病在听到这句话后,竟然问出静静是谁的愚蠢问题。
然后钟一山就给跪了……
温去病走后,钟勉来过,甄太后身边的孙嬷嬷也来过,大概意思是让他放宽心,这件案子不管怎么结,都不会让他少半根汗毛。
钟一山感激之余,心底莫名有了期待。
颜回,会来吗……
钟一山入狱这件事就像一场甘雨,将久旱的二房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晚膳时,老夫人心情特别愉悦,陈凝秀也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饭后,陈凝秀还专门追着自己女儿,到流芳阁里分享心得。
“那丑废物这下可完蛋了!这么多年,我就从没听说谁进了天牢还能活着出来!”陈凝秀一脸春风得意,贴着自己女儿坐到桌边。
相比之下,钟知夏要冷静的多,“母亲怎么跟那老太婆一样糊涂。”
自老夫人把樽红玉镯送给钟长明之后,钟知夏对自己那位祖母的态度,便有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有些人,平日里你对她再好都是理所当然,稍有怠慢她就能记恨你一辈子。
偏巧,钟知夏就是这一类。
“我怎么糊涂了,钟一山杀了人,他就算不偿命也不能随随便便出来吧?”陈凝秀提壶倒了杯清茶,平日里涩涩的茶水,今晚品起来似乎格外有味道。
钟知夏睨了眼陈凝秀,“钟一山有当皇太后的祖母,有当镇北侯的爹,女儿刚刚得到消息,太学院院令齐帝师也有上书到太子殿下那里,愿意为钟一山担保,暂且不说钟一山是不是杀了人,就算真杀了,母亲以为太子殿下会因为一个小小校尉儿子的命,去得罪那么多权贵?”
陈凝秀忽然觉得茶水好苦,吐了出来,“照你这么说,那钟一山还无法无天了?”
“可以这么说。”钟知夏也不明白,当初生生把一手好牌打烂的钟一山,怎么一夕之间就突然开了窍。
“不行……要让那丑废物这么嚣张下去,那我们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陈凝秀忽似想到什么,“看来你爹说的对,我们必须要找靠山!”
钟知夏冷笑,“哪座靠山能大得过皇太后。”
“太子。”陈凝秀朝女儿身边凑了凑,“之前你爹提的时候我没放在心上,这会儿想想,若你能得到太子殿下垂怜,他朝太子殿下登基,你就算不是皇后也是贵妃,到那时他钟一山……”
“我不喜欢太子。”钟知夏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出温去病的身影,一颦一笑皆心足。
她这辈子,非这个男人不嫁……
深夜的大周皇城,夜幕笼垂,万籁俱寂。
皇城东北方多为富庶者居住的民巷里,有一间装潢奢华的宅院,亮着灯火。
主卧内,顿无羡亲手沏好了茶,恭敬奉到座上人面前,“太子殿下请。”
“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如此客套。”朱裴麒接过茶杯,手捏瓷盖轻轻拨动浮起的嫩叶,“刘昊宁的事你做的很好。”
“多谢太子殿下夸赞。”不管朱裴麒对自己态度如何,顿无羡始终坚守君臣之礼,从未越线。
即便当初他是真喜欢穆如玉,但在知道朱裴麒对穆如玉有想法的时候,他直接就退出来了,毫不犹豫。
顿无羡的理性,超出所有人想象。
“只是委屈了钟一山。”朱裴麒品茶之际,轻叹口气。
顿无羡听出端倪,猛一抬头,“太子殿下对钟一山……”
“一点点怜惜罢了,到底是朕的表弟。”朱裴麒浅淡抿唇,“此番刘昊宁一案,朕十分好奇马晋能替刘恺出头到何种地步,你说呢?”
“刘恺曾在战场上替马晋挡过一箭,马晋于情于理都要替他讨这个公道,只是刘昊宁并非钟一山亲手所杀,陶戊戌能怎么判,微臣也猜不透。”
“有趣。”朱裴麒笑了笑,并未再说什么。
“好在不管结果如何,定都侯与镇北侯必生嫌隙,他朝断无可能联手。”彼时看到刘恺去找钟一山麻烦的那一刻,顿无羡心里便有了这样的盘算,且在当晚付诸行动。
朱裴麒像是没有认真听顿无羡在讲话,目光不经意扫过房间,“怎么不回尚武侯府住?”
