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啦……】

青山人工智能总控中心大厅，成千上万个悬浮屏幕正围绕着中央虚拟人像柱缓缓旋转，那人像柱由八个人肉身相连的全息人组成，面孔宁静，表情悲悯，而其上方悬浮的屏幕，无一例外都显示着两个人的身影。

一人青衣红坠，样貌普通。

一人紫袍若霞，眉眼桀骜。

谢家家主坐在圆桌主位，仰头看了一会监控，便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叩了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关于两人，各位有什么想法吗？”他笑眯眯地掀起眼皮，天青色的瞳眸焦距调整，散出科技感十足的荧光，在中央大厅阴暗的光线里亮得叫人后脊发凉——那居然是一双机械义眼。

“……”一个两鬓花白的长老听他轻佻语气，浑浊眼里顿时现出几分不耐与瞧不起，“两个无名无姓的半仙，也要这般大费周章，家主若是眼疾病到了脑子，还是快找仙医为好。”

“噗嗤。”圆桌底下顿时传来嘲笑，也没有刻意掩盖声音，笑得明目张胆。

“……”谢家家主也不恼，撑着头的手动也没动，反而笑意愈深，“长老说得可太有道理了，只可惜谢某要是真病到了脑子恐怕也不好，毕竟嫡系只有我一个，要是无力回天死了，谢家的家传阵法要交到谁手上呢，噢，难道是那个……姓林的外门小姑娘？”

众人忽而一静，一双双眼在昏暗的光里冷了下来，直勾勾地盯向谢家家主。

谢家家主咧开唇角，他放下撑着下巴的手，闲适地靠上了主位椅背，眼底尽是对这些人的嘲弄。

青山谢家自诩悬壶济世，医者仁心，高尚得像不染凡尘的救世主，低眸问诊就可万物回春。

可惜都是蛆虫外皮批得再光鲜亮丽也是蛆虫。

令人恶心。

“我知道各位对我什么想法，一个仙医世家的家主，没医术没灵力还装了双假眼，明明姓谢但是治不好自己，说出去多丢人，”谢家家主耸了耸肩，“但真抱歉，我这个废物就是谢家唯一的嫡系，为了谢家你们只能伺候我。”

“你！”

“谁让姓谢的没有徐家那通天地活肉骨的血，哪怕血脉稀薄都能继承家传阵法，谢家的嫡系死了，所有人可就都——”他调皮地张开双手，“哗”了一声。

刹那间在座所有长老，脸色都阴沉得可怕。

“哈，”谢家家主短促地笑了两声，笑声回荡在空旷之中，格外瘆人。

笑完之后，他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想想青山也怪可怜，无论七百年前还是七百年后，都只能跟在徐家的屁股后头。”

“家主慎言。”圆桌立刻有人冷着脸提醒，声音结冰。

“看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谢家家主天青色的机械眼眸转过去，“那就谈谈头顶两个吧。”

“仙盟到的时候，徐家地宫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数据资料也全部被破坏了。根据笔录看，这两人只是凑巧被抓的半仙，”有年轻些的长老抱起胳膊，“若实在怀疑，可以抓了审问……”

“咔嚓”一声巨响忽而从屏幕里传来，众人闻声抬头，只见监控里耗费万金打造的玄玉阶梯被人一脚碎成蛛网，而罪魁祸首们站在上面，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眉眼肆意。

“你们这阶梯也太不耐重了，”紫衣银饰的人暧昧地牵着身边人的手，看向摄像头的眼神满是挑衅，“我们家小楼这么轻，站上来就碎了，什么材质啊？”

人工智能检测攻击即刻启动武装，身处总控大厅的谢家家主却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随后天青瞳微亮，远程剥夺了武装权限，让人工智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指引着他们往上走。

“猖狂！”圆桌上有长老猛地拍桌，“区区散仙，怎敢给我青山如此脸色！应对怎能如此窝囊！”

“那怎么办，”谢家家主反应平淡，“让人工智能跟一个一脚就能踩碎玄玉的人在谢家主阁门口打一场吗？”

长老一哽，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意味十分明显——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一点世家大族的气节都没有。

谢家家主毫不在意，他抬起一只手翻阅空中的电子资料，这份资料由仙盟秘密传来，关于徐家仿生人调查的每个细节都十分详尽。

“徐家地宫烧得确实干净，干净得都让人不能不多想。”家主的义眼闪着凝光，如海般数据从他眼眸里飞速扫过。

人间科技向来被呼风唤雨的仙人们瞧不起，但他们有时也不能不承认——在很多时刻，科技确实不可或缺。

“两个毫无背景的散仙，在地宫能活下来这件事就已经够蹊跷。”家主看完所有资料，闭上了眼睛，“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能放过他们。”

“无论如何，那是灵力仿生，”家主神情平下来，仰着头睁眼，一双义眼愈发得亮，“对青山意味着什么，相信各位也清楚。”

整个大厅陷入安静之中，各怀心思的人们互相看了眼对方，不再多说。

*

于此同时，楼寻和萧长宣也踏上了第十九阶。

楼寻越往上走既视感就越强，他确信自己来过这里，但具体什么时候，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一般来说他不会有模糊的记忆，如果有，楼寻基于现在身份的特殊性，也只会怀疑有人对他动过手脚。

