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经阁高楼之上可以俯瞰整座皇宫，夜晚的风将悬挂在两边的灯笼吹得来回摆动，森然的红光打在屋顶，却照不见下面的人。

两排侍女齐齐站在两旁，手里提着样式相同，却异常精致的巡夜灯，与阴森的红光相异，明烈的白光将整个世经阁顶层照亮如白昼，风铃轻晃，带动一串空灵的清脆声响。

男子懒懒的坐在位子上，看着下面四处逃窜的人流，漫不经心的勾起唇角，眼里满是兴味，过了半晌，他将目光收回，看向桌对面的人轻笑：“还是程宰相会算计人心，詹椿这般蠢的货色，当真是比不得。”

程栎安静的坐在那里，眼睛看着面前桌上的一封封信件，讽刺的笑了下，詹椿那个人他该怎么评价呢，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放弃，心比天高，可终究只是颗棋子，他估计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写的那些信究竟是交给谁的。

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程栎从未将詹椿放进过眼里，对面的人没有等来他的回话也不恼，拿起面前的酒抿了一口，微淡色的瞳孔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话说回来，程叔好像从来不会变，记得我小时候您就长这样，现在还是这么好看，甚至较之以前更有魅力了，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吗？程叔能不能也跟我说说？”

他说的话过于轻佻，似乎是真的无聊坏了，随意扯起的一个话题，程栎掀起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男人与他对上视线，拿着酒的手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混账话，他微微直起身子，坐的端正一些，掩饰般尴尬的笑了笑：“是晚辈冒犯了，一时嘴快，程叔别放在心上。”

程栎没有理会他的冒犯，只是淡淡说道：“与吴国皇帝为伍，本就不是良策，无论你与云儿有多大的私仇，都不该在尘埃落定之后，还来此处趟这一片的浑水。”

对面的人突然没忍住般嗤笑一声，他的目光里含了太多恩怨，有一瞬间在灯火的照耀下闪过一道泪光，转瞬即逝，然后就被肆意狂乱的怨恨彻底占满。

修上的手指摁在桌上，因为用力，桌子发出清微的吱呀声，漆黑的桌木将他的手映衬的过分苍白与清瘦，仔细想想，他的行为还真算得上是作死，不过那又怎样呢？

他将心里被激起的阵阵涟漪强行转为风平浪静，往后靠在椅背上，抬起手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当然没有必要，卜逾辛给他的人手早就全部折在了白濂臣与禾楚那儿，至于他们自己的目的，也早就已经达成了，那为什么还要来演这一出呢？

他忍受着心里的酸涩，想不通，亦或是没有什么好去探究的，他随意的说道：“这么轻易的失败，显得我太过无能了，我还要继续呆在卜逾辛的身边谋事，怎么样也不能就这么就灰头土脸的回去不是？”

程栎这次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一封封的信整理好，想交由一旁的人，却在转身的刹那，余光瞟见了远处的一群人，他的手直接在半空中停下，已经伸出手想接过信封的侍卫不明所以，跟着在原地僵了片刻。

等了一会，程栎回过神，自然的将信交给那人，再次看向男人的眼睛却像是染上了一层冰霜，“吴国皇帝很信任你吧，你倒是会给他找麻烦的。”

男人动了动手指，大概听出了程栎语气里的嘲讽，他好奇的将衣袖从眼上拿下来，突然的光亮让他有些不适应的眨了眨眼睛，看着程栎已经恢复往常的神态，他不明所以的问：“怎么了？”

程栎照常沉默，男人叹了口气，跟程叔交涉真的太累了。

两人静静的坐在高楼之上看着下面的闹剧，突然从另一边走上来一名黑衣人，他急步走至程栎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讲了几句，程栎听后直接皱起眉头，站起身抬脚就往外走。

男人挑了挑眉，看着程栎的背影喊了句：“程叔？”

程栎停了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直接警告道：“别真动禾姬婉，她如果真出了事，那吴国就可以直接废了。”

说完不再管他，直接转身离开，男人安静一瞬，侧过脸看着皇宫清河岸旁的一群人，手指放在桌上敲了敲，他自认为还没有蠢到需要人来提醒的地步。

——

程瑰柔真是受够了折磨，不属于自己的内力被强行输进体内，从表面上来看，确实是帮自己护住了即将断裂的筋脉，可根本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难受。

