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付丧神在黄昏的绛紫色天幕下端坐于倒塌的本殿废墟之上,冷漠地注视着已经在他面前跪了一天一夜的晴尘。
之江被用符咒封闭住,这一天一夜,连路过的小虫子都不要想飞进来。
在绝对黑暗与绝对寂静之中,晴尘风雨不动。
他膝下的石头被施加了咒,在一点点变得尖锐、坚硬,此时,鲜血正在他身边蔓延,渗入地面,将土地染成深锗色。
付丧神期望在他的脸上看出痛苦,或者悲伤的表情,但晴尘自始至终都是一张平淡的脸,半分波动都不愿意透露,吝啬到十分。
最终,先沉不住气的反倒是付丧神自己。
“你就这么坚决吗?只是为了区区一个人类的性命。”
晴尘苍白地笑了一下,“守护信徒,是神明的使命。自从诞生之初,就将其背负于此身。你在我身边六百年,理应明白我的行事规则。”
“够了。”黑色人影手中黑烟凝聚成一把长刀,刀尖冒着寒气,直指晴尘的胸口,“这六百年,你也配提起吗?”
刀尖戳进了衣服,在胸前划开了一道伤口。
晴尘垂头,“啧”了一声,“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弄脏了还要再重做,是很麻烦的。”
付丧神的刀又向深处刺了几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会觉得痛苦?”
晴尘抬手攥住那把刀的刀刃。
漆黑的浓雾凝聚而成的刀看着没有任何伤害,可锐利异常。鲜血沿着他的手心涌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我是顾礼枝的式神。你杀了我,我也死不了。比起现在就折磨我,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如何?”
血色侵染了黑雾,晴尘却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平淡模样。
付丧神收了刀,蹲下来逼视他的眼睛,“等顾礼枝死了,你就会变回原形,到时我可以把你变成我的式神。”
晴尘:“但是另一人做的式神,就算和从前有同样的样貌,也有概率丢失从前的记忆。”
黑影愣了愣。
“我重新做的柚木,被你毁掉,多半也是因为你发现了他失去记忆而无法驱使他。毕竟我可是给他下了无论如何要听从你的指令。”晴尘从衣服里取出手帕,不紧不慢地擦着手上的血。
“丢失了记忆的我,对你来说,复仇的快感会丧失至少百分之八十吧。”
黑影怒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
“那么不如做个交易。”晴尘丢下被血染脏的手帕,一双红眸目光炯炯地看着黑影,“你将转移诅咒的符纸给我,我让顾礼枝把我交给你。”
黑影陷入了犹豫。
晴尘趁热打铁,道:“从哪个角度来看,顾礼枝死了,都带不来实质性的好处。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
黑影产生了半分动摇。
该死的,现在跪在他面前的可是晴尘,为什么感到被压迫的是自己啊!
“我说,之江,你好歹也跟着我六百年,总不会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晴尘笑着看他,“你说是吧?”
黑色人影:“……”
两人无声对峙到了深夜。
付丧神终于将符纸拿了出来。
晴尘伸手去接,付丧神又将符纸往回收。
“你别想耍什么花招。明天午夜之前,如果你不能带着顾礼枝回到此地,下一次的诅咒就不会再被解开了。”
晴尘从他手里拿下符纸:“我知道。”
*
“主人大人您不能出门。”拓云和早雾死死拦住礼枝,“晴尘大人吩咐过,您现在状况十分危险。如果贸然出门,发生了意外就不好了。”
礼枝烦躁地抓着头发,“晴尘这么久还不回来,你们就不担心他吗?”
拓云和早雾为难地对视一眼,说道:“可是主人大人出门的话,晴尘大人也会担心您的。”
“担心我?”礼枝指着自己的鼻子,“他口口声声说着担心我在意我,其实连我的告白都没有答应过。”
拓云和早雾惊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礼枝被过去一整天诅咒的反复折磨折腾得全身酸软,她一下子跌坐在地,胳膊撑着地板,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去。
“晴尘那家伙,我都要死了,他怎么都不回来……如果完全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还要在我身边这么久。也许筑紫殿说得是对的,他就是擅长蛊惑人心罢了……”
“你这么说我可是在诽谤!”
