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大惊失色,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哭得满面是泪,拉着我的胳膊,道:“爷,你回回神!”
我大口喘息着,觉得胸口被千斤巨石压着,快要窒息,抬袖擦汗,却发现衣衫早已湿透。
宫女道:“爷回来睡了两个时辰,哭了两个时辰……”
我推开她,朝外边奔去,她哭拦在前,跪地哀泣道:“爷,三更半夜,你往哪里去?”
我站在宫苑门口,扶着墙,听着景仁宫里传出来撕裂尖哑的哭叫,划破寂静的夜空,凄厉如鬼,直至天明。
那声音渐渐嘶哑,再也叫不出来,整个皇宫,静谧得连一点风声也听不见。
一个时辰后,宫人来报道:“启禀皇后,陛下昏了过去。”
我道:“令御医去看。”
一炷香后,御医来报道:“启禀皇后,陛下喉咙哑了,恐怕十天半月不能说话,其他并无大碍。”
我道:“本宫知道了,下去。”
太监领着御医离开后,兰儿端来一碗粥,道:“爷吃点东西。”
我食不下咽,将碗推开,道:“令人摆驾,本宫要出宫。”
不多时,太监禀道:“启禀皇后,凤辇备好。”
我换上一套帝后朝服官袍,坐着辇车出了舞阳门,沿着明德街,至京城外的景山皇陵。
景山皇陵,太宗神祠。
我跪在帝像前,请了三炷香,双手合十,恳求祈愿。
皇祠殿前,一方檀木紫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佛经。
我正襟危坐,提笔蘸金墨,摊开佛经,镇尺压着宣纸,一字一字抄写。
皇祠在地下,没有日月星光,只有一盏长明灯,不知岁月流逝多久。
兰儿端来一碗粥,红着眼道:“爷这样没日没夜地抄,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喝了两口粥,挥手令她退下。
一会儿,守陵丞来报道:“启禀皇后,有人在陵外求见。”
我头未抬,抄着经道:“不见。”
一摞佛经抄完,至忠烈堂内,在堂前英灵的牌位前,各点一盏长明灯。
灯火青青,一共七百六十八盏。
我拈了三炷香,跪在堂前请愿。
几个时辰后,守陵丞将我搀扶起,引到一间暗室,扶坐在竹榻上,道:“王爷歇息一会儿。”
我道:“宫中如果有什么不对,会引火会号,你小心看查,不可轻懈。”
守陵丞道:“是。”
醒来后,简单地喝了点粥,至太祖帝像之前,跪地磕了三个头,请了三炷香,在炭火盆里烧了纸钱,转回到太宗皇祠,继续抄经祈福。
经书抄了一摞后烧掉,烧掉后再抄一摞。
这一天,我正在抄经,外面一宫人满面泪痕奔跑而来。
他跑得太快,从石阶上滚落下来,头上的三山帽掉落地上,发髻散开,沾染着地上的灰尘,满身是灰,狂奔过来,抓着我的手,大笑道:“启禀皇后,贵妃娘娘怀上了。”
我手中的笔掉落在宣纸上,划出一笔勾墨,泪垂落在宣纸上,溅起一小小的坑洼水渍。
兰儿哭道:“苍天有眼!不负我爷悲苦之心!”随即跪在地,笑道:“恭喜爷!”
守陵丞喜极而泣,跪地道:“此仍天助我大梁!江山后继有人,国之洪福!”
众侍卫皆执戟跪地,热泪滚滚,齐声道:“天之鸿运,佑我大梁!”
我热泪盈眶,撩衣双膝跪地,朝太宗画像三叩首九拜礼,身后众人皆随我行大礼,三跪九叩,拜上先帝英灵,对众人道:“请诸君随我一起为先帝燃经。”
众皆跪向前来,拿案上我抄得堆积如山的经书放在炭火盆里。
火燃烧字经之时,只闻一片喜悦哭泣之声,其中哭声最大者便是那日夜抄经之人。
守陵丞跪地谏道:“王爷,请快回宫中,探望贵妃娘娘。”
众军士亦请命。
兰儿喜泣道:“爷快回宫中一看。”
我道:“好!”
皇陵门外站着一排排御林军,一个个喜气洋洋,脸上带着泪挂着笑。
又见大相国寺释樊信!
一身雪白袈裟,脸上挂着泪痕,持锡杖跪地参礼,朝我拜道:“老衲参见皇后!”
我将他扶起身,拉着他的手,笑道:“方丈快随本宫到寺庙里开一个金光护身符!”
他笑泪道:“好!”
众军皆随我两人上山。
山上姹紫嫣红,紫薇花开得最繁华茂盛。
释樊信道:“紫薇花开,紫气东来,大梁在东,来日必雄霸天下,为万疆之主!”
我大喜道:“方丈此言甚妙!”