十九阶玄玉阵法感受到重量，传送阵的荧光立刻在二人脚下亮起，楼寻扫了一眼，确认阵法没什么问题后才站入传送阵中心。

萧长宣还在黏糊糊牵着他的手，传送阵莹蓝的光落在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说起来，你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熟悉的声音响在楼寻脑海，正在不动声色掰开萧长宣手指的楼寻蹙起眉，“我怎么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牵够没有？”

萧长宣自动屏蔽后一句话，沉思了一会，又问：“那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什么事？说来听听，一点也行。”

“不记得，”传送阵的光芒完全包裹了他们，楼寻挣不开萧长宣，放弃了，“啧。”

“一点都不记得吗？”萧长宣又凑近问。

精致凌厉的眉眼忽然在楼寻视野里放大了一倍，楼寻不知为何下意识吸了一口气，思绪断了一瞬，随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他眼神流露出不满，迅速偏过头，语气不善说：“不记得，要我说几遍？”

“你好凶啊。”萧长宣幽怨地瞅了他一眼，旋即直身，“那真有些麻烦了，按你之前的说法，你现在对外的身份就是个死人，青山的人别的不怎么样，偷基因信息再擅长不过，一旦核对上，死而复生被捅出来，身份岂不是直接……”

“……萧长宣，”楼寻冷眼睨他，“青山是我自己要来的吗。”

萧长宣：“……”

萧长宣：“哎呀。”

“滚。”楼寻甩袖，终于撇开他的手。

他再抬头，传送阵的灵光已经褪去，映入眼帘的是黄金玉石堆砌起来的灵石喷泉和冲天拔节的繁茂灵草。

朦胧烟雨里的古刹楼阁仿佛是一场幻觉，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从雾凛里来到了阳光盛烈的丛林。

金黄的日光被重叠的植物枝桠切割成数片，错落地落在楼寻脸上，他扬起半明半暗的面颊，抬眼就看见了谢家悬浮在各个区域植被上的全息屏。

“全界控灵养殖仙草，”萧长宣环顾四周，“医疗不愧是凡间产业巨头，钱真是烧得慌。”

楼寻没说话，面无表情往前走，很快踏入了丛林里高檐翘角，檐铃隐绰的谢家主楼大门。

刚踏进去，一股药香就朝楼寻扑面而来，他被熏得蹙起眉，半捂着鼻子往前走，眼前是白玉堆砌的圆形大厅，整体呈由下到上一层层增高的倒塔状。

谢家人身着青衣褂，配蓝玉家徽，出席现场的极少，大部分都只有一个全息投影，落座于凤凰木椅，神色倨傲。

而玉厅中央，两人站着，一人跪着。

站着的两个，一个是给楼寻诊断的谢家仙医，另一个是短发卷毛的少年。

楼寻记得那个少年的名字，名叫万山游，在徐家地宫多少帮了点忙，但杀徐生时拦了他一把，性情优柔寡断，难成大器。

萧长宣也认出来了，凑到楼寻旁边咬耳朵，“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

话刚说一半，楼寻应激般退开两步，抬指捂着耳朵，拧眉看他。

萧长宣眨了眨眼，这回终于注意到楼寻的反常。这毫无边界感的魔尊在原地愣了须臾，而后摸着下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歪头问：“你……”

“不行——！”一声凄厉的尖叫猝然击碎了萧长宣未完的话音，几乎都要将整个审判堂划破。

两人皆往白玉厅堂中央看去，只见光线渐暗的玉厅中央，一个高发髻朱红唇的仙人半身投影浮在正中央，全黑的机械瞳盯向万山游，空旷沧桑的机械女声从四面八方传进众人耳朵。

“万公子，请尊重审判结果。”

“不行、不行不行！！！”万山游跑到林空青身前，试图以身护住她，“她是个仙医！她是个仙医啊！！！断她两手跟毁了她有什么区别！！！”

“万公子，”投影无波无澜，“请尊重……”

“谢家家传阵法你们姓谢的这么多人都没学会！她学会了难道不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为何就因为她外姓毁她前程！”万山游喊得双眼通红，“出身又不是她决定的！她做错了什么！你们凭什么断她双手！”

“万公……”

“反正就是不——啊！”

万山游突然被人猛然踹了膝盖弯，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在地上痛得冷汗频出，丝丝喘气。

而袭击他的凶手正是他护在身后的人，女孩一张小脸上神色冷若冰霜，她走到白玉台中央，脊背挺如潇潇青竹。

“青山内事，不必外人置喙，方才各位权当妄言即可。”林空青声色清冽，垂眸瞥了地上双眼通红的万山游一眼，便收回目光，朝投影作了一揖。

“青山谢氏外门弟子林空青，”少女直起腰，字句清晰，“私学禁法，私逃青山，罪责难逃，自愿——”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自己因害怕发抖的五指。

“领罚于堂。”

最后几个字铿锵有力地砸在玉厅中，楼寻垂着眼，沉默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