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8年，重庆市

雨点淅淅沥沥地下着，雾气与细雨交织，江面上，点点灯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整座城市被包裹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同时也增添了些许神秘感，迷雾之下最适合生活在秘密中的人出来活动。

如果没有下雨，夜色降临后，酒吧的天台将站满伴随着律动起舞狂欢的人们，七彩的霓虹灯不间断地闪耀交相辉映，融入这座城市夜景中的一部分。

因为正在下雨，穿着厚重的雨衣斗篷出现并不会引起怀疑，黑色斗篷雨衣的男人乘坐直达电梯来到顶层，穿过大厅走向吧台与那里的酒保小声言语了两句便拿起酒杯径直走上天台。

“这是你要的一杯用白兰地精心调制的边车（Side Car）鸡尾酒，请用。阴雨朦胧的天气通常不会有人想来到天台淋雨，当然，从这个视角望去，雨中山城的景象非常迷人，不适合多人在此狂欢，倒是很适合独自欣赏。”

“谢谢夸奖，难得安心的机会可要好好把握，只不过可惜的是安稳的日子过久了对我不是好事，这几个月全程在国内调查我感觉自己快要生锈了。不过现在我们可以静静等待夜景，感受雨中江风的凉爽，推心置腹地聊一聊。”

“挺好，那就从前几天你说的关于濮江浪教授身上获得的突破线索吧开始吧。”

维尔丹蒂的思绪回到了2047年配合“斯考德”田岛卓完成最终谢幕演出的时候，目送着星野千佳驾车离开一路飞奔，拨通手机的汇报联络是田岛所长与她最后的通话，当田岛卓语重心长地说出“抱歉今后只能靠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了”时，或许真的到了告别的时刻。完成位于冈山县最后的任务后，她乘坐上了离开日本的航班。

为了弄清2038年那些惨案的真相，没有“乌尔德”漆堂凛奈与“斯考德”田岛卓的支持和组织活动作掩护，她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幸运的是，当年的亲历者中，濮江浪的名字很快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被她注意到也是机缘巧合，这个名字曾经在帮田岛卓调查“森崎志帆”所有的人际关系社会活动时，短暂地在她的印象中有所停留。

“李沐岩，看起来我们成功解锁了一位‘新人物’，看起来会是重要的突破口。”

“不要轻敌，面对这种真正处于不可直视领域的人，依然需要保持绝对的谨慎。明明是大学期间有过共处的同班同学，当濮教授躲在更衣柜透过缝隙瞥见时，他必须克服恐惧与不安，避免发出引人注意的声响，因为当初的同学多年后再见时，濮教授他说自己那一刻仿佛正在直视世上最为深邃恐怖的黑暗。和那些打砸设备与研究人员的狂热分子相比，李沐岩更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领导者。”

“有那么玄乎了，按照你的描述，这种人在人间蒸发的程度比你还要彻底？”

“也没那么玄乎好像，人不可能抹去所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幸亏我当时在日本的‘同事’镜像了某个二十年代发起的Git仓库所有的fork依赖关系，这位‘同事’很有远见，早在2044年互联网关停前，他告诉我，世界表面的网络世界同样重要，不要总是盯着海平面以下幽暗的部分，我今天获得的调查成果证明他是完全正确的。”

“愿闻其详。”

“当然，给调查过程起一个引子的话，一般而言，小组完成集体编程项目时通常会将他们的代码托管至Git分布式版本控制平台上。”

维尔丹蒂解释道，当年她的“同事”即田岛卓帮助她调查时借助漆堂家的资源，创立了一个庞大的网站镜像备份数据库，涵盖几大Git平台和“栈溢出”等人气技术论坛以及职业社交网站，毕竟靠“一己之力”完成世界上所有网站的镜像工作是不可能的，因此需要“对症下药”。

在互联网关停以及漆堂凛奈逝世的当下，这套分布式维护的数据库并未因为田岛卓等人的落网而暴露，维尔丹蒂因此得以在互联网的备份世界中梳理盘根错节的线索联系，最终通过一个小组大作业的项目找到李沐岩的账号，发现了决定性的线索，一个名为“Nornsforever”的仓库。

“Norns？这是什么东西，某个人还是某个组织？”

“Linux系统你知道吧？”

“别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啊，把我当什么人了！”

“根据我们所认知的，Norns Kernel于数字生命，可以认为等同Linux Kernel之于无数Linux发行版。”

“这我当然能听懂咯，照你这么说，Nornsforever的背后，是不是也存在类似林纳斯·本纳第克特·托瓦兹（Linus Benedict Torvalds）这样的存在，可以是一个具体的人，也可以是某种形式的……组织？”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认为我那位‘同事’在数字生命领域的造诣足够高了，但即使是他也未曾有机会触碰到这处神秘的边界。”