家门被推开了。
礼枝无精打采地抬起头。
一身白衣的晴尘迈进了家门。
礼枝眼眶一酸。
她颤声问他这一整天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晴尘将她拉起来,晃了晃手里的小纸片。
“我找到了诅咒的破解之道。”
礼枝震惊到了极致,反而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木木地说:“骗人的吧?……”
不是说了无法破解吗,连见多识广,专治疑难杂症的鲤鱼姬也束手无策,还宣告她就只能再活三四天。
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
晴尘看穿了礼枝心里的怀疑,抱起她瘦削的身体,将她安放在床上,然后得意洋洋地站在床边看她,“毕竟我也是有一千多年的岁数。再者,我共享着稻荷大明神有史以来的全部知识。区区一个付丧神,对付起来绰绰有余。”
礼枝陷在柔软的床铺里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思考了半天,还是难以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不过,晴尘不给她再次开口的机会,快速将符纸贴在了她的额前,紧接着捂住了她的眼睛。
礼枝身体上的诅咒,如同感受到了春天召唤的小蛇从冬眠里醒了过来,开始在皮肤里蠢蠢欲动。
但是这一次,它们的蠕动并没有带来任何的疼痛,只有轻微的不适。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从身体里抽离出去了,身体在一点点变得轻盈自在。
只是,捂着她眼睛的晴尘的手,在慢慢地冷却,变凉。
她努力地睁开眼睛,视线却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只能瞧见一点诡异的光,像是五彩斑斓的黑。
过了许久,晴尘收回了手。
礼枝立刻坐了起来,看向了自己的胳膊和腿。
上面的诅咒已经销声匿迹,皮肤恢复了从前的光洁。
“……骗人的吧……?”礼枝难以置信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仿佛在做梦一样。
“我骗你干什么?”旁边的晴尘抱着胳膊,背靠墙壁站着,嗓音的尾音有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礼枝向他看去。
他面露疲态,看起来很虚弱。
在她开口询问前,晴尘就摆了摆手,“不用谢我。因为我很喜欢你,所以这是我理所当然要为你做的事情。”
“什么……”
“啊真是的,没听到就算了!”晴尘转身出了卧室,反手对着她做了个不必在意的手势,“不是所有话都可以说第二遍的啦!”
礼枝呆愣地坐在床上。
奇怪,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回应,应该会感觉特别高兴才对。
她迟钝了一会儿,拔腿追了出去。
“喂,晴尘——”
客厅里,晴尘窝在前不久新买的躺椅里闭着眼睛,身上盖着他平时爱用的毯子,面色安恬,像是睡着了。
“晴尘……”
礼枝弯腰,轻柔地抚摸过他的头发。
“你一定很累吧……”
她的视野有点模糊,像是起了一层雾。
她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耐心地等他醒来。
*
“唔……”
礼枝从作业里抬起了头。
窝在躺椅里的晴尘发出了细微的闷哼。
他身体正在蜷缩,脸上渗出了汗珠。水晶似的珠子连在一起,就形成了更大的汗滴,滚落进了脖颈里。
礼枝焦急地上前,正要把晴尘摇醒,他自己醒了过来。
看见礼枝一脸的担忧,晴尘压下疼痛带来的生理反应,苍白一笑:“抱歉。做了个噩梦。”
“噩梦?式神也会做梦吗?”
晴尘的手在毯子下剧烈地抖着,他扯过毯子盖住了手,微笑着说:“被人爱着,就会强烈地感应到这种情感,就会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礼枝被他这样直白地言辞弄得脸红,口是心非道:“谁在爱你?”
