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行人才迈入荒鹰城。

荒鹰城是大苏北境最边缘之地，距离荒鹰城不远就另有城池，不算繁华之地倒也能看得过去。荒鹰城早些年饱受战乱之苦，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也还是缓不过来。

守城的方将军领着家眷和满城的人在城外等着，苏珏略有些惊讶：“方将军，你们怎么……”

方将军笑道：“前几日就收到朝廷来信了，想着殿下应当快到了，左右不过一座小城，平日里也没什么事，若谁有闲工夫，就出来等一等，也不妨事。对了，听陛下信上所言，殿下路上遇险，可还无恙？”

苏珏轻笑颔首：“劳烦将军挂念，不过是些小伤，早就养好了的。”

“那便好，那便好！”方将军笑了两声，视线落到林瑔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颇有些感慨，“这位便是清尘公子吧，这般瞧着……确实有将军风采！”

闻言，林瑔先是一怔，没说什么，却有些不自在地垂下头去。

苏珏捏了捏他的手，视作安抚。

临风左右看看，上前一步挡住方将军的视线，笑嘻嘻道：“方将军，我从前总听闻北境虽不似京中繁华富贵地，却别有一番风景，是大苏独一份的好地方，跟着殿下公子来就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我都有些等不及了，能进去了吗？”

苏珏笑笑，知道临风是在给林瑔解围，却还是得客套一下：“临风，回来。方将军见笑，这是清尘的贴身侍卫，从小跟着他，我二人一贯将他视作亲弟，平日在府中不大约束他，性子顽劣了些。”

方将军爽朗大笑：“无妨，无妨！这位小公子倒是真性情，讨人喜欢。只是怕是要让小公子失望了，我们这荒鹰城啊，是真落魄，没什么可看的。不过虽然穷了些，但饭倒是吃得起的，我叫厨子做饭，稍等片刻便能开席。”

苏珏忙道：“不必麻烦了，铺张浪费，委实不好，我们……”

苏珏话未说完，就被方将军一把拽过去勾着肩膀往里走。苏珏无奈，只得求助似地看向林瑔。

林瑔这会儿看着好些，抿唇轻笑，示□□莫能助。

方将军道：“殿下放心，我们是铺张浪费不起的，不过炒几个菜，一碗浊酒，就叫宴席了，自然是比不上京中，殿下莫要嫌弃啊！”

“呃…方将军多虑了。”

众人浩浩荡荡地正要进去，那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起了争执。

几人闻声看去，是两男一女，娇俏的少女护在那一脸无辜的青年面前，一身玄衣的少年站在两人对面，唇抿得紧紧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方将军和方夫人面上显过一丝尴尬，随后方将军厉声喝道：“都在那干什么呢！也不嫌丢人，赶紧给我回去！”

方夫人也上前，跟那少女说了什么，将人哄走了。

少年冷哼一声，也转身走了。

方将军讪笑道：“让殿下看笑话了，现在站那的那个是府上的一个侍卫，走的那个是犬子倏澶，那姑娘是我家夫人旧友遗女，一直养在府上。几人关系不大好，老这么闹，丢人啊。”

苏珏笑而不语。林瑔只略看了两眼，就移开视线，低声对临风说了句：“打探一下。”

席上菜色简单，凑一凑摆满一桌，倒也能看过去。

苏珏无声叹息，只怕这些都是城中百姓省了许久的口粮。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方将军看着苏珏，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说一般，最后干脆端起一杯酒，朝苏珏那边举起来：“殿下，老臣敬您一杯！”

苏珏犹豫了一下，也不好驳了这个面子，就把杯子举了起来，想着晃一下糊弄过去。只是他刚抬起了手，就被林瑔压了回去。

林瑔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道：“将军莫怪，他伤才好，不宜饮酒。”

方将军讪讪放下酒杯：“瞧我这记性，一时给忘了，那这杯酒就当我自罚的。”说着，方将军一仰头干了，抹了一把嘴，试探着问道，“殿下，就是吧……臣想问问这次朝廷送来的……”

苏珏了然，笑道：“陛下命户部备了些米面银钱，想着送来先缓解一下燃眉之急。”

闻言，方将军脸皱了一下，多了几分愁苦之色，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苏珏仔细辨别，依稀看出好像是一句：“大老远的送那么多银块块来干什么？也不嫌沉，又不能吃又没处花的。”

苏珏偏头看见林瑔唇边噙的那抹笑意，低声道：“确实，大老远的带过来，在这地方也没什么用。”