顿无羡微怔,眼底瞬时闪出一丝落寞,“太子殿下知道。”
朱裴麒是知道,尚武侯顿孟泽壮年时,出征蜀地曾受当地名士叶亮捐赠粮草,因此结识叶亮长女叶韵。
叶韵对顿孟泽一见钟情,而顿孟泽却对叶韵的妹妹一见钟情。
这笔烂账到最后,以顿孟泽同时娶了叶府两位千金收场,然而情之所向,使得顿孟泽不知不觉中冷落叶韵。
结果就是叶韵在生下顿无羡三年后,郁郁而终。
当年顿无羡能成为太子侍读,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努力。
是他想尽办法引得朱裴麒注意,才会被顺利选中。
原因是,他想离开尚武侯府。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而且尚武侯至
今没有抬你姨娘为正室,算是……”
“微臣以为,倘若太子殿下能屈尊到天牢里探望钟一山,甄太后应该十分感激。”顿无羡不想朱裴麒再说下去。
在顿无羡看来,过去的经年,只是时间……
某人失眠了。
天牢的木床上,钟一山难得松懈下来,仰面望着天窗,入目繁星璀璨。
刘昊宁是怎么死的不用他操心,既然父亲跟皇祖母都放话下来,他们自会给刘昊宁找到最合适的死法。
定都侯跟镇北侯的嫌隙亦无须在意,有马予曦从中周旋,他朝真有什么冲突亦可解。
钟一山的瞳孔渐渐涣散,神识正在抽离。
倏然,一张金色面具突然出现,挡住了月光。
钟一山看似淡定的外表下,心脏猛烈跳动两下,骤停!
是颜回!
还是做梦?
“对不起,我来晚了。”
清冽深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钟一山双手搥床缓慢坐起来,怔怔看着眼前带着金色面具的男子,一时激动,一时伤感,一时失落,又一时悔悟。
多种滋味萦绕在胸口,莫名的,他不争气眼眶红了。
温去病吓坏了,以他对钟一山的了解,自己看到他哭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就在温去病伸手想要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戴面具的时候,钟一山缓慢站起身。
“盟主不该来这种地方。”钟一山知道此刻萦绕在心底的种种情愫与爱无关,他只是特别感念这世间,有颜回。
在他被天下人抛弃的时候,颜回却冒天下之大不韪伸出手,拉住了他。
而他们,从未谋面。
“是我疏忽,没想到刘昊宁这样的小人物,也能掀起如此风浪。”面对钟一山神情中的尊崇,温去病不禁感慨,钟一山你这个看菜下饭的主儿啊!
“顶多算是浪花。”钟一山恭敬而立,“这件事盟主不必费心,皇祖母跟家父自能保一山安然。”
温去病点头。
他想过了,就算钟勉碍于马晋的面子做的不够彻底,皇宫里那位可是个狠茬儿。
气氛突然静下来,钟一山见眼前男子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下意识扫过整个牢房,最后不得不指着身侧木床,“盟主坐。”
温去病来,本意是想让钟一山知道,天地商盟对他并非不闻不问,也好加强一下彼此的信任跟感情。
如此,钟一山让温去病坐时,这厮便真的走了过去。
然后就尴尬了。
温去病坐在木床上,钟一山站在木床旁边,怎么看都像是风华少主跟贴身奴才的即视感,还是那种暧昧不清的主仆。
于是温去病开口,“你也坐。”
坐哪儿?
钟一山想着他如何能跟颜回同坐,一来不敬,二来也别扭。
整个牢房除了那张矮桌,就再也没有能坐的东西了。
待钟一山坐到对面矮桌上,二人相顾无言。
看着眼前男子,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如潮水来袭。
上辈子她虽未与颜回见过面,但明里暗里也较量过几次。
记得有一次,她试探着把十三将的势力渗透到幽市,结果自己暗中派过去的人,悉数被颜回扒光之后,吊在幽市牌坊上挂了整一日。
那次可把她气的不轻,足足将颜回祖宗十八代,请出来挨个问候十八遍。
像他们这样的关系,换作颜回惨死,自己只怕做梦都能笑醒。
然而颜回,却没有。
且说钟一山心理活动正丰富时,温去病活活被他盯成了一塑雕像,尴尬到死了啊!