晴尘:“谁爱我,谁知道。”
礼枝又坐回了沙发上,抱起了iPad,因为不知如何是好而不敢抬头看他。
“话说,解决了诅咒,解下来就该动手解决之江了。”晴尘说道。
礼枝用笔瞧着脑袋,“打算怎么解决?之江的本殿,一直以来都无法接近。”
晴尘轻蔑地说道:“他的死咒都能被解开,他还有何依靠可以与我们作对?过去的东西,总有被淘汰的一天,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与其把这种难题交给后人,倒不如由我来亲手了结。”
礼枝点点头。
既然还有能记得之江的人回来,现在也正好是一举重建之江的好时机。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晴尘笑笑:“明晚。”
*
第二天的一整天,晴尘都在家睡觉,保持着和前一天一样的姿势,整个身子都被毯子盖得严严实实,从胸口一直盖到了脚面。
礼枝从来没见过他睡这么久过,比她这辈子最懒得动的时候还要懒洋洋。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从昨天突如其来的那句“我喜欢你”,到今天持续的沉睡,和连绵的噩梦。
明明就要去消灭之江付丧神了,礼枝却一点都振奋不起来。
这一切进展得是不是太顺利了一点。
“差不多也该走了。”
黏黏糊糊的声音。
礼枝懵了一秒,转身,“你睡够了?”
晴尘从椅子上站起身,任由毯子滑落下去。
“啊,姑且算是。”
礼枝担忧地看着他的脸。
他眉头微微皱着,仿佛有沉重的心事。脸色也比昨日更显得难看,睡了一整天,却没有恢复一丁点气色。
“你……真的没事吗?”
晴尘立刻换上了满不在乎的轻笑,走过来在她肩上拍拍,“走了走了。”
手腕从衣袖里露出,礼枝还没来得及看,他就将袖子按住,欲盖弥彰地甩了甩手,“睡觉的时候压到了居然会感觉麻木。你们人类的身体真是麻烦呐。”
去往之江的路上,晴尘在前面快步走,礼枝一路小跑着追他。
“你是有急事吗跑那么快?”
“没有急事,倒是有一件事,”晴尘回头,“要拜托你。”
“诶?我吗?”
“大概就是需要礼枝念一种咒语,来驱使我,以释放最大的能力。”晴尘云淡风轻地说着,“我会教你,你跟着我念就好。”
礼枝气喘吁吁地追上晴尘,满口答应。
到了之江,晴尘在废墟前拍了拍手。
黑色人形快速显现。
他向晴尘身后看了一眼,发出笑声,“你果然遵守了约定。”
礼枝:“什么约定?”
黑色人形:“原来他还没有和你说起?”
晴尘蓦然抬高音量,把付丧神的话给压了下去,“废话少说,吵得我头疼。”
付丧神张开双手,释放出大量黑色的浓雾。
黑暗再一次笼罩了整座之江神社。
礼枝抓着晴尘的小臂,“你说的咒语,是什么?”
晴尘低着头,喘了口气。
“礼枝一直以来都在问我为什么不做神了。”
礼枝抓着他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
现在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吗喂??
可,晴尘的声音很沉,又让她不得不十分在意。
“那时你说想要私有神明,我想,如果这果真是你的愿望,作为你深信不疑的神,我会为你实现它。”
礼枝心头一紧,抓着晴尘衣袖的手陡然松开,无边的深色在她的眸子里晕染开来。
“咒语是——”
“等一下!”礼枝大喊了一声,“晴尘,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晴尘侧过头,给了她一张模糊的侧脸,语气冷而沉稳。
“跟着我念。”
礼枝看着他,眼睛里水波潋滟。
“寄宿者之力与念。”
礼枝抬起了手,并拢食指和中指放在面前。
“寄宿者之力与念……”
“在此处向之江之位转移。”
“在此处向之江之位转移……”
“天灵灵、地灵灵、十二神将,急急如律令!”
礼枝念完这句,就意识到这是召唤式神的咒语,但是,为什么是向之江转移?
“解放吾之力,汝之力,急急如律令!”
“解放……”
“晴尘!你这是要干什么?!”礼枝的手抖个不停,“我不念了。”
“哦?晴尘,看来你和顾小姐,还没有沟通好啊。”
妖风吹起了晴尘的衣袖,衣服灌满了风,猎猎作响。
在他裸露在外的手腕处,礼枝看见了之前缠绕着她的诅咒印记。
她的手颓然垂下。
“你……”
她全都明白了。
所谓的解除诅咒的方法,根本就是骗人的。
他不过是将诅咒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再骗她将式神的咒转送给之江。
“啪!”
礼枝气到极致,含泪甩了晴尘一个耳光。
“骗子!混蛋!”
