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抬起我额头白发，笑道：“爹也好，爷也好，夫婿也好，你养我们一场，我们陪你一场，谁也不欠着谁。”

我眨了眨眼，不让泪坠落，针挑着灯芯，手侧支着脸，看着那摇曳的火光，道：“爷养你们并不是为了这些……”

她手指伸到我唇边，阻着我，道：“我知道，兰儿也知道，王府上所有的丫鬟小厮都知道。”

我望着润红的烛光，心如刀绞，丫头抱着我的头，在我发间轻轻地吻了吻，泪笑道：“爷，你要好好活着，也不负我们这些人心甘情愿为爷上刀山、下火海，助爷成大事，死而无怨。”

兰儿倒了一杯茶，半蹲着身，放在我手里，趴在我的膝盖，仰头看着我道：“爷，你宽宽心，多活几年，好歹等到太平盛世的那一天，不然，纵使到了黄泉，也牵肠挂肚，难以投胎转世。”

我心颤抖着，眼睛酸涩难忍，望着膝下二人，终是泪流满面。

三更天时，我对敷雪道：“你回去之后，帮爷给严流光和康王带一句话，道：太后下懿旨的事，千万不能外泄，更不能让陛下知晓，让严流光劝誉王将懿旨烧了，让康王也烧了。”

兰儿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覆雪摸着她的头，笑道：“陛下如果知道太后行此事，必定大怒，猜忌誉王、康王，到时候，母子，叔侄反目，使奸人有机可乘，爷精心布的局也会毁于一旦，社稷危矣。”

小丫头仰着脸，望着我，崇拜道：“爷总是想得比我多。”

覆雪拧了拧她的小脸，笑骂道：“小傻瓜，爷当然比你想得多，不然能叫爷？”

兰儿嬉笑道：“你也想得多，好似爷肚里的蛔虫，爷想什么，你都知道，”站起身，嗔笑，道：“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和爷学了什么读心术？”

“你这丫头，脑子笨，还赖缠。读心术？亏你想得出来，看我不打你！”

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像儿时一样，绕着我嬉闹笑骂一阵，到了床上，也不老实，抢枕头，夺被子，互掐互挠，唇舌争辩，浑闹了一会儿，疲累了，抱着头一块睡着了。

我至外间榻上，和衣而卧，熄了灯，闻着窗外飘来一阵荷花暗香，合了眼眸，一夜好眠。

日上三竿，耳边传来呼唤声，道：“爷，快晌午了，”

兰儿换了身衣裳，穿戴好，对我道：“爷躺床上，我去前面叫人。”

到了床上，身边的人睁了眼，眸光幽幽地，好似秋水一样，脉脉含情，她伏在我身上，柔软无骨，酥玉手好像一条藤蔓，攀着我的脖子。

我抬手抚上还有些肿胀的脸上，抱着她在怀里，柔声道：“为什么就是不听爷的话？”

她头靠着我的肩膀，脸埋在我肩窝里，手指把玩着我鬓边的雪丝银发，笑道：“因为雪儿也想为爷撑一撑肩膀，让爷能喘口气，稍歇一歇。天下人都以为我的爷盖世无双，铜筋铁骨，只有我知道，我的爷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痛，也会累，也会害怕，也会恐惧。”

我眼中有泪，摸着她的头，笑道：“你这丫头啊！”话不多，说到你爷心坎里。

我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心，心底一片柔软，疼惜，怜爱，怀里人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地笑了，眼里晶亮晶亮的，就像透明的琥珀一样，纯净而清澈。

我的雪丫头，如同一片美丽晶莹的雪花，没有人会不喜爱。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仰着小脸儿，望着我道：“爷，我喜欢你。”

我笑道：“嗯，爷也喜欢雪儿。”摸着她软软的头发，道：“雪儿，过些天，你和兰儿去北境。”

她愣了一下，乌黑锦缎一样的丝发铺散在我肩头，柔软而美丽，水一样的剔透晶莹的眸子里，几分疑惑，道：“去北境做什么？”

我倚着床的靠背，看着床定格上缀的紫色水晶花幔，悠悠道：“爷在那里有两处宅院，你两个替爷守着宅子。”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头枕着我的胸膛，指尖在我手心里轻轻地画着圆圈儿，幽幽道：“爷真不要我们两个吗？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了，我们两个去了北境，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头枕着双手，轻轻合上眼眸，伏在身上的人，将手指伸开，交错着，与我的五指握在一起，低头在我耳边，道：“我不走，兰儿也不会走，等爷离了这京城，我们再走。”

我睁开眼，外面的炽热的阳光刺得泪往下落。

“我的爷真是爱哭啊！”