“一山斗胆问一句,盟主为何要助我复仇?”
这个问题,钟一山在心里已经问过几百次,皆无果。
面具下,温去病神色渐渐冷淡。
他认为钟一山的描述不算正确,不是他助钟一山复仇,应该反过来。
只是这样的话,他不会对任何人说。
“求一个公道。”温去病淡漠抿唇。
纵然屠戮苍生,他也要替穆挽风把这个公道求回来!
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可人心易变。
重活一世,钟一山再也不想求什么公道。
她求的是,宁可我负这天下,也定不叫这天下再负我一回……
就在这时,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钟一山猛然抬头之际,眼前已空无一人。
颜回走了。
钟一山眸色微暗,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愫悄然蔓延,直入心扉。
待他回身,牢房铁门开启。
狱卒恭敬退下去之后,对面之人轻声开口,“一山表弟还好?”
还好?
是呵,对不住了,我还好。
“臣叩见太子殿下。”钟一山没想到朱裴麒会来,所有心绪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不知道为什么,朱裴麒每每见到钟一山,都觉得他对自己过于生疏。
于是朱裴麒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扶钟一山起身,指尖尚未碰触,钟一山便刻意退了退。
“起来吧,本太子今日早朝才知道你被他们抓到这里,若我早知,必不会让他们如此放肆。”朱裴麒与钟一山擦肩而过,坐到木床上,“你也坐。”
同样的事,换作不同的人,心境大相径庭。
“太子殿下言重了,陶大人只是例行公事。”钟一山垂眸,视线有意避开朱裴麒,他怕自己掩饰不住眼底那份极恨。
夫妻一场,我为你拼下江山,你还我尸骨无存。
反倒是素未谋面的颜回,还知道要替我讨回公道。
原来人和人,终究是不同。
朱裴麒点头,“陶戊戌那个人呐,油盐不进,只怕本太子跟他说,他也未必会听,不过好在他虽严厉,却不敢让一山表弟蒙冤受屈,这点你大可放心。”
钟一山无话可说。
朱裴麒暗自吁了口气,起身时解下大氅,“这里冷,表弟且先披着……”
“万万使不得!”朱裴麒伸手过来的时候,钟一山果决后退,“这里不是太子殿下该来的地方,还请太子殿下回宫,莫叫旁人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朱裴麒握着大氅的手停滞在半空,黑目紧盯住眼前男子。
以他这般尊崇的身份,竟也会有人拒绝?
自己这个表弟,果真与众不同。
“也好。”朱裴麒将大氅叠好之后,搁在矮桌上,“何时觉得冷就披上它。”
朱裴麒走后,钟一山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整夜,他都坐在木床上,紧盯住矮桌上的大氅,眼中充斥血丝,攥着拳头的指尖嵌进肉里都不知道……
翌日,刑部公堂早早热闹起来。
马晋带着刘恺以原告的身份,站在公堂之上,原本身为被告,钟一山应该被带出来。
但因为钟勉以刘恺诬陷自己女儿为由,状告刘恺,使得刘恺原告的身份发生变化,加上陶戊戌应允两案同审。
钟一山立时变成了打酱油的人,连个正经的身份都没有了。
刑部大堂之内,钟勉以原告身份带出‘真凶’,乃刘恺府上一小厮。
那小厮跪在大堂之上,涕泪横流道出刘昊宁是如何丧心病狂霸占府上丫鬟,因丫鬟不从便将人家活生生扔到枯井里用石头砸死。
陶戊戌的问题是,这与你杀死刘昊宁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那小厮又一番痛哭流涕,道出他与那丫鬟早已私定终身。
为了给丫鬟报仇,小厮趁给刘昊宁送饭的空档,直接把自家少爷给闷死了。
对此,薛师爷呈上仵作重新验尸之后的文书,上面的记录,的确有刘昊宁被闷死的迹象。
陶戊戌看着那份文书,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刘恺不干了,大骂小厮吃里爬外,更带出证人指认那小厮,是受钟勉收买才在这里胡说八道。
刘恺带出的证人是赌坊里的打手,且证明小厮前一日突然带三千两银子,把欠赌坊的债全部还清,接下来的话大可不必再说。
钟勉未料刘恺准备如此充分,怒斥刘恺拿钱找人作假证。
刘恺不服,跟钟勉在公堂上大吵起来。
马晋到底是陪刘恺来的,又碍于身份不好多言。
否则他早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钟勉鼻子大骂,就我们拿钱找人作假证?你就没有吗!