两人哈哈大笑,登上山顶,向下看,山下皇城锦绣,天边霞光弥漫,祥云和瑞。
到了大相国寺。
一人,明眸善睐,转眄流光,贝齿如雪,容颜如玉,璀璨罗衣映绝世风华,眉间三分英气,七分端秀,朝我跪拜道:“微臣参见皇后。”
我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人搀起,道:“大司马久不见,可安好?”
他道:“托皇后洪福,微臣一切安好。”
大雄宝殿内,一尊神像坐在莲花台前,眉目慈悲,神情安详。
释樊信从宝殿的龙龛里取出一枚金碧辉煌的符篆金片。
金片上精雕细琢一只神龙,翱翔于云海之间,华彩动艳,背面铭刻着平安七级浮屠,上面系着一根红丝绳,下面坠着七巧灵玉。
释樊信道:“请皇后祈愿。”
我拈香跪地,于佛前祈愿。
众僧一起诵经,钟声连响一百二十八次。
祈完愿后,释樊信将护身符开了光,双手奉上,献过来。
我将护身符放在胸口的衣袋里,又点了三炷香,拜上佛祖。
大宇文炎烈在我起身后从香案上拈三炷香,在长明灯上点燃。
香灯袅袅,薄烟冉冉,他眉目如画,神色淡雅,眼帘轻合,双手合十,祈完愿后,接过释樊信递上的一片金符。
符片金光灿灿,正面福禄寿星,背面四个苍劲刻字:一生平安。
他将符递给我,道:“此符赠予君,愿君一生平安。”
我愕然。
释樊信笑道:“此符是宇文大人亲手所刻。”
我接过之后,小心放着,朝宇文炎烈拱手道:“多谢。”
他回之以礼。
出了大雄宝殿,到院中用斋饭。
古老的深院里,清静幽雅,典雅清净,饭菜十分简单,但有一块饼看着很奇特,从未见过,像雪花形状,白白嫩嫩的,晶莹剔透,像糕点,又像是糍粑,咬一口,满嘴飘香,软润爽口。
送饼的人笑问道:“好吃吗?”
我点头赞道:“美味可口,十分新颖独特。”
他脸边一丝淡淡的晕红,将饼朝我前面推了推,道:“你喜欢,就多吃一些。”
用罢膳,我和宇文炎烈在桃花树下对弈。
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黑白子相交。
我看了看对座的人,道:“这一路披荆斩棘,刀光剑影,宇文先生风采依旧。”
他两个手指雅致地从竹筒里衔起一枚圆润的棋子,道:“皇后过誉。”
两人下了几盘棋,喝了几盏茶,风起花落之时,我道:“先生不应该来见我。”
他抬眼看着我,道:“你不愿意见我吗?”
我低头道:“如今我已经成了逆臣,你不该私下来会我,来日让人抓到把柄,你……”
话未说完,已经被人夺了呼吸。
这是他第二次吻我,依旧温柔,没有一丝情欲,带着疼惜、慈悲与怜悯,将我揽入怀里,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像哄着一个伤心的孩子。
我伏在他肩上,泪水滴落,渐渐哭出声响。
下山之时,宇文炎烈执我的手,将我送到辇车上,跪地三拜,仪驾起,珠帘盖下,车已经行走很远,跪地相送的人,仍未起身,我心如刀割,在车内躬身朝他回了三礼。
车驾入城,畅行无阻,沿途百姓纷纷闭门关窗,大路宽阔,道路上空无有一人。
回到宫里,换了衣服,步至景仁宫,宫门刀兵阵前站着四人。
黎卿、白傅、江澜跪地,朝我拜道:“参见皇后。”
我道:“平身。”朝太后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太后道:“皇后不必多礼。”
我起身后,抬手示意殿门前执刀兵的御林军让开,恭请太后入殿,黎卿、白傅、江澜跟随在后。
殿外七千御林军,殿内三千侍卫,门廊下重兵森严。
正、副御林军统领朝我拱手道:“参见王爷。”
我点了点头,丁勇令人将镶嵌着金边的厚重铁门打开,与众御兵执刀守在门边。
内院,一阵噼里啪啦,砸摔之声,伴着嘶哑尖叫,道:“滚!给我滚!”
一个沧桑老音颤颤声声道:“贵妃娘娘,您小心,不要伤着腹中的孩子。”
那女声好似发了疯地尖叫道:“滚啊!”
“……”
太后眼圈泛红,两眼落泪,黎卿夫妻也泣不成声,江澜别过脸,暗自落泪。
过了外间穿堂,到了厢房内,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鼻而来,暗灰色的香木地板上破碎的白瓷片散落一地,乌黑的汤药汁凝固在瓷片上,满殿狼藉,没有落脚的地方。
凌乱的床上,坐着一个头发蓬乱,仿佛疯了一般咆哮嘶吼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