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锁将过往封存在深处,妘苘合上日记本,身体突然向前倾倒,咚的一声倒在地面。
醒来在一处比报亭大不了多少的地下室,屋顶墙皮开裂,霉斑长势旺盛。身体似泡在酒缸里,转头看见圆桌上摆放两道家常菜。
酒味儿掩盖饭菜香,坐在桌边喝酒的男人满脸通红,牛眼布满红血丝,似要蹦出来。
视线相对,她禁不住发抖,颤颤巍巍来到桌边。
寒气袭击脚底,她抬脚想穿鞋,脸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瘦小身体摔在水泥地面,鼻尖发酸,脸颊火辣辣地疼。
“跟你妈一样就知道哭!”
身材发福的女人走出厨房,手拿未开封的白酒低眉顺眼。
努力缩小存在感还是引起男人注意,男人夹起盘中土豆丝,放进嘴里立马又吐在地面,“玛德!你想咸死老子?废物!连个菜都做不好!看看别人媳妇再看看你,像头母猪……”
阴暗地下室骂声不断,妘苘肚子饿得咕咕叫,低头受训的样子与女人一模一样。
她无法控制身体,莫名其妙开始在地下室生活。
女人是她母亲,男人是她父亲。
她每日背着书包走进小学教室,低着头永远孤身一人。
期末考试除了英语,所有科目都是满分。
可能不及格太引人注目,父亲撕毁她的试卷,大骂她是赔钱货、蠢材,藤条在细瘦小腿上留下无数红痕,不流血十分疼。
打骂不解气,父亲拽住她的头发,像拖麻袋将她带到地下室外。
上楼时,台阶剐蹭身体,粗糙地面磨破后背肌肤,沙石灰土卷进伤口,流淌的血迹肮脏不堪。
她不停蹬腿,裤腰卡在凸起的胯骨上,好不容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用肋骨抵挡一层又一层的坚硬楼梯。
室外阳光明媚,正午气温36℃,热气腾腾的路面能煎鸡蛋。
她被麻绳绑在枯死的大树下整整六个小时,浑身衣服湿透,气息奄奄时母亲将她救走。
地下室没有私密空间,她蜷缩在冰冷地面,似在梦中听到争吵、打骂和哭声。
房间空气稀薄,昏黄灯影打在墙面晃动,霉味儿停留在鼻腔中。
暑假如同噩梦,开学是种解脱。
她害怕稍大的声音,同学间的玩闹让她条件反射抱住头,边瑟瑟发抖,边闭眼祈祷时间快点过去。
好在老师、同学包容她,刺骨寒夜里升起一缕火苗,她衣衫褴褛跪在街头,盯着火光抵御风雪。
考上大学一切就会变美好,她坚信并且一直努力着。
可惜,她的噩梦从不间断。
开家长会时,她看见父亲像流氓骚扰同学的母亲。
她以为这是能让父母分开的铁证,甚至有些兴奋将“好消息”告诉母亲。
地下室的争吵像优雅的钢琴曲,她低头,站在白炽灯下隐藏笑容。
然而……
那夜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母亲照常去厂里打工,父亲在家里扇她巴掌,大骂她是叛徒。
她顶着高高肿起的脸去上学,笑着和老师、同学说只是摔倒了。
浑浑噩噩度过一天,放学回家父亲不在,也许又在外面喝酒。
母亲抱着她,心疼她的伤口泪流满面。
她问:“为什么不离婚?”
母亲擦擦眼泪,“为了让你有个健全的家庭。”
妘苘藏在身体里反驳,可身体的主人却信了。
忍耐,不停忍耐。
巴掌不会留下伤口,伤口终归会愈合,没有痕迹,怎么证明经历过毒打?
其实也不是很疼,被打不疼,父亲爱她,不然她不会出生。
有天,关于父亲的谣言在学校里炸开。父亲缠着别人老婆被打了,猥琐又狼狈。
她不得不信,因为她亲眼见过。
那天之后,无数双眼睛钉在她身上,仿佛她才是那个不要脸的人。
学校不再是避风港,所有问题都能用“你父亲是个坏种,你也不是好人”这句话解决。
寒冬中,最后一缕火光熄灭。
世间多了具行尸走肉,哪里都不是她能留宿的港湾。
挨打变成常态,纤瘦身体没有一块完好皮肤。
闲暇时,她会比较烫伤、摔伤、拳打脚踢哪种更疼。
选出身上最耐疼的部分,再挨打就用后背当盾牌,幻想自己是不死之身。
突然有一天她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大胆生出反叛之心。等父亲回家,她露出凶狠的眼神。
地下室昼夜不分,白炽灯常亮,环绕室内的气味似能挤出高度酒精。
“你那是什么眼神?!”
