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支舞已经开始了。
管弦乐队演奏的曲目换成了更为欢乐的小调,吸引更多人踏入舞池。
越过涌动的人头,埃泽尔看见了舞池角落的迪克和他的蓝裙子女伴。傻大个迪克在舞蹈方面显然没什么经验,正笨拙地跟艾莉丝学最基本的舞步,活像一只被牵起两只前蹄、靠后肢勉强站立的红毛山羊。
不远处还站着兰德里长官和银行家,银行家一侧是兰德里,一侧是姿色各异的两女一男。银行家捋着小胡子,微笑着分别对两边说了些什么,那三人紧接着便热情地朝兰德里围了上去,贴着他搂搂摸摸、暧昧调笑。
兰德里一动不动,黝黑的脸僵硬地板着。要不是难以在黑皮肤上看出颜色,这颗卤蛋恐怕已经红透了。
埃泽尔听见蒙特斯说:“又见面了,真巧。”
埃泽尔收回目光,随意在与他一座之隔的高脚椅上坐下:“是啊,挺巧的。”
蒙特斯面前摆着一只空酒杯。他望着埃泽尔,露出温和的微笑。
“看来命运也在催促我承兑之前的诺言。您想喝点什么吗?”
埃泽尔这次没有再推辞,而是轻快道:“谢谢,那我不客气了。有什么推荐吗?”
“那您可算问对人了。我诚挚地向您推荐这里的‘黄金蜂蜜酒’……”蒙特斯顿了顿,眨眨眼,“您大概对它印象深刻。”
“我的外套对它确实‘印象’挺深刻的。”埃泽尔真诚道,“介绍一下?”
蒙特斯忍不住笑了一下。
“在过去的习俗里,‘黄金蜂蜜酒’是水手们出海前一定会喝的酒。”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酒杯边缘,用讲故事般的轻柔语调说:
“古时的大海很凶险,渺小的生灵想要穿越海洋,等同于蚂蚁横穿炮火纷飞的战场——风暴、海啸、疫病、疯狂,当然还有死亡。但他们前赴后继,毕竟在‘大自然’的博弈中,即便只是执棋者指缝间不经意漏下的一缕沙,对蚂蚁而言也已经是无上的财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水手间流传起了这样的传言:‘饮下黄金蜂蜜酒,幸运的船只就能穿越风暴。’”
“曾有一艘商船葬身大海、杳无音讯,但数月后,它曾经的乘客完完整整、一个不落地出现在了港口城市里。”
“船员们声称是开船前喝下的‘黄金蜂蜜酒’护佑了他们,对于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这似乎坐实了这款金色酒水的神奇之处。”
“据传,黄金蜂蜜酒的口感在刚入口时醇厚、甘甜,酒液仿佛融化在舌尖,滑下食道后却变得极其辛辣,你会感觉自己仿佛浑身燃烧着腾空而起、飞上云端;只需两口,酒量再大的水手也会喝醉过去。”
“……这种说法是否可靠已经难以考究,毕竟最初的配方早就遗失在历史中,就连它是否真的存在过也是未知数。”
蒙特斯嘴角弧度不变,语气平静舒缓。他一转话题,轻笑道:
“所以,我们现在喝到的‘黄金蜂蜜酒’只是后世根据传说调配出来的作品,但不可否认它是不错的酒……怎么样,不打算试试吗?”
“你挺会讲故事的嘛。”埃泽尔评价,接着也笑道,“可以吗?听说它价格不菲啊。”
“这只需要一些跟调酒师打好关系的小技巧。”
蒙特斯忽然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西伯里。”
“西伯里。”蒙特斯重复道。
调酒师递来了一杯崭新的酒,醇香的金色酒液满至杯口,就像此时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一样耀眼。
蒙特斯将黄金蜂蜜酒轻轻推到埃泽尔身侧的台面上,朝他微微倾身。
埃泽尔一动不动,平静地回望他。
一缕发丝随着蒙特斯的动作从他耳边滑落。在这个距离下,黑发青年深邃漂亮的面庞带来的熟悉感更加强烈了。
然而,那双注视着埃泽尔的幽绿眼睛却是这份和谐中冰冷的异类。
埃泽尔不自觉地产生一个念头:它们或许本来应该是另一种更美丽、更纯粹的颜色。比如——
“再说了,西伯里先生。”
蒙特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微笑着说:“能为倾慕的对象送上一杯佳酿,是我的荣幸。”
……
“所以,”迪克问,“你们在约会吗?”
埃泽尔扬了扬眉。
“谁?”
迪克一拳砸他肩上:“别特么装傻!我已经不止一回看到你和那小子凑一起了!”