整个公堂乱作一团,薛师爷怯怯看向陶戊戌,想询问要不要用刑。
不想堂上陶戊戌都快睡着了。
差不多吵了一个时辰,陶戊戌以钟勉还有重要人证未到为由,提出明日再审。
双方这才作罢。
直到两拨人离开公堂,陶戊戌耳根子才算清净。
此刻公堂上没有别人,薛师爷凑到陶戊戌身边,“大人刚刚为何不用刑?小的以为那赌坊打手好像有问题。”
陶戊戌冷笑,“就打手有问题,那小厮便没有问题?”
薛师爷不解,“那大人为何……”
“你若拿它当案子看,刚才公堂之上连定都侯都免不了要挨板子,可若拿它当热闹看……”陶戊戌起身,甩了甩手腕,“还挺精彩。”
薛师爷听不太懂,皱眉跟在陶戊戌身后,“大人把刘昊宁的案子当热闹看了?”
陶戊戌没跟薛师爷解释,心里却道这不就是热闹嘛。
整件事里,他只需要在乎太子的态度。
太子想让定都侯跟镇北侯交恶,他便顺水推舟让两位侯爷在公堂上好好据理力争一番,且等他们争的差不多,案子一结也就得了。
至于如何结案,才能让两位侯爷不对刑部有说辞,他心里早有盘算。
一个出身寒门的人,能稳坐尚书之位许多年,除了心思沉稳手段狠辣,官场之道对于陶戊戌来说,也是信手拈来。
第二日,陶戊戌惊堂木响起,钟勉立时带出证人,指证刘恺昨日带上来的赌坊打手有问题,刘恺则带出证人反驳。
如此来来回回,公堂上的证人就跟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拨又一拨,陶戊戌默声坐在公案前,看着钟勉跟刘恺争的面红耳赤,到最后马晋也按捺不住讽刺钟勉颠倒黑白。
陶戊戌困了。
案子终于拖到第三日,陶戊戌容钟勉跟马晋针锋相对到最后,终于叩下惊堂木。
陶戊戌提出,案件本身因钟一山在太学院打伤刘昊宁而起。
如果太学院认为钟一山打伤刘昊宁,属正常范围内的较量,那刘昊宁之后发生的任何意外,都与钟一山无关。
但若太学院认为钟一山打伤刘昊宁有触犯院规,那刘昊宁之后发生的任何意外,钟一山理所当然要承受相应的处罚。
陶戊戌的意思很明显,以太学院的态度为准。
至于这三日接连被两位侯爷带到堂上来的‘证人’,陶戊戌只字未提。
接下来问题就简单了。
陶戊戌派人到太学院求证,得到的结果是武院比试难免受伤,钟一山并没有触犯院规。
案子结了,刘恺在刑部公堂悲愤欲绝,抄起旁侧刑板就要跟钟勉动手。
马晋见状拉住刘恺,转尔看向钟勉,“镇北侯好手段!”
钟勉未理定都侯,淡漠看向刘恺,“吾儿一山打伤令公子不假,但令公子受邪气入侵之事也要算到一山头上,是当我钟勉的儿子好欺负吗!”
钟勉走了,刘恺绝望颓坐在地上,眼泪急涌,丧子之痛犹如剜心。
如果不是钟一山打伤自己儿子,邪气怎会有可乘之机,他找钟一山偿命有什么不对!