瞪大的眼睛裂开似的疼,她看着愤怒的父亲放肆地笑,泪水堆积在眼眶骂道:“废物!你就是个窝里横的废物!”
说真心话无比舒爽,身体被父亲按在地上暴打,反抗像挠痒痒那样好笑。
地面寒气刺骨,粗糙手掌对着她的脸左右开弓,稚嫩脸颊红肿不堪,她张口露出沾满血迹的牙龈,“废物!”
“再说一句!”
她眼神不屈,得意洋洋。
父亲起身去厨房拿出菜刀,走过来抵住细弱脖颈,“再说一句。”
母亲常用这把刀砍排骨,刀落在菜板上当当响,骨头轻松碎成几块。
索命恶鬼握着刀,凸出的牛眼令人不寒而栗。架在脖子上的刀划破皮肤,血迹源源不断,恐惧重新涌上大脑。
她屈服了,抖着身体说不敢。
跪在水泥地上给父亲磕头,砰砰砰的响声仿佛能传到马路。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额头血肉模糊时父亲放过她,将刀随手扔在厨房,躺在床上睡大觉。
如此绝佳的报复时刻,她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醒来地下室只有母亲,母亲坐在她身边道:“你惹他干吗?知道他喝酒不能忍忍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忍忍就过去了。”
原来……她做错了。
她深刻反思,不怪父亲。
学着像母亲那样心怀宽敞,轻松隐藏差点被杀的事,微笑着和亲人坐在桌边吃饭,照常上学接受排挤、批判。
父亲不用那么辛苦了,只要怒目圆睁,她和母亲就会像乖顺的绵羊。苟且偷生,熬成无法直立的肉酱。
高中是新开始,知道家暴犯法后她报警了。
事情闹大,父母被警察带走。经过民警耐心地劝和,又恩恩爱爱回到家中。
母亲伤得很严重,脑袋开裂需要手术,伤口留下手指粗的疤痕。
她以为是缓兵之计,满怀期盼等了一天又一天,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父亲的打骂像羽毛扫过她全身,真正痛苦的是她休学了,家里的钱不会花在白眼狼身上。
母亲看她的眼神变得奇怪,好似……她让母亲很丢脸。
她整理书本告别高中课堂,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她与母亲不是同类人。
她的心缝缝补补、伤痕累累,而母亲的心永远安然无恙。
没有武器如何射杀命运?只能等死吗?
她不甘心,从家里偷了两百块钱离开。
外面的世界给予她想象不到的温暖,工资堪比镇定剂。
看见强壮的男人她总会害怕,体型差异无法在短时间内缩小,可头脑一样,她并不比别人弱。
她回家参加高考拿到毕业证,父亲还是老样子骂骂咧咧。她刀枪不入,装作听话,等家人放松警惕溜走。
在地下商城卖衣服那年,她认识了那个经历同样悲惨的男人,相遇像虚构般完美。
她本以为会和男人步入婚姻殿堂,可开店之后暴露出许多问题。
有一次她们吵得很严重,男人挥起手那刻她膝盖发软,回神时已经跪在地面,瞬间回到儿时散发霉味的地下室。
男人没有打她,理智回笼,抱着她不断道歉。
她上网问被男朋友欺负怎么办?网友说让父亲、哥哥帮忙教训。
可她没有哥哥,父亲也不站在她这边。
没有依靠就该忍受欺凌吗?为什么不能自己解决问题?
她单方面与男人冷战,最终分道扬镳。
有遗憾,但不后悔。
她买了日记本,写下所有快乐的事,编造32号当幸福的现实。痛苦的事记在脑海,留下日期就够了。
此后,每当工作遇到困难她就拿出日记本翻看,告诉自己早已没有退路。
事业小有成就,她回家偷户口本。听闻父亲很少喝酒,不再经常打人。即便打人,出手也不重,第二天还会道歉。
这种改变对母亲来说像三千年才开花的蟠桃,到手里三十年就结果了。
所以,她劝说母亲离婚没落得好下场,连母亲都说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日子好了你非提过去,难不成一直在过去不出来?我能做什么?杀了他你就舒服了?”
“他差点杀了我!”
“我知道,你不是没死嘛!再说他那时喝多了,酒醒就和我说很后悔。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你太记仇了!”
她有许多反驳的话,但却失去了争吵的力气。
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溺水、自缢,种种痛苦压在身心无法喘息。
她把户口独立出来,回家坐在阳台上抽了一整晚烟,烟雾缭绕间笑着说:“都变好了,只有我是停留在过去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