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林宴从草木的阴影里走出来,背挺得笔直,语气极为庄重,竟是直接应下了对方的话。
就像接下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张由那个人亲笔写下的、来自过去的挑战书那样。
而在林宴身后,窸窸窣窣响起庄梦遥手忙脚乱收起剑的声音——这是她的技能光环在本场影片中的合理变形,同时也是林宴用来确认自己猜想的直接证据。
要知道,一开始庄梦遥就是在下车后、才发觉自己的技能光环没有被禁的。
而如果这里是现实真正的三尺村,那么庄梦遥绝不可能成功使用技能光环——就算能使用光环也会自动先考虑皮卡车的可能性——特别现在庄梦遥激活光环后得到的“必不会用载具”,还是一把形状与林三霄当年极其相似的古剑,这就更加证实了林宴的猜想。
【1号,“向天买卦的玄学爱好者”,“剪辑组”】
在这三条提示里,林宴从未忽略过最后一个。
何况她还有吴铭在《怪默》里的经验,此刻更是深谙摸着石头过河的真理。
于是林宴道:
“师兄,这是你的梦境。”
可想而知。
有以上两点加持,边牧师弟就被这位便宜师姐毫不客气地知会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了,不得不说这家伙深谙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一见林宴要找霍阵秋后算账了,划清界限这事做得比谁都快——方纯亦多少还给霍阵打了两下掩护,给阮明若传完话也没提前告诉林宴霍阵在哪。
霍阵对此毫不意外,只是淡淡道:
“接着说,我听听看。”
林宴见对方神色如常,莫名有些怒从心起,于是微微一笑,故意另起了个话头,道: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明,方纯亦喜……”
“这个不用特意报备,三霄还有谁不知道。”
霍阵马上打断,顺带翻了个白眼:
“……讲你的重点。”
“不要跑题。”
这句就有点批改作业时看见学生在空白处搞灵魂涂鸦的那种气急败坏了,不过林宴也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挑战霍阵的耐性——就好像他有这种东西似的。
黑发少女手指微动,下意识准备拿出手机进行辅助说明——但林宴想到对面站着的是霍阵,最终还是决定脱稿,省得被对方鸡蛋里头挑骨头。
没再纠结答题格式,林宴直接道:
“我去了你的纪念馆,看到以前三尺村的布局,然后又和刚进三尺村时景区入口给游客提供的观景大地图上进行了对比,发现问题很大。”
“为防是自己学艺不精,我还特意询问了雪襟姐,景区在设计地图的时候会不会遵循绘宗十二禁忌——答案是在地图是山水画法时会,Q版画风时也许会有些许不严谨。”
丛雪襟作为导游直接入场就在景区内部带队,拿到的地图是后者,加上她本人作为刮刀画家,并没有徐古溪对中国山水的敏感度,所以一时没有发觉不对。
但好巧不巧,林宴入场便拍摄了三尺村的地图,原因正是因为景区用的是山水画法,她一开始以为这是一种新时代的文艺复兴——但这还不能完全算这里不真实的证据。
“如果按照两张地图重合的部分作为真正的三尺村布局,山无气脉、水无源流、境无险夷、路无出入,显然已经犯了四忌。”
黑发少女慢慢道:
“但抛去最基础的选址风水,再忽略布景设置上的微妙不合理……师兄真的很厉害,就算我看出来了这些不对劲,因为你在原地图上特意改动的部分,尤其三尺村中环环相扣的太极八卦阵,它的确第一时间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甚至直到拍摄完主线、我都还以为这是没能解码的重点内容。”
霍阵是天才,一直都是,尤其在阵法上的造诣登峰造极。
林宴一开始就知道。
但幸好,她最后发现了天才唯一的弱项。
那就是……
“师兄。”
“你的破绽不在景,而在人。”
林宴道:
“我真正确认这是真人入梦,是最初那个给我们一行四人看相、几乎可以说是料事如神的张道长,却在最后突然改变想法,简直像送我们拍摄结束一样,果断收回了自己的话。”
霍阵微微扬眉,像是有些意外。
“真正的道人,不会轻易介入旁人的因果,更不会改口的这么快。”
林宴轻轻道:
“所以师兄,就算人家广告牌上写了‘看相算命’,你也别真觉得给他开个天眼,就能像你预想的那样演啊……”
而再细细往前追寻,或许在那人说“今天天气挺好,三尺山没起雾”时,就已经在暗示此行反常的理想化了。
张丰水,或者说被霍阵开了天眼顺便清了记忆的冯吉,至少还是个善良的人,愿意用自己的能力提醒过路陌生人。
那其他人呢?