“起来,此事本侯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马晋扶起刘恺,视线落向钟勉离开的方向时,寒意森然。
钟一山是被钟勉从天牢里接出来的,父子二人无须多言。
一路无话,钟勉在将钟一山送回镇北侯府之后,去了军营。
铿锵院里,黔尘早早准备好艾叶水,钟一山才进屋,便被黔尘把身上衣袍扒下来,硬按到木桶里。
好在钟一山也想放松一下,“把那件黑裘帮我收起来。”
朱裴麒的那件大氅他给带了回来,以后应该用得着。
黔尘离开后,钟一山有些慵懒的倚在木桶边缘,双臂搭在外面,头微仰,慢慢闭上眼睛。
杀死刘昊宁的这个黑锅他不会背,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凶手找出来。
毕竟,现在看来恨他入骨的刘恺,将来或许是最大变数。
钟一山沉思之际,猛的睁眼。
待他拽过内衫覆在身上的下一瞬,婴狐从窗户外面跳窜进来。
钟一山与其对视数秒,破功了。
“你干了什么?”眼见婴狐身上好好一件衣服被撕的破破烂烂,半个胸|胛都露在外面,还有头上顶的是鸟窝?鞋底哪儿去了?
现在到底是谁才从天牢里出来?
钟一山疑惑了……
“温去病骗我!”婴狐从窗口那边走过来,气鼓鼓拽掉身上的衣服,抬腿跳进木桶里,也不管钟一山在没在,进水里之后就把裤子给掷了出来。
某人脸色骤黑,我好歹也算个外人!
“你不介意吧?”婴狐刚才也是气急了,扯掉裤子才想到要问钟一山。
钟一山呵呵了,“我说介意你能起来吗!”
“能!”
婴狐欲起时,钟一山彻底燃烧,“你敢起来我打死你!”
眼见婴狐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凄惨模样,钟一山心软了。
犹记得初见婴狐之时,他还是一位阳光好少年。
“怎么回事?”钟一山将木桶旁边的皂角块递过去,狐疑问道。
婴狐悲愤欲绝,跟钟一山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昨日武院,周生良又找莫须有的借口收拾他,幸而温去病及时赶到,才把他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之后温去病找了地方陪他喝酒,过程中温去病对他特别热情,两人还称兄道弟。
“说重点。”钟一山打断婴狐。
“重点就是温去病说只要我能主动拜周生良为师,以周生良护短的脾性,以后都不会收拾我,还会罩着我。”婴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很好啊。”钟一山没觉哪里不对。
“那个混账骗了我!昨日喝完酒我就去找周生良拜师了……”
“周生良没收你?”
“他没收我就好了,他收了我!但他并没有对、我、好!”
婴狐一张脸扭曲的不成样子,泣泪泣血的跟钟一山讲述了这一天一夜,他所经受的非人虐待。
于是钟一山便知道了婴狐为何会看起来比他狼狈,原来是周生良把这毛狐狸关进了狼窝里。
“为什么?”
“他说作为他的徒弟,首先要有惊人的意志力。”婴狐泡在木桶里,蒸蒸热气模糊了他那张清爽洒脱的面容,“钟一山你说,把我扔进狼窝里锻炼出来的是惊人的意志力吗?”
“不知道。”钟一山摇头,“我没试过。”
“那他娘是垂死挣扎的求生欲。”婴狐扭头看向钟一山,“武院是不能回了,我想来想去也没地方可藏,暂时就先住你这里。”
钟一山愣住,慢动作抬头看向婴狐,“你认真的吗?”
“认真的啊,整个皇城除了你我没朋友!”婴狐狠狠点头。
钟一山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凝结,所有细胞都在叫嚣着拒绝,“我以为,周生良的话不无道理,听说他那个当武林盟主的徒弟,是他众多徒弟里最没出息的一个,足见其教徒有方。”
“钟一山你什么意思?同窗之谊,你现在是不想要我了咋地?”婴狐急了。
从来没想要过好吗!
“其实跟着周生良也挺好,你就想着,吃亏是福。”钟一山晓之以理宽慰。
婴狐哼了一声,颓在木桶旁边,仰天长叹,“那我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福如东海了……”
钟一山再欲开口之时,内室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整个房间里瞬时静寂无声,落发可闻。
只有三个好似石雕像一样的人,相互之间,木然凝望。
气氛压抑的如同上坟,最先暴起的是婴狐,却被钟一山蛮力给压了下去。
不压下去不行啊!
这厮没穿衣服!
这要让婴狐从自己房间里跑出去,他自觉可以死不瞑目了。
“你们两个这是在赏月戏水?”看到婴狐眼珠子都红了之后,温去病竟然没有扭头就跑,反倒走过来,一脸冷蛰。
“戏水?”婴狐趋近癫狂之兆,朝着温去病桀桀怪笑,“我戏你全家!”