身着斗篷雨衣的男人低下头沉思，2047年随着最后一批“太空电梯危机”袭击者接受公审，本来应该是一个好消息，象征着对世界范围内数字生命派的一次巨大胜利，与维尔丹蒂的对话让他意识到一件事，“新的斗争才刚刚开始”，随着2044年行星发动机的试验成功，移山计划获得了绝对的主导优势，四五年来全球各地的行星发动机和地下城的建设已经提上日程，自然而然，居心叵测者的渗透和破坏从明面上的大张旗鼓转入了隐秘的角落。

“之前冬雅的事，我终生难以报答。”，男人近乎将身躯弯曲至90度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面对突如其来的鞠躬，维尔丹蒂并没有马上回应什么，她从衣服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略微泛黄的纸质照片放在手中轻抚。

“没什么，我们都只是在弥补过去未能挽回的遗憾，不愿看到无谓的牺牲再度发生，如果不是我的话，冬雅她不会有机会能回来。”

“算了，不说这些糟心的事情了，就当是我个人兴趣使然吧，之前从来没有问过你要那些人的资料和数据干什么，我现在能问一下吗？”

男人想要询问的是2045年西北基地的550C非法入侵事件后维尔丹蒂找他索取的全部案件资料与详细数据的目的，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她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田岛卓已经落网，维尔丹蒂想解答他的疑惑，低垂着头望着高楼与逐渐被灯光点亮的江面。

维尔丹蒂没有兴趣也并不想陷入时间跨度过长的回忆，她一边思考一边搜寻着关键的时间节点，那是2045年在国内某座大城市与田岛卓的会面。看到为他准备的出租屋改造而成的简易“实验”’，田岛不禁感叹维尔丹蒂办事的效率和能力，他关注的重点不在于全套的数字生命实验设备和550C，而是她准备的550C时代在黑市上都足够稀缺的资料数据。

“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北京邮电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南京大学、电子科技大学……几乎是涵盖了当前国内最前沿的研究成果，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你想靠自己研究出来对吗？心态要开放一点，说白了假如没有立法禁止，无数的研究成果在各类会议上交流开源，我就不相信你不会闭门造车完全不会向同行学习！”

维尔丹蒂报的这一串院校名称着实让田岛卓感到震撼，几乎涵盖了国内几乎所有曾经在数字生命领域有成果产出的高校，除了被封存但是可以动用半公开手段搜寻的2041年及以前的资料，最为重量级的还得是2041年特别是2044年以后涉及550C的资料数据，至于这些无法通过公开方式整理的资料的来源，田岛卓也非常好奇。

“该不会，这些2041年以后的数据来源，跟西北基地的……”

“没错，我能获得他们的数据意味着他们都已经‘暴露’了。”

“简直不可思议，你到底付出了什么才换到这些？”

“代价吗？……非要说的话，堆在这里的资料再多大概也弥补不了某人对一条生命的失去的亏欠。”

田岛卓很快明白了维尔丹蒂说出这句话时内心无处掩藏的哀伤，他便不再追问，尽可能不要刺激这位内心被复仇填满之人几近破碎的心灵，尤其是在他们也无法探明复仇对象的正体的情况下，幸运的是维尔丹蒂的精神力与忍耐力强大的可怕，换了别人可能早已迷失于仇恨的业火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将自己葬送。

唯一让她感到些许宽慰的便是随着时间不断被发掘的关于“复仇对象”的情况，这也是为什么田岛卓能将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团结”在一起的原因，利益交换各取所需，自己游离于灰色地带实践数字生命的理想需要她们的协助，而维尔丹蒂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情报网和人脉资源获得想要的情报，最重要的她可以借此机会安心地在不同的身份间来回切换，达到隐藏自己的目的。

“我们现在处在国内头部高校最集中的‘宇宙中心’，正好是时候给你细说我这边动用学术圈资源整合得到的信息吧，我这四五年以来缩小排查范围挺艰难，但总归还是划定了一个很宽泛的名单，你父母调查记录里留下的思路很有启发性，从‘去中心化的闭门论坛’这个突破口入手，不局限在人工智能领域的科学家，将数学家、神经科学家等列入考察范围，他们的学术成果与履历在互联网关停后仍然可查，假如像这样秘密结社式的的闭门会议需要一个明面上的会议作为掩护，顺着这个思路进行搜索和归并会有很多有趣的发现。”

田岛卓向维尔丹蒂讲述了自己的这一重大发现，造成这一系列悲剧的黑幕的调查结果，关于21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疑似由人工智能顶尖科学家参与的“结社组织”，田岛自己为了数字生命的理想在阴暗之中游走，自然对“召集曾经在院校和数字生命研究所的成员、复用资源与设备”的模式心知肚明。