其他那些真正让霍阵采用如此下策的人呢?
他们甚至不相信,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的眼睛。
因为他们贪心不足,因为他们的诚意建立在相当脆弱的决心上,都不需要经历什么考验,风轻轻一吹,就倒向更为强硬的一边。
所以他们什么都得不到,无论是那把剑,还是那个人。
“所以我说——”
“心诚则灵。”
霍阵注视着在场所有人,而身后石碑上那四个大字也骤然金光乍现,就像这本就是这位惊才绝艳的阵法天才早早设计好的阵法中心一般。
锁魂招魂,阵心玉眼。
林宴看着那块以极快的速度变得晶莹剔透的石头,有些不敢置信地得出结论,那的确是玉——和田玉。
开始运转的太极阵法借庙火之势,引半卦池水,以玉石为心,刹那间熟悉的白雾自草木山野漫起,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个三尺村的八卦阵都被霍阵激活了。
而那人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点影片BOSS的意味,带着并不分明的冷漠意味,道:
“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我可以告诉你们。”
“但你们真的有足够的勇气,来听吗?”
……
霍阵给众人的仍然是梦境,梦中梦。
但这次的梦境相当真实——越真实,就意味着它实际上越危险。
里面的一切都在摇晃着,在崩塌着,而身后不断上涌的、令人不安的黑色虚影仿佛昭示着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也许是地底——破土而出,带来预言里所明示着的诅咒。
林宴被一片看不分明的虚影包围,却忽然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我不同意。”
前者硬邦邦地来了一句,态度相当坚决。
“嗯,但我也不同意你的不同意。”
后者则四两拨千斤地把这话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颇有点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你不会以为自己法术当世第一,就可以藐视生死了吧?”
“林三霄,林道长……师父。”
“你再想一想呢?好好想一想……”
林宴觉得霍阵大概这辈子说过最低声下气的话,就是这几句了。
她心头一颤,久违的淡淡酸楚感再次涌上心头,竟然有些害怕听到后者给出的答案。
“你说的是对的。”
“但霍阵……”
那人的语气却还是如记忆里那般语气温和,就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再尖锐的质疑都会被他用先肯定后说服的话术圆过去,而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与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这次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果然,他道:
“这世上曾经出现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尽管被冠上‘天才’的名号,但我们在生死面前,也都是平等的。”
“也就是说,死亡是命运里注定的终点,无论用怎样的形式,没有任何人会例外。”
“所以我一开始就不同意,他们用我本就时日无多的生命,来与那更为珍贵、且并不属于我的命运交换——这至少不符合我当初看到的结局。”
“既然知道的那么清楚,你更应该扪心自问,事已至此,他们已经以命换命了,你还去做这种事,那这之后的代价能不能肩负的起——”
霍阵大概也是急了,把自己能想到的——或者更确切说是他所认为的一切能够使对方回心转意的东西——都变成此刻说服对方的筹码。
“我知道我说话不好听,但其他人如果知道了话只会比我说的更难听,那然后呢?”
“方纯亦怎么办,林宴怎么办,三霄怎么办——你就这么自信,你的死亡会成为这一切结束的终点,而不是这些人报复的起点?”
“我不确定。”
那人哪怕是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也莫名有种言之有理的庄重感,让人不好意思责怪于对方的理直气壮。
他用安抚的语气道:
“但你之前不也是这么教纯亦的吗,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我们去做,并不是因为它会百分百成功。”
“我们去做,只是我们有必须去做的决心。”
“况且……”
林三霄平静地盖棺定论:
“如果不是我,这世上又还有谁能去做呢?”
林宴也是这时,才窥见一些她外公作为往前往后都无可争议的当世第一、四大玄门领头人,那种三霄特有的傲而自知。
他是如此淡然而笃定,从前往后无论怎么数,都只有一个人能做到与既定命运的死亡抗争成功——而那个人就是他。
但这也是他的命运,他窥见的命运。
……
你是此间最小的庙宇,你是自己唯一的神明,你所做的一切选择,最终都能指向自己。
你所经历的因果际遇都被神明注视着,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而那三尺之上的目光也从不来自于旁人——恰是来自未来那个你,因为那就是你站在过往记忆的尽头、驻足回望的眼睛。
……
那他呢?
他在做下那个选择时,有没有至少那么一刻,想过如果失败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
黑发少女在摇晃的梦境里不断下坠,仿佛脚底是永无止境的深渊。
突然又有点想哭的冲动。
——但她的手被握住了。
“别哭,别哭。”
那人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甚至有点哄骗的意味。
“好了,都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写的时候在想这句话,所以写了三遍,为了我这个副本最喜欢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