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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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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楼船在白云州泊岸。

码头上街铺林立,贩卖声鼎沸如潮。

楚慕有意带骊欢去州内闲逛两日,舒缓舒缓心境。可碍于燃情香的缘故,骊欢在船上同他磋磨一夜不止,身子不适,精神也恹恹的。

他不时想到“坐胎药”之事,亦提不起兴致,这两日对上骊欢水雾沉沉的杏眸,活像两把尖刀扎在他心窝上。

他知道的,那件事是他对不起骊欢。

屠戮骊家都是其次,独独“坐胎药”,他无从辩驳。

骊欢倒没想那么多,一径踏上码头,见楚慕利落地派人联络马车,她心头稍安,愈发急切地盼望早些见到骊彻。

约摸一日功夫,马车越过白云州赶至庐川城地界,守在城外的暗卫们以破竹之势跪成两排,领她们安顿到一座清幽雅致的临水小院。

院中绿植青翠,飞泉潺潺。

骊欢懒淡地打量一路,忍不住好奇为何不直接进城?

楚慕目光追着她白腻的小脸,温笑解释:“三百年前有佛门大师在此宅圆寂,宅内花草三年不败。此后百姓入宅,都说宅中有神佛庇佑,可祛病消灾。”

“再往后,这宅院作为有福之地被官府所纳。我特地将咱们的住处安排到此,就是想着沾一沾院中福气。”

楚慕说得细致,虚虚揽过骊欢的肩头步入厅堂:“咱们离京前,我嘱咐此地奴才将院落修整了一番,虽不及皇宫奢美精致,却也勉强凑合。你看看,可还是你喜欢的陈设?”

骊欢懒得搭理,但即便努力忽视,厅内暗绣白鹤的花鸟画屏、小桌上搁置的皮影人儿、兽耳衔环玉香炉,乃至门柱间叮啷作响的碎玉珠帘,桩桩是她嫁去太子府前憧憬的模样。

彼时的她,心心念念要和楚慕有一个和美甜馨的小家。

楚慕不敢让骊欢回忆过多,转身斟了盏香茶,贴心道:“坐下歇歇罢,赶了这么久的路,你定然乏了。”

“我已吩咐奴才备好汤羹茶点,都是庐川城特色,口味清淡又不失鲜美,你应当会喜欢。等下我扶你去寝阁用一些,便可早些入榻安寝了。”

楚慕端着茶水缓缓走过来,又轻轻吹散杯面的热气,眉眼疏淡,神情温和,流畅地像在做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

骊欢稀奇地打量男人,心头膈应,似笑非笑地偏头道:“这段时日得皇上尽心照料,我倒险些忘记问皇上,何时学得这样会伺候人?”

毕竟过往在太子府,她为他束腰带,动作稍稍慢些,他便要嫌她笨手笨脚。

楚慕抿唇缄默,骊欢眼底笑意聚作一团讥诮的阴云,不冷不热道:“您而今可是九五之尊,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你这幅作态除了宽慰你自己,改变不了什么的……我来这里只想见彻儿,你说过的,我随你来江南就能见到彻儿。”

楚慕薄唇翕动,一时应不上话。

周身流转的温润气流似被寒风冲散,他顿了顿,又温温笑道:“自然,咱们此行就是来找彻儿,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再食言。”

话毕,他叹息着摁了摁眉心,眼窝微陷,颇有疲累之态。

骊欢没看见似的,他等不来骊欢出言关心,只好识趣地搁下茶盏:“你且回去歇息,探查彻儿下落的暗卫已经有信了,明早我给你答复。”

“什么信?我现在便要知道!”

骊欢登时来了精神,楚慕眸瞳藏星,只笑微微注视着她:“初初,听话些。”

两人僵持着,骊欢无奈败下阵,心里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只得回房等候消息。

楚慕就是这样的人,他给的宠与爱都在他可控范畴内,她真正的意愿,楚慕从来不在意的。

*

与此同时,庐川城酒楼华堂内,亦有无数暗卫守岗。

满堂静谧中,一名面覆玄巾之人单膝跪地,慎声道:“主子,他们来了,歇在城外一处僻静宅院,并未张扬入城。”

说着顿了半息,抬眼觑首座上的年轻男人:“昨夜底下两名弟兄贪杯,在外头流连时被眼线盯上,当场被绞杀了……估摸咱们的踪迹已被他察觉,若他调动城内官兵大肆搜捕,不日便能找来此处。”

“吩咐底下人警醒些,此地不是平荆,别四处生事。”

年轻男人神情淡淡,支起一腿,抬手搭上膝头道:“可查出他身边随行之人有谁?”

