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学习小组孜孜不倦背单词的时候，玛丽太太和姜芮正并排坐在凉亭里享受春光无限。

“我看到你和凯莉去马厩那边了，她和你说了她父亲的事吗？”毫无征兆地，玛丽太太突然开口问姜芮。

“嗯，说是在她小时候去世了。”

“她有不开心吗？”

玛丽太太侧过头看姜芮，眼角微动，暴露了她些许紧张的情绪。

“没有，她说自己早就不记得父亲了。其实……您也没必要因为怕她难过就不敢提起，这样也不利于您自己排解悲伤。”

听了前半句，玛丽太太松了口气，但姜芮的后半句又让她低下了头，静静地看着双手，缓了几秒后才继续这个话题。

“凯莉的父亲并没有去世，他只是不敢承担责任一个人偷偷跑了，这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

姜芮略带震惊地皱了皱眉，随即又伸出手放在身边人的腿上，玛丽太太给了她一个心领的眼神，接着讲述起了自己的过去。

十八岁的玛丽经人介绍成为了霍克利家的仆人，负责照顾卡尔的起居，那时候他才五岁，老霍克利先生很少过问他的生活，玛丽一个人艰难地拉扯他到十一岁。

满怀少女心事的她在二十四岁时和马夫同事谈起了恋爱，那时候卡尔和她还很亲密，把自己当第二个母亲看待，她以为三个人会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可没过多久她就不慎怀孕，马夫建议打掉孩子，玛丽不愿意，肚中的孩子在无数选择中挑中了自己做母亲，她怎么舍得打掉？

被她坚定的信念打动，马夫决定和她组成家庭，却在某个夜里偷偷逃了。

玛丽并没有伤心太久，因为她还有两个更重要的人等着她抚养，这是她的选择，她要坚持到底。

怀孕过程中卡尔总是盯着她的肚子好奇地瞧，说不用担心他会帮忙，那孩子那么小，却总是早熟地往自己身上揽责。

后来凯莉出生了，小孩子皱皱巴巴的，但玛丽觉得她漂亮极了，多少个日夜都紧紧抱着向上帝祈祷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上帝听到了她的愿望，凯莉果然平安长大了，但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卡尔已经不再和自己像从前那般交心了。

虽然卡尔和她的话越来越少，但在玛丽眼里他还是那个坐在台阶上哭着问她“为什么爸爸不喜欢我”的小孩子。

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刻薄冷漠，至少他对自己和凯莉很好，他只是再也不问没有意义的问题了。

玛丽很担心卡尔，他长大了，但内心深处却永远停留在了被父亲忽视的五岁，也不再允许任何人走近。

不过还好，他最近在继续成长了。

“凯莉从小没有父亲，所以我竭尽所能地对她好，觉得如果她能感受到双倍的爱就不会再去想父亲了。”

姜芮从没见过这样的玛丽太太，向来温和的她眼中满是忧伤，双手的拇指互相施加着力道，仿佛要把整个人揉搓扁了塞进去。

“您不用担心，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凯莉被您照顾得很幸福。她自己也这么想，她说从来不想爸爸，因为她已经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了。”

玛丽太太的双手静了下来，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她微微抽动的下巴上。

“那就好，那就好。”

姜芮抬手轻轻揽住了玛丽太太，原来这就是别人所说的“爱是常觉亏欠”，她已经将爱奉献到了极致，却还在担心这爱是否给得足够。

“好孩子，谢谢你安慰我。”

哭过的玛丽太太擦了擦眼泪，又轻轻拍了拍姜芮扶在她肩膀的手。

“不用谢啦，您以后多叫我几句好孩子我就很开心了。”

“这有什么难的？谁能忍得住不夸奖你这么优秀的孩子。”

姜芮笑了起来，抵着玛丽太太的头闭上了眼睛。

有的人生来就被爱意环绕，有的人却需要在玻璃渣中寻找珠宝，但最终大家都会被上天眷顾，因为爱会自己向你奔去，你们终将相遇。

不用准备晚饭的消息是洛夫托人捎回来的，几人乐得清闲，姜芮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她还没有弄清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卡尔。

在玛丽太太讲述的故事中，姜芮并没有忽略卡尔从小到大的转变，其实她可以理解。

即使是亲生父母，面对不同的孩子也难免或多或少地有区别对待，孩子们自己也都能感觉出来。

更何况卡尔在那样的家庭长大，想必对此感触颇深，凯莉没出生时他还可以独享玛丽太太的照顾，但凯莉出生后他就无法再继续骗自己。

通常，他会强硬地争夺自认为属于他的东西，父亲的看重、钱、权、名利，甚至他人的尊重，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但被他掩藏起来的，是他不敢去染指那些有名有主的爱意，他甚至不会让自己处于天平被权衡的任意一端。

