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人是疯了，这种时候，竟提起快二十年前的那块玉，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不记得了。”

他像沉溺在回忆之中一样，淡声笑道：“是吗？”

明知道不该问，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道：“那些年，我给你写信，劝你离开，远走高飞，你为什么不走？”

他猛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我，道：“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吗？”

那年，他十二岁，少年风姿，神目俊美，俊逸潇洒，蟾宫折桂，状元及第，肩披红花，头戴金玉华冠，腰系玉带，穿着大红锦衣华服，坐在一辆华丽璀璨的轿子里，身后跟着一群穿着红彩锦衣的锣鼓手，沿着明德街游行。

人们沿街翘首观望，队伍到时，纷纷围拢来，我和裴然手拉着手挤在最前面，小腿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跟着大红状元轿一直追着跑，拿着刚摘的桃花向他轿里投掷。

在拥挤的人潮中，裴然跑红了小脸儿，指着那大红状元花轿，回头望着我，兴奋道：“宜景！我将来要坐这样的轿子到你家！”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像星星一样明亮，璀璨夺目，耀眼极了，我看呆了。

这时，只听一阵吵嚷，有人大声惊叫道：“快闪开！马受惊了！”

我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只见一匹高头大马正面向我冲过来，马儿脱了缰绳，飞奔得极快，眼看那雄壮的马蹄就要从我身上踏过去，我竟然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待我回过神时，怀里紧紧地抱着裴然，而我也被人抱着。

那人儿眉目如画，嘴角噙笑，眸子像春天里盛开的白兰花一样温柔又好看，泛着清浅靛蓝的光，一身大红罗袍，宝冠束着乌黑柔软的头发，俊逸秀丽，风华绝世。

我猛地想到夫子教的：陌上公子美如玉。

想着也念出口来。

他笑道：“不是陌上公子美如玉，是陌上人如玉，前一句是：君子世无双。”

裴然也笑道：“宜景，让你天天学课不认真，这会露馅了吧？人家该笑你啦。”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弯下腰，与我同高，抬头望着我，笑道：“我叫聂无双，你呢？”

我笑道：“我叫墨战，”指着我旁边的人，道：“他叫裴然，是我将来要娶回家的人。”

裴然低着头，脸儿红红，小声咕哝道：“谁要嫁给你？”

他捏着下巴，眸子流转，道：“哎，男孩子和男孩子也能成亲吗？”

我和裴然异口同声，道：“可以呀！”

他笑道：“真是有趣。”说着取下腰间玉佩，放在我手里，笑道：“你带着这个，到金陵找我。”

我拿着玉佩，摸了摸，白玉上面浮雕镂空刻着聂无双三个字，下面缀着一缕白色璎珞流苏，经典而雅致，看着便赏心悦目，握在手里更觉温润素雅，玉面儿润泽光滑，洁白如雪，细腻犹如羊脂，像是时时随身携带不离身，还带着淡淡花香细温。

裴然好奇地看着那人，道：“让宜景找你做什么？”

他已经走了几步，到了状元轿边，待要上轿时，扶着漂亮的轿门，回眸笑道：“请我做夫子呀！你们两个要是我的学生，一定很有趣呢，记得奥，我家在金陵裕华街名花巷东头聂府，我排行老三，聂家三郎，名无双，记得让你阿爹带六礼来奥。”

裴然一听，跳起来拍手笑道：“快！宜景，我们回家准备！他是状元，跟着他学，差不了。”

我连忙朝他行了一礼，笑得合不拢嘴，道：“多蒙不弃，请受学生一拜。”

裴然也跟着行了一礼，喜不自胜道：“聂夫子在上，受学生一拜。”

他神采飞扬，犹如碧玺，挥手笑道：“本夫子在金陵等你们来！”

说着转身入了轿内，往东边游行去了。

我和裴然拉着手跑回家，见了我娘，将事情说了一遍。

我爹在庭院内桃花树下练剑，听了之后，十分高兴，收起剑，笑道：“难得他看得上你们，也是你们两个的造化，”吩咐我娘道：“这样的天纵之才，不可轻慢，待我往东大街的铺子里精选几样好礼，几匹好布，娘子为他亲手缝一件衣服，作为敬礼，以示我们的诚心。”

我娘笑道：“老爷说得有理。”

然而，我娘的衣服还没有缝好，我爹从外边回来，一脸冷凝，对我娘道：“夫人不必做了，那孩子拜了太师为父，做不了他俩的夫子。”

对我和裴然道：“以后，你们不许和他来往，我们和汪家不是一路人。”

我和裴然，哇一声哭了起来。

我爹走后，我娘蹲下身，用丝绢为我和裴然擦了擦眼泪，劝慰道：“有缘也要有分，你也别太伤心。往后见了他，只当路人。你爹平生最憎恶的，一是武良，二是汪深，还有谭更和月间，若让他知道你们和汪深的儿子来往，要打你们板子。”

裴然哭道：“他叫聂无双，怎么会是姓汪的儿子？”

我娘将我们两个抱在怀里，道：“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

后来，在明德街上，他坐着金灿灿华丽的轿子，轿后跟着十多个穿着锦衣的仆从，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掀开彩绣缎面的华丽轿帘，望着我，高兴地喊道：“墨战！”

我装作没有看到他，低着头，快步地走在前面。

他命人停下轿子，提着衣角从街对面跑过来，追上我，笑道：“你一个人吗？裴然呢？”

我还是低着头，不理睬他。

他弯着腰，低头看了看我，惊讶道：“你哭了？”

他一问，我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挥起小手臂，一拳头砸在他胸口，怨怒道：“你说话不算数！明明答应做我和裴然的夫子，怎么转头给我爹的对头做了儿子？！”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圈儿微微泛红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不等他说话，我红着眼，泪流满面，抢先愤懑斥骂道：“你没羞耻！哪个好男儿舍弃亲爹亲娘给别人当儿子！？我看不起你！你以后也别叫我，我不认识你！亏得我爹亲自办六师礼，我娘亲手给你缝衣服！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