“这、说来也奇,皇上竟未带一名高官心腹随行,只有骊家皇后陪在身侧。”

“……是么,谁陪谁倒也说不准。”

年轻男人低笑了声,微阖的眉眼透出一抹揶揄亮光,雪纱云缎素袍自软椅垂泻地面,衬得身似流云轻袅昳丽,与楚慕颇有三分相似之貌。

“王爷,咱们可要换个地方待着?”

软椅旁摇扇静听的青年合起扇面,“哗啦”一声,扇骨敲击手心,不屑道:“楚慕那人登上皇位,手段阴狠更甚从前,咱们何必要叫他顺心?”

见王爷昂首沉吟,青年眸瞳微凝,俯腰压声道:“要不,属下派人去城外探一探虚实?”

“不必,”王爷倏而摆手,凛声告诫道,“骊欢体弱无自保之力,又是出门在外,没人能越过他的戒心。”

青年犹疑片刻,略有不甘:“那属下自己去试试!属下定为您带回皇后娘娘的音讯,说不准能将皇后带来您身边,您亲自来庐川,不就为了此事么?”

“……”

软椅上的王爷指节一僵,面露不虞。

未及开口,内室传出小孩子彷徨的梦呓,一句句爹娘催人心肝,他拂袖起身,先进屋里瞧瞧小孩子。

*

骊欢满心浮躁,回寝阁躺了会儿。

长途跋涉身上使不出丁点劲儿,阖上眼又睡不着觉,蔫蔫得像只提线木偶缩在床褥深处。

楚慕立在花窗外盯她良久,玉面寒如凉水,朝守门的槐序使了个冷森森的眼色。

槐序心有戚戚,只得随男人离开。

不消片刻归来,骊欢已起身坐在床榻边儿发呆,提不起精神,又绞着衣袖总也静不下心。

槐序照着男人方才的说辞,蹲到榻前握住骊欢冰凉的手掌,细声劝道:“娘娘,您这样下去怕是要熬坏身子,您心里不好受,小公子流浪在外,必定吃了更多苦头……”

“赶明儿小公子被救回来,还指着您来照料他。他还那么小,难道您要他同您一起陷在灭门阴影里,日日不得自在?”

骊欢心神一震,这才稍稍整顿思绪。

外头侍女们鱼贯而入,各色膳食茶点流水般摆到桌面儿上,她逼着自己用了些许,又让槐序扶她到后院转一转,提早熟悉熟悉环境。

槐序说得对,过两日彻儿住过来,总不能同她一般消沉;那孩子还小,是兄嫂在天之灵唯一的惦念,她自然要竭力照顾的。

后院景致清美,廊道曲折,仅有数名老妇忙着修剪花草。

骊欢搭着槐序的手绕过一面蔷薇花墙,就见四下里修竹漪漪,一道偏门下挤了六七名豆蔻年纪的小侍婢,正探着身子朝门外张望。

姑娘们挽着手臂,笑声似银铃涔涔。

骊欢望着她们,略有出神。

那一抹抹青裙白裳并着发带飘在风中,蹁跹若舞,大老远便能感受她们身上劲草般青葱雀跃的活气。

往年在骊府、在塞北,她也喜欢这样追着一群人笑闹;她阿娘总喜欢点着她的额头,嗔怪她闹腾地烦人呢。

槐序略有所感,小心瞧骊欢一眼,不悦地昂首训斥:“一群小蹄子,我说院里怎空荡荡的!主家买你们过来,是教你们在这儿躲懒、偷偷与府外人谈笑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两句话一出,半大的姑娘们吓丢三魂七魄,慌里慌张地转过身,纷纷惊呼着下跪请罪:“主子饶命,奴婢们知错了!”

她们皆由当地官府自牙婆手里拣选而来,并不知伺候的这户主家是何神圣;猝不及防挨了骂,一个个面色惨白,口中还鼓当当地塞着糕点,咽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当真滑稽极了。

骊欢捏了捏槐序的掌心,没来及制止,偏门外一道清俊的男子身影急匆匆走进来。

那人一袭立领青衫,跨过门槛又自觉失礼,忙放下手中漆木食盘,认真作揖道:“求两位小姐切莫怪罪,并非她们的过错,是在下疏忽了!”

