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白府，偌大的宅院仅仅只剩下了白枫举一人。他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色衣裳，整理好衣冠。祭拜过自己的先祖，而后轻轻举起了桌上的油灯。

孟桓将他从御史台放了出来。

他说，要么他亲自动手，要么自己自寻了断。

窗外明月别枝惊鹊，他仰头，恰望见七八个星子时隐时现。灯火的影子吞噬着他的侧脸，妖娆着，忽明忽暗。在二十年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夜色之下，他挑灯释兵书，一身都是月。

现在，他要以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方式来祭拜这个天地。

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那年他中了状元，跃上龙门，红袍加身，金绶紫带。彼时年轻的他，一身傲骨，不肯为任何人折腰。

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与皇权对峙中，他被贬去了边疆之地——在那里，他遇见了孟桓。

他们几个年轻人，怀揣着对未来极大的热忱，怀揣着对国家繁荣的向往，怀揣着海晏河清的痴狂，踏上了一条艰险而无悔的道路。

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成功过，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惊世之才。他只道，任重而道远，流年漫漫，需要无数脚印，才能踏出一条光明的路。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时的孟桓，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满着信赖与钦佩。但是在权力一日一日的消磨之中，他的眼眸失去了原本为王的光采。

他从来不乞求能求孟桓那里得到什么，他最初选择追随孟桓，也压根没有考虑过功名和利禄。

他仅仅是遵循自己的内心。

但水至清则无鱼，他蔑视权贵，清高的姿态给他惹来了不少的妒嫉和怨恨。于是他走到了如今在外人看来十分惨淡的结局。

但旁人不晓得，孟桓不再需要他，其实他也不想卑躬屈膝去挽留。

他穷极一生，更愿意当一名桀骜的孤臣。

没有人，能折断他身上的傲骨。包括他自己，也不能。

——“我姓孟，名桓，字子甫。白奚臣，你这么聪明，以后就当我的军师吧！皇宫里的那群老迂腐看不上你，我可瞧得起你！”

他将油灯掷于地，在火油的催动下，火势猛涨。

——“我孟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们四人，今日天地为鉴，结拜为异姓兄弟，他日苟富贵，绝不相忘！”

他深深望向皇宫的方向，再拜三拜。

——“若是子甫有心，奚臣愿意一生效忠子甫，不生异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火苗攀上了他的衣裳，蜿蜒而上。

——“哈哈，我得军师，如鱼得水啊！奚臣，说好了，他日我若为皇，你一定是相！”

他并没有任何挣扎，一直都是淡定若微风拂面的样子。有人告诉他，做一名军师，只要自己装作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别人就会觉得他胸怀大计，才会畏惧他。

——“得遇奚臣，子甫之幸焉。”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存放了这么多的回忆。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镇定自若。没想到，在面对死亡的这短短时间，他还是能如往常一样。心中早已冷却了温度——那是对死亡的拥抱。

他闭上眼的刹那，恍惚看见了一位年轻公子的脸。

阿练……

父亲走了，你要替父亲，在这个世间好好走一遭……

父亲此生并未曾有过遗憾。

你要记住，成功了是你自己，失败了亦是你自己。

没有什么是值得我们去斤斤计较，哀怨怅惘的。

那一夜，惊起了京城无数的百姓。周围百姓想要灭火，突然发现是白府走的水，于是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没有哀嚎，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天地间只有烈火燃烧的嗞嗞声，安静得让人汗毛直立。众人的动作出奇的一致，站在白府的大门前默哀着。

在他们的眼中，白丞相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宣告世人——

这，就是一名权臣的下场。

苏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恍惚间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再一听，确实有人敲他房门。他披衣起身，一打开门就看见苏牧焦灼的脸庞。

“怎么了？”他的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白府着火了，只有丞相一个人……在府里……”

苏从的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他连忙穿衣，和苏牧一起快马加鞭赶到白府。

高清堂和高元卿早就赶到了白府。高清堂双目通红，招呼着大伙一起灭火。火焰灼烧热烈，使他们大汗淋漓，但他们手中的速度依旧不减。

“可恶！”高清堂目眦欲裂，恨恨道。

高元卿的眼中也含着泪水，对苏牧和苏从哽咽道：“来不及了，丞相一定……一定……”

后面的话，他怎么都说不出来。

苏从仰头闭上双目，良久才又睁开：“小白呢？还没回来吗？”

“没有。也许丞相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才会故意把小白支走。”

“以后京城只剩他一个人了。”苏从喃喃，“奚臣糊涂啊！他竟然都不顾及小白的感受，就把他抛下了……”

他悲戚地想，也许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白枫举。

他们都以为白枫举会因为白庭深而不会那么快地走向死亡。

可是白枫举用事实证明了，他不会向任何一个人低头。

可笑啊，死者对这种结局竟然比活着的其他人都来得淡然镇定。

陶奉谦站在阴暗的角落，洋洋得意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一场悲剧，而是一场喜剧，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

想必叔父此时看到这番场景也一定会感到很快乐。

压在他们前头的人，终于死了！

坚持下去，他们一定是最后的胜者。

酸甜苦辣，每个人心中各有体会。

只有京兆尹吴鉴在单纯的焦灼着。

白帝城仅仅过了半年，就闹了两场巨大的火灾。不知道明日上朝的时候，皇上会不会责怪他，他可不想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的京兆尹最后被贬职！

未曾深入权力漩涡的人，自然也不会更深一步地去考虑，是谁有那么大的权力，能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国公纵火自焚。

孟桓披着衣袍，沉默地站在城楼之上，京城所有的景象都尽收眼底。他的目光深沉，望向那烧得正旺的白家院落，手中的佛珠在这时被一珠一珠捻动。

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亦想到了他和白枫举年轻时候的相遇。

他第一次见到白枫举的时候，白枫举高中状元，经过宫中的玄武门，与他迎面相撞。苏从和高清堂那时跟在白枫举的身后对他喋喋不休，白枫举大抵是烦了，扭头和他们呛了几句。

竟把高清堂呛得面红耳赤，恼火的险些要动手。

纵是见到他这个亲王，白枫举依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波澜。起初他以为白枫举只是装模做样，过不了多久就会暴露本性。

但经过多年的相处，他明白了不骄不躁，处若淡水就是白枫举的本性。

白枫举并非如某些人一般自诩生于高岭之巅，纤尘不染。他是个俗人，亦重情重义。他从来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他只是本性淡泊，处变不惊。

彼时的孟桓很高兴自己能遇见这样的兄弟。白枫举神机妙算，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是他孟桓的张子房。

孟桓也正如他承诺的一样，当上皇帝之后，封白枫举为丞相。

但世事蹉跎，孟桓发现，做一个皇帝需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太多。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必须让白枫举牺牲掉自己。

可白枫举没有丝毫的怨怒，这让他的心底不禁添了一丝愧疚。

如今他望着滔天的火海，骤然明白。

白枫举从来没有改变，只是他孟桓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早就不再坚持最初的想法。

尽管他为白枫举感到歉意，但他不会停止他接下来的脚步。

“奚臣。为了天下大计，我不得不抛弃你。”

他悄然自语。

“我是一个皇帝，我不能像你一样任性。世人可以骂我薄情寡义，我都无所谓，因为我不会因此放弃我的理想与责任。”

“但你放心，你的牺牲一定会有意义。”

“若你九泉之下能听见我的心声，就请无视我此时看似虚情假意的忏悔。明日过后，我将变回皇帝，无视你的故去，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