林瑔看他一眼，敛了笑意，起身对方将军道：“还有几车干菜和肉干，那些东西早些分下去的好，能吃一阵子，也免得聚在一块儿放坏了。”

苏珏讶然，随即想到大概是林瑔自己准备的东西，又不禁笑起来。

方将军也愣了一瞬，立马开怀大笑：“是是是，可得赶紧分下去，陛下想得可真是周到！”

林瑔没接话，安静地坐会原处。

苏珏挑挑眉，略有些不满：“分明是你的功劳，为何要他抢了去？”

林瑔有些无奈：“你怎就这般爱跟陛下置气？记他老人家头上也好，回头提起来也记你几分好。”

“他能记我什么好？想不起来我我还能过几天安稳日子，想起我了就没好事了。”苏珏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发丝，“你当这个伴读，一年领不了几两俸禄，还得往进贴不少，属实亏了。”

“我走的是府里的账，要贴也是贴您五皇子腰包里的银子……怎么，嫌我花的多了，又想撵我回去？”

苏珏轻笑：“先前叫你回你不回，如今这都过了多少年了，没机会了，断了这个念想吧。”

林瑔不置可否，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半眯着眼，也不知道是困了还是醉了。

临风在旁边站了半天，纠结着是等两人注意到他还是自己主动插进去，最后看两人没有要注意到他的意思，索性插了进去：“您二位注意着些，这么些人呢，咱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不是在自己的，好多人看着呢。”

苏珏：“……”

林瑔：“……”

索性人也不多，都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二人连忙摆正了身子，林瑔道：“既然知道是在人家的地盘，你就给我少胡乱说话。”

苏珏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你这是玩够了，知道回来了？”

“什么叫玩？我那不是打探消息去了吗！诶，殿下公子，我跟你们说啊，这三人关系吧，那不是一般的微妙，绕来绕去有意思的打紧！”

苏珏挑眉：“准备准备，待会儿好好讲讲。”

“啊，殿下，我不会说书！”

这地方银钱是最没用的东西，白花花的堆在那都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整个荒鹰城的百姓聚在一块儿，就等着领那些吃食，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

临风摩挲着下巴，道：“这几年比起前几年都算安稳的了，虽说有些时候那不老实会来找找事，但次数也不多，且相比燕月还差得远呢，这都过得这么惨了，要换了前几年，三天两头一闹的时候，这一城的人得怎么过啊。”

苏珏微微一叹：“虽离其余城池不远，但这边粮食如此金贵，有钱也买不到多少，这些粮食也不知道够他们撑几天。”

林瑔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

苏珏本以为是石粒一类的东西，待看到林瑔碾碎了手里那块硬物，方知是已经干裂到发硬的土块。

林瑔嘴唇动了动，率先吐出一声轻叹：“纵无外敌，日子也好过不了。都说我大苏泱泱大国、富庶之地，写尽诗词歌赋称颂……附庸风雅之人，怕是从未看到过北境的苦。”

苏珏一时无言。

男人为生计发愁，成日叹息；女人卖了自己为家里人换些口粮，也换自己一条活路；幼子上街乞讨，饿极了连墙角的草根也能挖来吃。

这样的场面，极少有人不为之动容。

并非无人管，只是多数时候，管了也没用。贪污严重，朝中的粮食发不到。若要在这里种，短短几年又种不成，年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荒鹰城的百姓是当年甘愿戍守边关的将士的后人，他们忠于大苏，却活得如此艰难。

京中繁华之地，南边鱼米之乡，怕是从不知晓日子还能难过成这样。

可这偏偏已经是很好的了。若是先帝在时，怕是已没有北境之地，没有荒鹰城了。

前朝国库空虚，兵力不足，唯有京中日日歌舞升平，有人打进来了先帝都未必愿意多看一眼。北方本就穷苦，到最后甚至出现了空城。

是林拾逼退燕月，抢回了北境。

是苏瑾安即位后，二十来年的时间，才把大苏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若是不提那些杂七杂八的破事，苏瑾安确实是个有手段、有心计的明君。

苏珏手落到林瑔肩上，神色复杂。

林瑔生于安康之时，亦有鸿鹄之志，他不仅想看盛世到来，更想施展抱负，创造盛世。

坦白来讲，林瑔适合做一个忠臣，他像是为此而生。他姓林，记在林家名下，林家世代都是大苏的忠臣，不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万千黎民百姓。

他会为众生疾苦动容，幼时被祖父教的第一个字是“国”。那好像是他的使命一般，也许他的路本该是规矩的一辈子，科举，为官，为黎民百姓做事。

苏珏眼眸低垂，说到底，还是他挡了林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