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啻于在沈青浩脑海中落下一枚能炸翻精神世界的导弹。

他的理智尚且不曾真正意识到那句“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敏锐的感知与本能已经颤栗了起来，传达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与悲鸣。

“哥哥！”

梅筠枫怀里的女孩显然高兴极了——如果它还能用人类衡量的话，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园区的各个废弃建筑中，都探出了大大小小的生物。

沈青浩能感觉得到他们在自己这个陌生人身上不信任以及警惕的目光，但在看到梅筠枫之后就迅速放下了戒备。

因而沈青浩也就现场观看了宛若天灾末日人类龟缩野生进化的一幕，有三层楼高浑身绿褐色用无数枝条驱动两步跨到他们面前的，有上半身仍然像人但有六只眼睛、下半身已经变成了蜘蛛模样的，还有坐在它身上戴着一副老花镜背着大龟壳的……

形态各异，约莫有数十种，但沈青浩知道出来迎接的只不过十分之一而已。

梅筠枫居然在整个基特局乃至全球监管总署眼皮子下藏了这么多畸变体，换个人沈青浩都得震惊于对方的大胆，但如果是梅筠枫，这似乎也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道是沉思还是震惊的沈青浩忽然感觉被什么拽了拽衣服，他低下头，是一个长着狗狗耳朵和鼻子的男孩子，颜值在这些实在有碍观瞻的畸变体中一骑绝尘。

他疑惑地闻着沈青浩，又看看梅筠枫，不确定地问道：“很像哥哥有哥哥味道的另一个哥哥？”

这几十个“人”不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向梅筠枫看去，饶是梅筠枫脸皮再厚也仿佛扛不住这种目光似的。

他在沈青浩几乎愣怔无措的注视下从脸侧爬上了一层银色的鳞片，从头上开出了金银相间神圣高贵得几乎像是仙境产物的花朵。

基特局常识告诉沈青浩，对于动植物方向的特能者，当有两种以上的生物特征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时，证明这个人已经开始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特能，将要失去神志，无比危险，建议立刻消除。

不过实证案例太少，因为绝大多数特能者三四级的等级连特能特征都不足以显现，根本不会有足够的能量，更别提能量溢出超越极限以致失控了。

到现在有记录的失控也只有多年前资料不全残存的些许记录和梅筠枫分别在欧洲、美洲、印度剪除的三例。

可梅筠枫只是气息强横了不少，神志却清明得不能再清明了。

拉着沈青浩衣服的小孩噔噔噔跑到了梅筠枫面前：“哥哥，要耳朵。”

耳朵？

沈青浩觉得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

朝阳映照得梅筠枫脸上那层鳞片不仅不狰狞，还晶莹剔透得宛如陪衬王子的饰品，头上那朵金银相间的小花虽然让梅筠枫显得更为青春，却也仿佛是在给尊贵的小王子加冕为王。

如果耳朵……沈青浩不可抑制地滚动了下喉结，精神特能强大的想象效果已然表露无疑。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梅筠枫无奈地看着这眼睛亮晶晶已经开始甩尾巴的狗狗系男孩，在外面鬼神退避的阎王在这儿温柔得堪比天使。

沈青浩狼狈地想转开眼睛，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盯着梅筠枫的耳朵。于是当两只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从小花的两边伸出来，不自在地抖了抖时，有一只修长的手下意识地轻轻摸了摸。

软软的茸茸的，像是特别脆弱，不由自主地想去呵护。

梅筠枫：“……”

在梅筠枫“原来你是这样的沈青浩”的复杂神情中，沈青浩的手僵了下，旋即又大大方方地摸了两下。

反正已经摸了，摸多摸少都是摸。

“呜哇哇哇哇！”

小孩的哭声瞬间打破了这有些尴尬又有些暧昧的氛围，梅筠枫弯下腰去，耳朵从沈青浩的指尖滑过，沈青浩放下了手，那毛茸茸的感觉仿佛还萦绕在指尖，他不禁捻了捻。

“小影，你哭什么？”

小孩的尾巴都耷拉了下去，哭得凄凄惨惨的：“耳朵，我的！”

沈青浩轻咳了一声：“研究表明，一味地娇惯孩子对孩子的成长并无益处。”

梅筠枫：“……”

要不是你刚才摸的那几下我真信了呢，一个两个的可真出息。

梅筠枫扫了沈青浩一眼，躲过了小影去摸耳朵的爪子，特别出息：“玩具给我。”

沈青浩将那一大袋玩偶递给他，等到梅筠枫把一个玩偶拿出来，这才发现了什么。

他拿出来的Q版可爱娃娃玩偶和小影的特征及其相似，

“这是……”

