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剩余事宜交付副将后，霍决带着一队亲兵昼夜不停地赶路回王都。整整十天十夜，总算护送太子到达。

当夜，几十位太医被紧急召进东宫。

从月上树梢到金鸡破晓，出来的太医却均是额上冒汗，面色茫然。

太子殿下的病，奇也，怪哉，无从下手。

一直守在旁的霍决见状，更是焦急不已。无名之症，这不更坐实了外头的谣言吗！殿下啊殿下，您可快些醒来吧！

等了半天，殿下未见苏醒迹象，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身着一身象征地位不低的淡紫官袍，肤色白皙，相貌并无出众之处，唯独一双眼睛狭长而上挑，增添几分薄情冷然之感。他的步子迈得又快又急，直奔内殿。

霍决一见他，眼睛霎时瞪圆，“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为了不打扰殿下会诊，这几日不管来了多少官员都被拒之门外，不得而入。

那人并不理会他的问话，只是径自到了榻前，一言不发地端详脸色苍白的太子，道：“殿下仍未醒吗？”

霍决和他向来不对付，冷哼一声道：“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那人瞥他一眼，道：“霍小将军，你我虽志趣不同，然皆只认殿下为主，如今形势不明，朝露殿那位又视殿下为心腹大患，我们更应通力合作才是，你说对吗？”

霍决被他一番话塞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朝露殿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他们口中的朝露殿，是皇帝所居的宫殿，当今皇帝比谢仪年长二十岁，两人名义上虽是兄弟，感情却不睦。当年先皇病入膏肓，属意尚在襁褓中的谢仪为继承人，当时的皇长子并不甘心，一番明争暗斗之后，趁先皇驾崩之际，与宗室交涉的结果，便是自己当皇帝，立仍为婴孩的谢仪为太子，大位兄终弟及。

终于如愿继位的皇长子，却并无治国才能，更因其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公主，无人栽培辅佐，几次三番将国事弄得一团糟后，潜心求神问道，不再搭理朝政。所幸太子谢仪已长大成人，才华出众，将朝中政事接手大半。最关键的兵权却仍由皇帝牢牢掌握。

思及此，柏秋目露讥讽道：“那位整日仍是炼丹拜祭，祈求神明庇佑，已许久不曾露面了。倒是昨日殿下一回宫，那边便宣了好几位太医前去问话。”

霍决愤愤不平：“哼，他定是没安好心，盼着殿下不醒才好呢！”

柏秋如今担任御史中丞，掌管执法、监察和纠弹百官之职，无法在此久留，他在谢仪榻前久久站立。

“殿下，您一定要快点醒来。”

朝露殿。

殿内光线昏暗，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只有袅袅的白烟缭绕，一个衣着华贵，却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向后仰躺在软塌之上，时不时闭眼吸入几口白烟，面上露出迷眩的神情，外人看来颇有几分诡异之感。

“你那皇弟此番突然昏睡不醒，吾总觉得有几分蹊跷。”

空旷的大殿，却传来另一人的声音，那声音沙哑苍老，带着几分虚弱。

中年男子——大乾的皇帝闻言，连眼皮也未抬，只是猛吸入几口白烟后，发出桀桀怪笑，笑声里透着快意，“你没听他们说吗？这是报应！对那孽种的报应！哈哈，连老天爷也觉得朕才是天命所归，要收他的命了！”

他实在太过瘾了，整个人蜷缩成团，把头埋在膝盖里，背都因大笑而颤动。

“痛快！痛快！”

苍老的声音并未应和他的言论，只是停顿半晌，似在思索，“这次的确不是吾出手，但……”

它本来是想在战场上让那太子殒命的，最好是一场极其惨烈，死伤惨重的败仗，这样以怨气与欲念为食的它才能大大饱餐一顿，修复伤躯。谁料它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那场仗居然打赢了。

它想到这里，突然有些迷惑。真的是没来得及做什么吗？按照皇帝的性格，应该在派他那皇弟去前线战场的那一刻就已经定好了万全的计划。但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就好像，有一段时间被人硬生生抹去了似的。

榻上的皇帝笑声渐息，见他一直没出声，倏地瞪向他，眯起眼睛，“怎么？莫非你还希望那孽种平安无事不成？”

他目光所投之处，是整个大殿最黑暗的角落，隐隐能看到一条黑雾凝成的龙形，在半空中盘踞。

黑龙甩了甩尾巴，没再理会这个疯癫的男人，决定不再想这件事。反正人类的恩怨与他无关，皇帝恨得越扭曲，执念越深重，他的食物越源源不绝。

朝露殿里，白烟继续袅袅绕绕，伴随着癫狂的笑声。

谢仪觉得自己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

周身被寒意包裹，不停往下坠，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却被周围的气泡压迫得无法呼吸。

那些气泡由无数的画面组成，堆成山的尸体，一地的血流成河，被骷髅兵掐住哀嚎求救的声音，狄弥摄政王嚣张嘲讽的笑……

每一个画面出现，压迫感就多一分，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用力地往下拖拽，拖入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谢仪拼命大口呼吸，伸手无声地呼喊。

谁都好，谁来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画面里的每一个他，在同一瞬间呐喊出声。

竭尽全力的求救，被淹没在巨大的咕噜的水声里。

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

画面还在不停地闪现，黑色与血水相融的土、溅至脸上的鲜血、无力倒地的霍决、五脏六腑撕裂的疼痛……

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直到。

与一双冷金色的眼眸倏然相对。

所有画面的气泡在一瞬间啪地同时粉碎。

拖拽他往下的力气消失了，他用尽全力伸出手，想碰一碰眼前金眸的主人，却身不由己，如同一团雾气缓缓上升，被裹挟着带离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睁开了眼。

耳边传来霍决欣喜若狂的呼声，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竟觉恍若隔世。

终于醒转的太子殿下从床上坐起，面色苍白，长发散落，眼神却定定的，衬着眼下红色的泪痣，有一种生人勿近的艳丽之感。

霍决一下子噤了声，有点小心翼翼地问道，

“殿下，您感觉怎么样？要喝点水吗？”

许久。

年轻的太子微微阖目，声音沙哑晦涩得吓人，“霍卿，替我传司天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