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了很久，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我的鬓发，又湿了我的衣襟，直到夜幕降临，哭累了，撕咬着我的唇，像一个绝望而又孤独的野兽，流着泪和我纠缠在一起，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畔，饮恨道：

“叔啊，

你别爱上朕，

否则，

朕叫你尝尝什么是相思入骨，痛彻心扉。

你视朕如无物，逼朕与人交鸾生子。

你怕没有太子，社稷不安，群臣惴惴。

怕墨家军里季郎、孟轲、陈亮、裕华不服三皇叔，

秦舜父子，孟珂，陈铭，傅北山又不服二皇叔，

朕无论立哪个堂弟为太子，墨家军都会乱，你好不容易定的江山又将四分五裂。

怕北境楼兰余孽卷土重来，

怕南王伺机而动，

怕寒傲英挥兵直下，

怕你快压不住墨家军，怕他们逼宫造反，拥你为帝，你成了乱臣贼子，届时二王诸侯三公将起兵围剿你，朝野动荡，天下大乱，

怕谭氏，月氏蛊惑二皇叔，三皇叔作乱，

你到了宫里，还在四处安插眼线，排兵布阵，日夜思量，密罗布棋，将这京城守得像铁桶一样，

朕应该感激你，

感激你为符氏皇族即便积骨如灰也不惜一切，

可朕为什么这么恨？

为什么这么恨啊！”

他张开口，雪白的牙，一口咬在我肩膀上的旧齿痕处，悲咽道：“叔的心是铁做的吗？朕对叔来说，只是一枚让这天下安定的棋子吗？朕的心意，朕的爱，朕为了叔守身如玉的这份痴心，对叔来说，都是负累吗？”

我疼得两眼发昏，浑身打着激灵，伸出手，想去抚他的脸，却被他一掌挥开。

那染着血的猩红薄唇勾起一抹诡异阴冷的笑，

一双凤眸含着阴毒的怨恨，

死死地盯着我，

开口时，

鲜红的牙齿露出在外面，指着我，流泪泣道：“你什么都怕！唯独不怕朕伤心，不怕朕绝望，不怕朕从少年时等你，盼你，爱你这十年的求而不得将朕逼疯！”

他哭着又将我抱在怀里，低下头，含泪吻着，拦腰抱起，到假山石后一处荫蔽的地方，将我放在雪地上，俯身上来。

冰冷的雪挨着温热的皮肤，他像疯了一样。

我哭都哭不出来，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窗外的一道金色的阳光，凝成七彩飞虹，拱起在皑皑白雪上。

用罢早膳，我到了二楼西边的采月阁，守在门外的两个小宫女见我来，笑盈盈地弯腰福了福身，朝里面禀报。

我示意噤声，道：“嘘。”

入殿内，便见一少女独倚长椅，斜靠着雕兰花窗，手支着下巴，向窗外眺望，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卷竹册，

冬日的斜阳映照下，

两颊容色晶莹如玉，一双眉黛半含着愁。

我走上前，手放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少女转过头，眼中惊喜，眉目弯弯如新月，从长凳上起身朝我福了福，引着我到玫瑰花扶手椅上坐下，沏了一杯茶，递过来，道：“请。”

我端着茶盏，想着措辞，斟酌道：“表嫂想派人给你父母下聘，纳彩，以贵妃之礼迎娶入宫，你看可以吗？”

虽然黎卿，白傅，太后，九霄，都同意，我也愿意，但还是要看她的意思，她若不愿意，也不能勉强。

九霄身侧，必要个诚心之人，忠心爱护，方才能令人放心。

小女儿家听了我的话，低下头，脸颊如枫叶流丹一样红彤彤的，微微垂下的眼帘含羞带涩，两瓣樱桃玉唇轻启，道：“但凭表嫂做主。”

这便是原意。

到底是女儿家，十分羞涩。

两个人喝着茶，说了一会儿话，

她讲起她小时候的事，我一边饮茶一边听着，不觉听得有些入神，一晃到了中午，欲起身离开，莺儿笑道：“陛下不在，表嫂为什么不与我一起用膳？”

是有点饿了。

也到饭点了。

我对小福子道：“让御厨们加紧做一个小全席。”

莺儿笑道：“粗茶淡饭就行。”

她虽然如此说，却不能真让她吃粗茶淡饭。

别说粗茶淡饭，便是委屈也受不得。

这女儿，生得矜贵，养得娇宠，黎卿夫妻爱惜如命，将来又皇嗣之母，亏谁也不能亏了她。

我对小福子道：“去吧。”

小半个时辰后，尚食宫一品女官崔鹤领着十几个宫女，端着精致的饭菜，共五十多样，皆是上品珍馐，有菜，有汤，也有糕点，还有一瓶颜色极正的血色葡萄酒。

我与她对坐而食。

小福子拱手立在我身后。

她吃饭极优雅，和九霄很像，一口一口很慢，饮酒的时候抬起袖子，半遮掩着面，一次饮小半杯，不多时，喝得两面通红，眼神有些迷离，看着我笑。

那模样，几分醉意，几分憨态可掬，与她平时的聪明伶俐不太一样。

我估计是喝醉了，取过她手里的酒杯，盛了一碗罗宋汤递过去。

她看了看汤，又看了看我，目光有些呆呆地，良久，嘴角露出满意的笑，道：“岁月静好。”

这丫头说话没头没尾，让人听不太明白。

我笑问道：“何为岁月静好？”

她目光变得幽深，

望着窗外的竹林，

凝了一会儿，低声道：“岁月静好，愿与君老。”