骊欢展眼望过去,便听那人自述道:“在下姓苏,家中父母年轻时在此地做糕点营生,如今家母患病,恰巧在贵府附近养病。”

“数日前家母见贵府侍女、小厮年纪偏幼,便时常做些酥饼糕点叮嘱在下相赠,权当给贵府仆人们尝尝新鲜……除此之外,绝无其他逾矩行径!在下疏忽了贵府府规,但绝无歹意,万望姑娘们恕罪。”

男子微微垂着眼,肤色偏白,声音很急却很轻,很有种江南温山软水的气息。

一袭青衫墨发随风浮动,衬着偏门两旁飒飒摇曳的修竹,俨如戏文中醉心书卷的贵公子,不染人间烦心事。

骊欢心境莫名轻松些许,福身还了一礼:“苏先生言重了……”

一年多的蹉跎,她早不是过往如地上小侍女们般跳脱的将军独女。思绪变得迟缓,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又欠身福了一礼,转身欲走。

门下男子眼底幽光一闪,抬首就见她身影纤瘦单薄,乌发柔密如云,迎着盛夏明灿灿的日头,远远站在一道蔷薇花墙下。

铺天盖地的蔷薇花攀爬着盛放,却不抵她一袭素纱长裙艳烈夺目,仿若泼墨画中走出的仙境女子,容光清白,周身皆笼着旭日淡蒙蒙的暖晕。

男子眼睫轻颤,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槐序皱眉挡到骊欢身前,重重“呸”了声:“放肆!你这书呆子,乱看什么呢!”

“听你说话倒像个识礼的读书人,不晓得非礼勿视?再敢乱看,当心我叫人挖了你的眼睛,拖你入府乱棍打死!”

地上小侍女们颤了颤肩头,年轻男子也羞愧地收回视线,涨红脸道:“姑娘恕罪!在下、在下无意冒犯贵府小姐,绝对无意冒犯,求小姐恕罪!”

他腰弯得极低,一番语无伦次下来,索性放弃地叹了口气:“在下苏长洵,庐川梅山人士。冒昧惊扰小姐,实在该死,今日任凭小姐报官发落。”

小姐——

骊欢太久没听人这样唤过自己,一时怔忪。

但没有纠正的必要,又见他认真到连“报官”的字眼都说出口,不免失笑:“我不会报官,苏先生与令堂也是一番美意,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了。”

“不不,”苏长洵垂着眼不敢乱看,两脸红霞蒸腾,紧张地咬牙道:“在下口中报官之事是……是唐突了小姐,实在有违君子作风,是以罪该该死!”

竹风清飒,骊欢望着苏长洵满身拘谨又较真的书卷味儿,胸中郁结之气短暂地消弭片刻,掩唇咳道:“苏先生过虑了,您本是善举,我怎会怪罪呢?”

“此事到此为止好了,我身子不适,特特赶来这座佛院正是为了积福养病,苏先生若再与我纠缠下去,岂非陷我于不义?”

苏长洵闻言,谨慎抬首,便见女子弯了弯眉眼,唇畔勾出一抹亲善的微笑。他呆呆望着,不禁再度失神。

骊欢面相本就娇艳可人,一年多的积病带走她少时暖阳般的明媚俏丽,却也反增了一种病西施的羸弱美。

檀唇轻抿展颜一笑,眉目似三月春波粼粼,云鬓映花颜,一身素裙更胜弱柳扶风,站在清风涌动的艳艳花墙下,美得惊心动魄。

楚慕自对面一道月洞门踏进后院,瞧见的便是骊欢这般姿态,未设心防,浅笑嫣然。

他顿住步子,恍惚以为自己花了眼,心底某处柔软地带被狠狠撞了下……及至顺着骊欢的目光,瞥见院落尽头满眼倾慕的陌生男人,整颗心微微一沉。

说来,骊欢已经许久不曾对他笑了。

楚慕凤目微眯,盯着远处偏门下装束清贫的陌生男子,眸底浮露一抹阴晦之色。

他拂袖跨过门槛,恰巧苏长洵触电般回神,自觉又一次冒犯佳人,连连懊恼地作揖:“失礼失礼,在下脑袋今日一定让城门给磕了!改日再登门致歉,告辞告辞!求小姐勿怪!”

骊欢眨眨眼,就见那书生手忙脚乱地后退两步,又转身捡起地上遗落的漆木食盘,不小心让门槛绊了下,晕头转向地朝外跑去。

她愈发觉得好笑,身畔的槐序也乐不可支地笑出声:“娘娘,这书生跟只呆头鹅似的,委实有趣得很!”