有那么一刻,钟一山以为周生良的确教徒有方,凭他拼了七成内力,竟然有些压不住婴狐的节奏。
这一夜狼窝住的有效果。
眼见婴狐从木桶里狂奔出来,温去病二话没说,猛拽下大氅披过去死死裹在婴狐身上。
只是温去病大氅系带太长,婴狐落地时偏巧踩在上面,脚下打滑翻倒在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钟一山瞄了眼脑袋先着地,已经昏厥过去的婴狐,抬头看向温去病,“现在怎么办?”
温去病没说话,直接走过来拦腰将婴狐扛在肩头,转身跃出窗户。
待温去病扛着婴狐离开之后,钟一山方才想到一件事。
温去病干什么来了……
暗黑的夜,鱼市一片沉寂。
忽的,衡水门的正厅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
梦禄将手掌慢慢移开薄唇,掌心有血。
该死!
梦禄猛的攥拳,阴眸幽黑如墨。
未曾想一个小小红锡坊的掌柜,竟然是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
这还其次,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百夜叉竟然死了,原本应该被劫走的食岛馆那些货尽数退还。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就算食岛馆背后有逍遥王撑腰,可一个闲散王爷,到底有多大本事才敢宰了百夜叉!
不对……
逍遥王背后一定还有人!
是鹿牙?
不可能,鹿牙虽是穆挽风的人,但与十三将分属不同派系,他根本接触不到十三将的事务,对鱼市暗中势力分布也不清楚。
那会是谁?
百思不解之后,梦禄想到了自己留下来的那条谍路。
重启谍路对他来说十分冒险,若让朱裴麒知道,自己并没有将穆挽风花费数年心血创建的谍路全部销毁,势必会引起朱裴麒的不满。
但要不查清真正的对手是谁,接下来的路又要怎么走……
这一日,久未在逍遥王府露面的温去病,突然抱着一副碧玺暖玉的棋子过来拜访,且一如既往的在后园四方亭里找到朱三友。
都冬末了,朱三友下棋的地方依旧没变。
一身玄色蟒袍,腰配朱红玉带,广袖上的金丝祥云在阳光的照射下极为耀眼。
不得不说,朱三友是个很念旧的人,至少温去病从认识他到现在,就没见他换过衣服。
看着被温去病推过来的暖玉棋子,朱三友连摸带搓摆弄半天,确定不是赝品后震惊了。
“几个意思?”朱三友抬头看向温去病,满眼都是小星星。
“送你了。”温去病一直都知道朱三友对自己这套暖玉棋子有贼心,今日便忍痛割爱生了成全之心。
朱三友闻声,直接把暖玉棋子揣到自己怀里,然后看向温去病,“下一盘?”
“嗯,十盘我都陪你。”温去病知道朱三友为什么不用那套暖玉棋子,是怕自己反悔。
棋局开始,温去病与朱三友下了好一阵儿,方才慢慢渗透有关食岛馆,跟衡水门近段时间恩怨。
朱三友执棋,身心都在棋盘上,“跟本王唠叨这些做什么,玩战术呢?”
温去病想跪,就这种水平的还轮得着他玩战术?
“梦禄为了打击食岛馆,居然找了夜叉门的人。”见朱三友没搭茬儿,温去病继续道,“这种事有第一次就得有第二次,为了永除后患,我叫人把百夜叉给杀了。”
“好棋……谁?”朱三友抬起头,狐疑问道。
“百夜叉,就是背后有鬼窟罗刹撑腰的那个夜叉门门主。”温去病解释的十分详细。
“杀了也好,永除后患,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是谁杀的。”朱三友落子时忽似想到什么,“你没报自己名号吧?”
“没有没有。”温去病摇头。
就在朱三友长吁口气的时候,温去病特别小心翼翼的看过去,“但我报了你的名号。”
‘啪……’
黑子落在棋盘上的一刻,翡翠棋盘断成两半,朱三友脸都绿了。
“王爷别着急,鬼窟罗刹我担着,前提是王爷得答应我一件事儿。”温去病一直都觉得自己脸皮很厚,现在惊觉他可能根本没有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