晴尘脸上微泛着红,目光却坚定而柔软地注视着她。
“守护之江,是神明的职责。守护你,是作为爱人的职责。”
“我不听我不听!”礼枝捂住耳朵,眼泪啪嗒啪嗒地疯狂下坠,“晴尘你就是个骗子!”
付丧神等得不耐烦,释放出更多的黑雾。
黑雾缠绕在晴尘身旁,引起了诅咒的发作。
晴尘视线模糊,身体各处都像是被捣碎了一样疼痛。他双膝一软,趴跪在了地上。因为痛楚,双手死死地撑着地面,指甲生生折断,流出了血。
她本能地上前想抱住他,却被一团黑雾给困在了原地,挪不开半步。
礼枝只觉得心底不断地冒出冰柱,将她的心脏反复刺穿,冰冷而又无情。
付丧神轻轻握了握手,晴尘身上的诅咒再次加重,以至于散发出了一缕缕的黑气。他被疼痛逼得缩成了一团,不断地颤抖着。
礼枝感觉心脏也跟着抽搐了起来。
黑色人影飘到她身前,欣赏名画似地看着她的脸上的怨怼和心疼,“在他向我跪下来求我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他脸上有和你类似的表情。这就是你们人类说的连结与爱意吗?”
“之江,你怎么可以!”礼枝怒吼出声,“你怎么可以?”
她简直无法想象晴尘那样给高傲的人,为了拿到转移诅咒的符纸,要怎么样才能向付丧神下跪祈求。
他从前可是神明,只有旁人跪他,怎么能有他跪别人?
这与将他踩在脚下凌/辱没有任何差别。
付丧神手上又是一个动作,晴尘疼得脖子后仰,微弱地喘息着。
“不要——”礼枝被困在气墙里,她拼命地拍打结界,但即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冲撞,结界也纹丝不动。
她渐渐软下了态度,“之江,求求你。”
付丧神无动于衷,反而笑了起来,“真是漂亮的表情。”
“礼枝……咳咳……”晴尘浸满血腥气的口中,微弱的声音唤她,“快念咒。”
付丧神瞥了躺在地上疼到十分的晴尘,对礼枝笑道:“看来你的式神,已经生不如死了呐。”
礼枝定定地望着晴尘,他的一头银白色长发因为挣扎而在地上随意地散开,晃动着,似是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不忍心再看,可挪不开视线,她就那样一直一直望着他,眼中滚下热泪。
就算视线被遮蔽,她还是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仿佛这个广袤的世界上,就只剩下晴尘一人。
“我和他做了约定,如果他不会转移到我的手里,我就会再次对你降下诅咒。”付丧神嗤笑一声,“到时候,你们就一起永生永世生不如死吧。”
礼枝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承受烈火灼烧炙烤。
“礼枝你……是笨蛋吗?”晴尘努力地向礼枝的方向爬了两步,一双赤眸雾蒙蒙地看着她,“要是你被诅咒的话,这苦我可是都白吃了啊!”
付丧神烦躁地握了握拳。
晴尘身体抽搐,显出了白色狐狸的原形。
狐狸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四条腿发疯似地乱蹬,分明已经神志不清了。
礼枝仿佛给人砍了好多刀,周身布满了失血之后的凉意。
她发着抖,并拢了食指和中指。颤抖冰凉的手指贴住了鼻尖。
她闭上眼睛,轻声念道:
“寄宿者之力与念,在此处向之江转移。天灵灵、地灵灵、十二神将,急急如律令!”
“解放吾之力,汝之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念完,晴尘就……
她眼前闪过无声无色的画面,每一帧里,有各种各样的晴尘。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没入了黑暗。
她听见了第一日,硬币落入赛钱箱的声音。
“……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她周身的气墙消失。
礼枝踉跄着冲到了晴尘身边。
无数的光点从他身体里抽离出,向着付丧神飞跃而去。
礼枝紧紧抱着已经不动了的狐狸,徒劳地想要将他的灵力护住。
可怀里的温度还是在飞快地凉下来。
最后,连这冰冷的狐狸躯体,也消失了。
一撮狐狸毛毛、桃枝和和纸小人打着旋飘落。
礼枝慌忙伸手去接。
可在她将将要触碰到它们的一瞬间,付丧神吹动了黑雾。
一团火“噼啪”一声燃起。
一切都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