现在非法数字生命组织的运作或是早期“数字生命计划”、“移山计划”和“方舟计划”存在对立时，这样的“秘密结社”作为其上层组织再合适不过。

不是谁都像田岛所长一样对于数字生命的理想特别纯粹，一旦涉及灰色地带与利益，数字生命只是掩盖更为不可告人的罪恶的幌子，连自己为了包括让植田敏宏和森崎志帆深度参与数字生命实验动用精神药物、运输车事故这类不光彩的手段，有些人做法的黑暗程度会更加不堪设想。

“这份名单现在就交给你了，顺着一个个调查下去还会耗费很多时间吧，不过没关系，现在因为太空电梯的惨剧，对数字生命派的查处力度会加强，也算是我第一次提醒你，届时为了安全，你必须离开我们，那时候再也没有你容身的避风港湾，但完全自由的你可以充分地查下去。”

毕竟田岛卓的年龄大维尔丹蒂十几岁，此刻他语重心长叮嘱的样子不像一个沉迷数字生命目中无人狂热的疯子，却很像一位长辈。

“谢谢你的嘱咐，田岛所长，听你这么一说，某种意义上我跟那几位可怜的年轻人一样，都是生活在隔绝了狂风暴雨的温室之中，当然我对‘狂风暴雨’的定义会和他们有一些不同。说实话，如果不是现在处在必须为敌的对立立场，从你这里听说那孩子成功获得了两分钟的生命时，我当时非常高兴，这次550C能给那孩子多长的生命？”

“我现在还没办法给出稍微靠谱的理论推测，但是根据550C算力大550A好几个数量级这个事实的话，从分钟级到小时级应该可以实现。”

“原来如此，如果还有机会见到的话，帮我带去对他们的祝福吧，我先走了。”

独留田岛卓一人继续研究自己交付给他的数据，维尔丹蒂推门离开，思绪回到2048年，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那些资料的用途？对我那位痴迷于数字生命的前同事而言，算是帮他朝着实现梦想的道路上多迈出一步，至于我自己，一方面大概是感谢他给了自己的容身之所，另一方面……如果我的估计没错的话，有位可怜的孩子此时已经获得了一天的数字生命时长。”

“一天！真的吗？你知道的，我给你的这么多卷宗里也没有谁成功达成这个结果！”

“谁知道呢，不过说起这位可怜的孩子，我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你知道2034年某高校留学生集体举报的事件吗？”

“有印象，我记得当时是学校反对移山计划的部分学生尝试劝诱新生和留学生加入，结果不知为何突然有人组织了留学生向校方反映，之后校方出面予以取缔，跟你提到的这位可怜的孩子有关系吗？”

“当然了，如果不是之前工作需要调查那位孩子的人际关系，我也不会知道这么有意思的连锁反应。”，维尔丹蒂对男人并没有提起植田敏宏、森崎志帆和吉川知代这些人的名字，男人所知道的关于这起事件不为人知的趣闻是这样的，一位大学男生因为自己的女朋友遭遇反对移山计划组织的学生组织袭击受伤，偶然间听起自己在国内留学的朋友提起类似的经历便立即提醒他向校方求助，最后促使该事件发生。

“可惜当时这种人是打击不完的，甚至有的学校的路线都是错误的，也是那一年，某头部高校一位土木和一位材料专业的博士毕业生关于行星发动机和地下城相关参评优秀的论文被评审组以极其荒唐的原因反对，理由竟然是过于强调‘移山计划’的立场，不符合国际合作包容自由的氛围，还有一位计算机系的同学，他基于量子计算机辅助大型建设的课题完成得非常用心，优秀毕设却被一篇拿数字生命灌水的论文抢走。”

“……”

“这就是当时我们失守的领域，说来也巧，2034年到2038年正好过去四年，是大一新生从入学到大四毕业的跨度，很多同学来到学校正受到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层面的渗透和思想污染，于是有了堵在北京航天中心门口……”

“你冷静点，我刚刚都不想谈起让你伤心的话题，结果你又兜兜转转把自己坑进去，好了好了，早些时候不是说要带我去附近的火锅店吗，我们去吃点好的！”

也许是身处安全的故乡让习惯紧绷神经应对危险的维尔丹蒂感到过于松弛，回想起自己的世界崩塌的那一年，失去至亲的家人、稳定幸福的生活乃至用自己的身份活在世上的自由，现在的她更容易激动上头，大脑被仇恨与愤怒填满。

“细雨不会阻挡灯光与狂欢的热情，马上人也要多起来了，走吧，不过在此之前你先陪我去找家店喝点冷冻的甜品吧，你说得对，我又上头了，现在去吃火锅岂不是火上浇油，先让自己冷静一下。”

离开酒吧，维尔丹蒂一路上思考着自己这个代号的意义，田岛卓当初将其赋予自己时曾说过，他的代号“斯考德”是代表“未来”的女神，自己的代号意即“现在”的女神，田岛在完成被捕前的终极演出前已经为未来铺垫好了道路与伏笔，现在轮到她独自活跃了，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在真相无处可寻的现实中找寻任何可能有用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