说着低下头，一脸娇羞，宛若两片石榴花瓣在两颊晕开。

见她这般模样，我便放了心。

出了房门，又来旁边的闻香阁内。

丰腴圆润的少女正坐在椅子上绣花，见我进来，先躬身行礼，请到上座，笑道：“表嫂第一次来奴房里，有什么事吗？”

我将刚才和莺儿说的事和她讲了一遍，道：“你如果想留在宫里，也可以，想出宫，也可以，但凭你自己做主。”

她拿起针线，在一方白色锦布上绣着一朵白色的牡丹，道：“奴愿意留在宫里。”

我看着那绣花的姑娘，道：“江月，你也和莺儿一样倾慕陛下吗？”

她恍了会儿神，道：“是，”

说着话，低着头，穿着针线，道：“入了宫来，不倾慕陛下，还能倾慕哪个？”

我笑道：“好。”

和江月说了一会儿话，出了闻香阁，回到东暖殿，让小福子带着几个宫女太监到玉宝房抬了两箱金银珠宝出来，领着人到了内务府。

肖月山见了我，不怎么高兴，但见到我身后的两个大宝箱，立即眉开眼笑，躬身行了礼，抬手请道：“皇后里面坐。”

自九霄收了我在外边的生意，

内务府每个月进账少不得有几十万两，

又兼我将四万宫女遣散出宫，

花费一下少了很多，

现在的内务府不能说富得流油，但钱是有的，

这府门翻修了不说，

里面还重新布置了一遍。

连着肖老头身上也穿起暖融融的锦衣大袄，外边披着一个厚厚的羊皮裘衣，他身后四个总管也人模狗样的，朝我拱手施礼，道：“属下参见皇后。”

我道：“平身。”

房间里面通着地炉，

外边寒风料峭，冻得人伸不出来手，里面如五月阳春，暖融融的，

太师椅上还放着软软的松花棉垫。

肖老头捧着茶上来，笑道：“皇后今日来，有什么事吗？”

我坐在椅子上，示意小福子将箱子打开。

里面的金银珠宝，映照着一屋珠光宝气，华光四射，耀得人睁不开眼。

肖月山顿时眼冒金星，对我的敬重直升到九天之外的高云上，道：“皇后您有什么事，但凭差遣。”

我瞥了那老头一眼，呷着茶，慢慢悠悠道：“内务府的账让本宫看看。”

老狐狸直摇头，道：“内务府的账您不能看，皇后统摄六宫，但管不了内务府。”

我气得牙根发痒，道：“上次你让老子给你填一千多万两亏空的时候，怎么不说皇后管不了内务府？”

老狗耷拉着脸，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说了半天，说是他的不对，但就是不让看账本。

他手下几个总管也跟着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一副有气您随便出，随便骂，但想看账本没门！

我气恼地坐在太师椅上骂了半天。

肖老狗一脸讨好地笑着，双手奉上茶，道：“您老消消气，骂了半个时辰，口也渴了，喝点茶润润喉咙。”

我接过茶，抿了一口，看着那两个大宝箱，道：“一共一百八十万两，肖大人点点数。”

肖月山和他手下的四个总管点了一遍，道：“数对着，但……”

我低头喝着茶，道：“但什么？”

肖老头到我身边坐下，看着我道：“但要纳九十多个妃子，这些钱远远不够。”

其他几个总管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我笑道：“谁说这个钱是用来纳九十多个妃子的？”

那老头一脸好奇，道：“不是？”

我放下茶盏，抓着老头的长胡子，拉着人到跟前，认真道：“这些钱是用来娶两个表小姐的，你给本宫听好了，一切礼仪按贵妃、淑妃的品阶办，差一分都不行，下聘纳彩，一样都不能少！”

老头瞪大眼睛，像是傻了一样，惊讶片刻，回过神，道：“如果是这样，钱足够，还盈余几十万两。”

我见他听明白了，松了手，端着茶，道：“盈余的钱给两位表小姐做陪嫁，另各配八个宫女，十二个太监，要精明懂事的，贵妃，淑妃金印，册封宝册，嫁衣，皆要上等，不可以有任何怠慢。”

肖月山道：“是。”

出了内务府，又至太后宫中，见了黎卿夫妻和江澜，一起商量着挑选个两个吉日，到景仁宫带着一行施工的皇使，四处看了看，如何翻修，添置家用器具，看完了又到贤灵宫，交待一番。

回到坤宁宫，已经夜深了，约有三更天，我以为九霄睡了，却没有。

伊人穿一件雪白中衣，坐在灯下，批阅奏章，见我进来，起身迎上来，为我褪身上的凤袍，取了我头上金簪，拿了一个骨玉梳子，轻柔地梳着我的头发。

我靠着檀木御宝座的狐裘靠垫上，合上眼，抬手揉了揉额头。

他将头发梳理好后，拢在耳后，对着镜子看了看，玉指挑起妆台上的眉黛细笔，

用刻刃削了削尖，又台边划了两下，磨削笔尖，

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描着我的眉。

我看着镜子，

有些讶异。

不知道是这人以前练过，还是天生就会，

将两道眉，描得不轻不重，不浓不郁，恰到好处，让整个脸都显得年轻不少。

他放下眉笔，低头在我额心轻轻地吻了吻，柔声道:“夜深了，洗洗入寝。”

这一夜，

九霄极尽缠绵，

不似往日狂野粗暴，

温柔细雨一般，令人情动难抑。

我两眼迷离，恍惚失神，

待情深意最浓时，

那人指腹细腻地滑过我的眉间，清浅柔声笑道：“女孩儿家娇贵，不像叔人老皮厚耐磨，今夜先用叔练练手，免得来日良宵，伤到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