因为他害怕自己不被选择，在他傲慢刻薄的外表下，是一颗自卑敏感、脆弱不堪的心。

这样的卡尔，要她怎样去面对？

——

酒吧包厢里充斥着碰杯说笑声和烟草味道，卡尔有些闷，和搂着女伴打牌的客户打了声招呼后就出去了。

墙壁并不能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彻底，他觉得走到哪里都吵得心烦，这让他想起了他在郊区的僻静宅院，想起了姜芮。

卡尔直接走出了酒吧，靠着街道旁的路灯点了支烟。

他这三十年间的确没有像最近这般如此在意一个人，两个人是如此相似，他以为终于可以在一个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做自己，但他居然比以前更加胆小了。

害怕，这是他最近最常出现的感受，怕她太了解自己，又怕她不愿了解自己。

怕她不想和他做朋友，怕她讨厌自己，这有可能吗？当然有，毕竟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喜欢他。

从小他只有拼命地去争抢，才能挣得一些本该拥有的东西，在面对挑战的时候他总是兴奋的，因为战斗和争夺是他最底层的生存策略，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指令，但此时他却迷失了。

燃烧的烟蒂烫到了他的手指，但卡尔只是盯着它出神，就这样吧，反正也没人在乎。

“卡尔，一个人在那抽什么烟？快进来打一轮牌，等你呢。”

“马上。”

卡尔将烟蒂丢在地上踩了踩，转身向酒吧走去，他还不至于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

——

隔日

各怀鬼胎的二人并没有交流太多，姜芮送了早饭就赶忙出去了，卡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他今天试了好几件才选了这套衣服，她居然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连盘子里的早饭都不想吃了。

就算两人同病相怜，也不代表她就会像自己一样渴望和对方交朋友，况且他从前对她可不算友好，说不定她讨厌自己。

她讨厌他，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卡尔的胸口就闷得发慌，好像有人用蘸满了酒精的布裹住了他的身体，他想要反抗，但每挣扎一次都只不过是在加速昏迷的进程。

楼下的说笑声在此时传了过来，卡尔缓慢起身挪到窗边，看到了姜芮，和在观赏艾伦变魔术的其他人。

她和别人在一起时总是笑得那么开心，但在他面前却从不如此，所以她的确讨厌自己吧。

该死的，卡尔觉得自己像个丑态百出的蠢货，一个人投入在独角戏里乐此不疲，可凭什么只有他是这样？

他决定再也不和姜芮说话了。

可就在此时，像接受了神灵的召唤般，姜芮抬头向这个方向看来。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她眼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突然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再也看不见任何景色，他的世界，也只有她一个人。

只此一眼，卡尔决定推翻自己刚才的决定。

方才送早餐时姜芮担心卡尔看出了自己的反常，匆匆送完就要匆匆出去，但卡尔居然没挽留自己。

她压下心头隐隐的失落，准备回小厨房去，但艾伦又把大家聚在一起，非要展示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魔术。

很精彩的小把戏，凯莉闹着要艾伦教自己，艾伦化作猴子到处乱窜，绝不外传秘籍，二人在庭院里追逐了起来，一时难舍难分。

姜芮很佩服凯莉和艾伦，两个人都对自己想学的东西充满了热情和精力，一股脑地冲进去不达目标不罢休。

有点像卡尔，姜芮想，都是自驱力强、毅力充沛的人，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又坚定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一想到这个人，她又摇了摇头，他现在怕是又在和煎蛋死磕吧，不过毕竟是蛋白质，多补充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在想到这个人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姜芮就抬头看向了楼上，却不曾想一下撞进卡尔的目光之中。

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了层金，朦胧又浓郁，像幅油画一样。

突然，画中人抬起左手腕，用右手点了点，紧接着又用手指比出了数字九，随后手掌朝下露出两根手指，前后交替摆动滑行了一段距离。

这套动作流畅又笨拙，像在心中预演了千遍，又像人生第一次和远处的伙伴无声交流。

姜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无论如何，这种行为出现在卡尔身上，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也是在同一时刻，二人各自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但彼此心中都已知晓了一个秘密约定：九点去散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午好呦～

今天没什么想说的，希望大家看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