那些内力像是盐水一样，直接浇在裸露的血肉上，钻心的刺痛感让她一下子痛呼出声，满头冷汗。

褚溶的手被她反握，力气大到像是要将她的手捏碎，看着越来越痛苦的人，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急忙对黑衣人出声：“住手！你这样柔儿根本受不住！”

黑衣人似乎也意识到问题，有些慌忙的收回手，可是已经晚了，程瑰柔这次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心脏炸裂般的灼烧起来，本就苍白的脸上再无半丝血色，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

她拼了命的睁开双眼，入眼却是一片刺红的景象，有滴泪顺着眼眶流了下来，她抬起手碰了碰，却发现手指上沾满了红色液体，似梦初觉般，她想原来不是泪，而是血。

褚溶看着她渗出血的眼睛，僵在原地，她甚至不敢去碰程瑰柔。

果然，没等多久，程瑰柔趴在床边直接呕出一大口鲜血，比之前的血更浓稠，褚溶伸出手去拉她，一瞬间泣不成声。

眼看着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黑衣人也彻底慌了神，他想靠近查看，却被褚溶一把推开，她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抱着程瑰柔不知道如何是好。

黑衣人愣愣的站在原地，茫然失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身后及时传来脚步声，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急忙转过身，在看到程栎的那瞬间，他的心堪堪落地。

他看向程栎恭敬的唤了声：“主子。”

程栎没有管他，直接来到床边，将褚溶跟程瑰柔强行分开后，先是喂了颗药丸给她，然后开始像黑衣人那样抓住程瑰柔的手腕开始输送内力。

褚溶看到这一幕顿了下，随后发疯般扑上前去制止，她拼命的摇着头，嗓音嘶哑，“不行！不行！不能这样，柔儿受不住你们的内力！快停下！”

她的眼泪打在程栎手上，后者无动于衷，旁边的黑衣人上前将她制止住，那一瞬间褚溶感觉到了如山崩的无力感，本就脆弱的情绪彻底垮塌，她狠命的去挣扎黑衣人的桎梏，却始终撼动不了分毫，无尽的绝望，像是要将她彻底逼疯。

程瑰柔的眼睛一直停留在褚溶的身上，感受着自己身上的疼痛一点点消减下去，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的身体并不排斥程栎的内力。

看着远处即将崩溃昏厥的人，她想张开口说话，却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气音：“娘。”

声音很小，可褚溶就是听见了，她被定在原地，蓦然瞪大双眼去看程瑰柔，却发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程瑰柔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相反，她的脸上的气色开始逐渐转好。

褚溶想上前看的仔细点，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跪倒在了地上，她有些狼狈的从地上站起来，腿有些麻，她没有去管，推开黑衣人搀扶的手，走到程瑰柔身旁安静的呆着。

见她情绪稳定了点，黑衣人也不敢再去强硬阻拦，只跟在她身后一米的位置，防止她真的摔倒。

一时之间没有一点声响，死寂的氛围晕染在这一方天地，程瑰柔低垂着眼任由程栎为自己治伤。

半晌，程栎将手收回，程瑰柔冷着脸活动了下手腕，好像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她问了，程栎也不会回答。

她靠在一旁的墙上缓了缓神，感觉力气一点一点回来，沉默的翻身下床，褚溶站在一旁没有阻止她，倒是程栎皱了皱眉头。

“爹，”她走至程栎身旁，“见您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知道程栎有多沉默寡言，程瑰柔也没想跟他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不要动阿婉，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都不要动阿婉！”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疯劲，这是她来见程栎的唯一的目的。

她不怕程栎针对自己，她只怕他们别有用心，如今的魏国落入到禾楚手里，她虽不明白权势里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抓住阿婉，绝对会是一步不错的棋。

按照以前她绝对不会将任何危险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放下一切侥幸，她根本无法承受失去禾姬婉的任何风险。

那些明面上冲自己来的人，无非是想将自己从禾姬婉身边支走，按理说自己不应该离开阿婉，可是在那些寒冰出现之后，程瑰柔就彻底明白，根本就由不得自己，她必须离开。

程栎不会杀了自己，除非他真的不在乎褚溶的死活，这也是她为什么敢来的原因。

想想真可笑，她这个向来铁石心肠的爹，竟然会有这般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