骊欢点头应是,侧目掠了槐序一眼,不经意扫见楚慕在月洞门前望着她。男人一袭霜白锦袍掩映在重重花影中,负手而立,玉面似藏匿莫名阴寒的情绪。

四目相视,骊欢面上笑容微微僵滞,思及骊彻的事情,忙提步迎过去:“你见过探查彻儿下落的人了?怎么样了?”

她神采冷寂,再不复方才的轻松。

楚慕凤眸溺着脉脉温柔,轻捏了捏她的脸,声音却是难过:“别急啊初初,方才没看到我你笑得那么欢喜,一看到我就想到要紧事。”

“早知如此,我便不来打搅你了。”

骊欢眸光微闪,只当骊彻有危险,眸中紧绷的情绪似要崩塌般凝出泪光:“是不是彻儿出事了?”

楚慕无奈撒开手,苍瘦的指节撩了撩她鬓边碎发:“我没这么说,彻儿很好。底下那群奴才追到他的下落了,至多三日,我便将他带来与你同住。”

“你之前说明早就给我答复的?”骊欢惴惴不安道。

“是啊,怕你忧虑过甚,我这还提早追来后院给你答复。”

楚慕话音带着三分戏谑,深邃的墨瞳竟外溢出邪肆之气:“我当你会担心,生怕你闷在屋里憋坏身子,不承想你这么快就有了新交,那男的谁?你同他说话竟笑得如此欢喜,怎不引荐给我见上一见。”

“……你什么意思?”

骊欢自然体察楚慕话中恶意,朝那书生消失的偏门瞥一眼,眸中忧色尽数化作戒备:“你想做什么?我都不认识人家,不过同人家说了两句话。”

不说倒好,她这般维护,楚慕反倒不快,微微上翘的唇角陡然拉平,声线阴郁道:“你这样瞪着我作甚?就为一个一面之缘的蠢货?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你要去杀了人家!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骊欢梗起脖子,满脸嫌恶地笃定,一副将他的不端品行了然于心的模样。

“……”楚慕心头火起,指腹摩挲衣袖,顺着她的话冷嗤道,“你若这么想,那我不派人取了他的贱命,岂非枉担罪名了。”

“你!楚慕,你这个——”

骊欢睁大眼睛盯着男人,浓烈的厌色在潋滟眸光中几经翻滚,一点点地消散不见。唯独小脸平添几分苍白,讷讷地垂下头。

楚慕见她睫羽轻轻颤动着,心中倏然不忍,顷刻间将方才同她攀谈的恶心玩意儿抛开:“初初,我不想同你置气!我知你恨我,我怕你对外头的蠢货来了兴致,哪日不要我了……”

帝王呷醋,后果从来是不堪设想的。

他得让骊欢明白这个理,除他之外,她身边怎能出现令她心悦的男人?

眸底狠色悄然拭去,楚慕修臂舒展,一把拥紧女子娇怯的身躯。

骊欢厌恶地挣扎两下,隐隐嗅到楚慕身上有股血腥味,惊悸地昂脸道:“彻儿,是不是彻儿出事了?”

“别吓唬自己,初初你信我,彻儿当真平安得很,不超三日,我必定带他回到你身边。”

楚慕下巴垫在骊欢额头蹭了蹭,掌心力道温厚,安抚地顺了顺骊欢瘦削的后脊。

骊欢只好温顺地“嗯”一声,却没见楚慕视线越过她,冷笑着睨向院中跪俯的小侍女们,狭长凤眸不自觉地泛着幽冷寒光。

他没骗初初,只是没说实话而已。

他自然有把握三日内把骊彻那小孩弄回来,但那小孩眼下有没有受伤、受了何种折磨……他说不清楚。

本来骊彻的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他带着骊欢下江南之前,庐川城官兵、乃至遍布江南的密探便已辗转查到骊彻的下落。

谁知平荆裕王也打上骊彻的主意,数日前趁他没到江南,亲自带兵追到拐卖骊彻的一群人贩子,层层追查,竟先一步劫走了骊彻。

近来朝务繁杂,他心思又集中在初初和上官氏身上,当真忽略了平荆一带蹦跶的势力。

他这位五皇兄裕王的手伸得这样长,说不准这满院无害的小侍女们里就有裕王的眼线,等着利用初初和骊彻那孩子,狠狠捅他一刀。

楚慕不屑地扯唇,拥着怀中女体甜软的体温,又不免蹙起眉川。

若骊彻出事,初初应当会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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