梅筠枫紧接着又拿出一个娃娃，递给了苗苗，六只现实来看可怖的手，放在Q版娃娃中，也只是可爱的几只小手手。

剩下的几十只玩偶都是以什么人为原型的，半点不难猜。

知道这里的没几个人，可想而知，这每一个玩偶的版型是谁设计的。

小孩子总是给颗糖就能哄好的，小影抱着玩具爱不释手，梅筠枫这才占了起来，想了想对那些畸变体说道：“当初逃出来的时候，他救了我。”

对面的戒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不见了，沈青浩几乎要控制不住的特能表征也隐没了下去。

梅筠枫轻轻一碰，每个小玩偶就自动飞向了园区的四面八方，大抵就是幼崽们的所在地了。

沈青浩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段绿莹莹如同琥珀一样的胶质，是一种及其干净清新的气息，哪怕只是靠近都能让特能者感觉到温养舒适。

这是那位植物化程度极高的“树人”送给他的，沈青浩定定地看着它，眼眶中忽然有种难言的酸涩。

人类傲慢地试图造就出非自然特能者，自比造物主，当然不可能只有成功。自然有失败和缺陷。

对于畸变的概念，一直以来总局都比较模棱两可。

丧失了自我意识且不可恢复的一定是畸变，譬如说那些非法研究组织造就出来的兽型作战体。

而那些尚且有或者说有部分自我意识的可却存在副作用、后遗症、肢体残缺、基因恶化、基因残损等等问题的呢？

这个问题举例子比较生动。

譬如说鬼煞中的一部分，他们嗜血、狂暴，如果在不法研究所基地，他们就是畸变体，行动处可以无条件射杀；

但他们成为了鬼煞，那么行动处的严格管制之下，行动处的所有保护优待也对他们普遍适用。

他们算是特殊改造人群，除了称呼和战力同其他特能者没有区别。

而这些除幼崽外的“人”……沈青浩作为灵敏的精神系特能者，从他们身上嗅到了腐败恶化与污染的味道，只不过并未完全浸染到他们神经中枢。

刨去吓人的外形，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几乎是行将就木。

但缺少自身特能支撑抵抗，浸染那是迟早的事情。

一旦浸染……那么就是彻底的畸变体，没有了自我意识，就算躯壳依然能行动，那也意味着死亡。

这一段绝对干净的胶质，是这位“树人”根基的一部分，送给了他，恶化与被污染程度必定会立刻会上涨。

“这是杀人，我不能收。”

“树人”的枝条还是愣愣地戳在原地，梅筠枫叹了口气，将胶质融回了它的体内。

他已经木质化太久了，虽然因为本身有一些净化能力，恶化得比较慢，但木质化同时也会带给他和老年痴呆相仿的症状。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叫做唐镜，曾经有一个心爱的即将成婚的姑娘了。

枝条上突然空了，他缓慢地抖着树枝，生涩地说道：“给，给梅，梅梅，谢……”

他语序混乱，词不达意，沈青浩却莫名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段珍贵的胶质，是他送给自己作为救了梅筠枫的谢礼的。

“唐镜哥，”梅筠枫抱了抱它的树干，闭了眼睛轻声说道，“他不是外人，你自己留着，不要随便拿出来。”

几段枝条弯折了过来，轻轻蹭过梅筠枫的后背，像是在安抚自己的弟弟。

“蜘蛛人”默然片刻，侧身让开了一条通道，“先回家。”

他的特能在这里最强盛，沈青浩也同时感觉得到，他的情况最危险，随便一个刺激都可能让他彻底变成畸变体。

沈青浩的喉咙像是梗着什么，他从前只是百分百相信梅筠枫，所以之前相信他说那个不法研究所基地被他们尽数摧毁，幸存者只有他和鬼煞。

而现在这些不完全畸变体在他面前，他也不得不去明白梅筠枫为何要耗费大量心血布置这样一个藏身处，供给他们的营养、抗恶化抗污染抗畸变，不肯让总局知道半点有关他们的信息。

因为鬼煞是绝强的武器，有利用价值，所以可以编入行动处，总局自然会想办法保住高端战力。

但这些不完全畸变体，只有苟延残喘的价值，一旦畸变还可能造成人员伤亡。

沈青浩不知道当时重伤濒死的梅筠枫有没有本事让总局表面上接纳他们，但梅筠枫想来是不信任研究中心会轻易放过这么些只有研究价值的材料的。

对于人性，梅筠枫大概当真从未信任过。

沈青浩沉默惯了，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翻腾不休着什么。

梅筠枫说的那句“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何意思已然呼之欲出，他那从不法研究所基地回来后增加的几乎无穷无尽威力无穷的特能似乎也有了来源。

人类的每一次狂妄都会付出代价，那么被迫成为狂妄容器、掌握了凌驾于整个世界的梅筠枫，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知道多少个后天特能，他身上没有污染恶化、没有畸变趋向，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