她抬袖为我擦了擦泪，妩媚一笑，如丝一样的眼眸中水波潋滟，恰如一池春水碧湖荡漾着微波，桃花笑在春风里，摇曳生姿，媚惑好似天成，生来的万种风情，唇柔软薄润如丝雨，俯着身吻过来。

我心中诧异，抬眸间，只见门外骄阳下走来一树锦绣花枝一般的人物，馥郁芳香，彩蝶飞舞，伴着一阵轻盈叠叠的脚步声，人转眼到跟前。

他慵懒地倚着窗，双手环抱，眉目顾盼生辉之间生出几分狭促，唇边噙着调笑，道：“战哥哥花丛里卧一眠，春意如何？”

我笑着起身，道：“尚可。”对兰儿道：“备膳。”

话音刚落，一串串银铃儿响，朱门外走进来一人，眉扫春山，珠玉圆润，上身穿着一身粉红立领宫衣，下身穿着朱砂马面裙，狐狸眼乌溜溜地转，樱红小口一点红，望着我笑道：“表嫂这一觉睡得可真长。”

莺儿眼眸低垂，泪悬空，手紧紧地握着，攥在手心里的丝帕被拧成一团，手背青筋爆出，指甲快掐出血来，脸涨得通红，鬓发有些凌乱，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绿纱衣，肚腹拱起，面容憔悴。

九霄一身明黄锦袍，上绣着龙腾云海，下身穿着皂白玉裤，脚上踩着鲜红的赤舄鞋，鞋尖微微翘起，点一颗珍珠琉璃，目光淡淡，犹如静水，朝我看了一眼，又扫了我怀里人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我这才想起，刚才覆雪拉着我的手，这会儿两只一大一小的手正交叉握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手上。

倚在门边的人，带着身后娇软的美人进来，弯腰福了福身，低头在我耳边笑道：“战哥哥这都亲热了一夜，早起还舍不得放开？”看向我怀里的人，眉眼向上一挑，三分凌厉尽出，嘴角微勾，道：“绿珠姑娘的舞很美，本宫一直念念不忘，不如一会吃罢饭，再跳一段？”

舞娘吓得瑟瑟发抖，如受了惊吓的小兔不知往哪里躲藏，只往我怀里靠了又靠，泫然欲泣。

莺儿双目猩红，珠泪滚落，抬手便要来打！

我握了她的手腕，道：“她昨夜里才被你们轮着打一圈儿，刚醒，还没吃饭，又打？”

莺儿眸子里冒火星，一记耳光甩在我脸上，怒火腾腾地坐下，龇目瞪着我，咬着牙，那神情好似恨不得将我一块一块撕扯下来，咬碎了。

我叹了一口气，对兰儿道：“打个轿子，送绿珠姑娘回去。”

她领命出去，我又将人叫回来，道：“顺带到水仙楼，买点现卤的春花猪蹄。”

话音刚落，那妖孽水杏眼儿一闪，望着我，道：“奴想吃玉圣楼的胭粉鹅脯。”

江月也跟上，狐狸眼里眯着笑，道：“表嫂，可以让兰儿帮我带份李锦记的藕粉桂花糖糕吗？”

站在最后面的李美人，颤颤细声凑热闹，道：“醉仙楼里的清蒸鲈鱼也很不错。”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看了一圈儿，最后看向那穿龙袍标致如玉的人，对兰儿道：“水仙楼里的春花猪蹄，玉圣楼里胭粉鹅脯，李锦记家的藕粉桂花糖糕，还有醉仙楼里的清蒸鲈鱼和烤鸭，去吧。”

兰儿嘴角抽了抽，道：“爷，买这些要跑几条街。”

我道：“让你去你就去，怎的多嘴？”

小丫头低眉顺眼，道：“是！”引着覆雪出去。

覆雪走后，莺儿面色稍缓，其他四个喝茶的喝茶，吃粥的吃粥，一张桌子六个人，二十几个太监宫女伺候，流水席一样，吃了半个时辰。

莺儿道：“战哥哥，我想听戏。”

我捏着汁满肉鲜的小笼包，咬了一口，满嘴飘香，道：“嗯，好，”吩咐人道：“去天音阁请渡月来。”

喝了茶，吃了甜点，门外宫人来报，道：“启禀王爷，渡月请来了。”

我道：“好。”

我在前面走，身后跟着皇帝、嫔妃五个人。

出了庭院，穿过回廊，沿着一条宽阔的青石路，来到司明湖的荷花池前，一片空地上，架起一方高台，台边两根雕花木柱，上缠着赤金相间的菱花锦缎，悬着一方匾额，写着：天音阁百年绝音-渡月

匾下红色的大红帷幕遮着，幕后环佩叮当，似有人影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