约拿坐在餐桌另一头看他俩打闹,笑着调侃:“埃泽尔也有约会对象了啊,进步很快嘛。”
约拿原本跟埃泽尔和迪克一样是水手,后来就被随船乐队邀请去当了吉他手。多亏这副好嗓子和能拨弦的灵巧手指,他已经在餐吧或泳池派对之类的舞台攒下了一些人气。
迪克:“你这话说得好像埃泽尔是个恋爱白痴一样。”
约拿:“难道不是吗?”
迪克:“呃,也是。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埃泽尔一直寡到现在,我却总有种他是个喜欢秀对象的混帐恋爱脑的印象。”
埃泽尔揉揉自己挨捶的肩膀,淡定道:“谁说我没谈过恋爱。”
“和谁?”迪克吐槽,“别跟我说是你梦里给你生蛋的蓝眼睛鱼男。”
约拿:“鱼男?”
埃泽尔耸耸肩,不置可否,接着澄清:“我没有在约会,我和蒙特斯也不是这种关系。”
迪克显然不怎么相信:“那你们这几天是怎么回事?”
埃泽尔:“因为我很好奇啊。”
迪克:“?”
对于蒙特斯的示好,埃泽尔当然没答应。他又不是什么会对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随便产生好感的人。
蒙特斯在埃泽尔这儿碰了个软钉子后,很自觉地退回了正常的社交距离。但他仍然保持着风度,礼貌地表示自己还是可以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请他这一杯酒。
埃泽尔接受了。
之后蒙特斯限于朋友分寸的邀约,比如剧院、赌场,埃泽尔也大多没有拒绝。毕竟蒙特斯似乎确实是这艘船上各类娱乐场所的常客,导游当得风趣而出色。
在他人看来,这像是两人在循序渐进地推进关系;或许在蒙特斯眼里,埃泽尔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蒙特斯的最后一次邀约是在甲板泳池。
夜晚的泳池有酒、有灯、有震天响的音乐、有欢声调笑的美人,纸醉金迷的味道在这里比宴会厅更加赤/裸。
埃泽尔踏上甲板时,约拿的乐队正在泳池边的舞台演出。
“咚咚——咚——”
震天的音响中,埃泽尔的肩膀忽然被轻拍了一下。
埃泽尔转过头,看见了举着两杯冰酒的蒙特斯。
“晚上好,西伯里先生。”
蒙特斯的语气很温柔。他半长的黑发低低扎了起来,穿着轻便的白衬衣,看起来心情不错。
“晚上好。”埃泽尔说,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酒,“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是我提前到了。”蒙特斯笑笑,望向舞台的方向,“那位吉他手是你的朋友?”
埃泽尔也看了眼舞台。约拿抱着吉他,站在乐队主唱身侧,正悠然拨着弦。
“对,你知道他?”
“我经常在夜场看见他。他之前也是个水手,对吧?说实话,他在舞台上看起来可比当水手时快乐多了。”
“那当然。”埃泽尔随口接话,“毕竟他当水手是为了——”
他忽然顿住了。
海军医疗保险。老家生病的母亲。下意识跃出的陌生词汇在舌尖打转,但他的大脑居然一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短暂的思维停滞间,它们陡然被蒙上一层朦胧的纱,消隐,溶解在水中,只留下空茫茫的一片。
埃泽尔感到肩膀搭上一只冰凉的手。他回过神,看见蒙特斯正朝他微笑。
“我们去泳池那边吧,怎么样?”
……
蒙特斯衬衫下穿了泳裤,他把酒杯放在泳池边的托盘里,在埃泽尔面前慢条斯理地脱下衬衫。
蒙特斯身形修长优美,肩颈和腰际的肌肉线条漂亮,在泳池灯光中白得发光。他脱掉外衣,才迈进泳池,邀请埃泽尔:“不下水吗?”
“我就不了。”埃泽尔站在边上,“我没带泳衣。”
“没关系,我们可以喊服务员拿件新的。”
“谢谢,但不用了,下水不方便喝酒。”埃泽尔在泳池边蹲下,淡定地向他示意了一下手里的酒杯。
“好吧。”蒙特斯有些遗憾,但也没说什么,双手小臂搭上泳池边缘。
他仰头望着埃泽尔,双眸流转着光。
乐队主唱是个扎着银色长低马尾的男人,蜜色皮肤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像蜂蜜般透亮。他戴着墨镜,站姿悠闲,哼着听不出歌词的暧昧小调。
他似乎很会营造气氛,举手投足都能引起观众捧场的欢呼。
“这艘船的各项设施都很齐全,服务也很完善。”蒙特斯说,“你几乎能享用一切你想要的。”
埃泽尔随口道:“是啊,可惜等到地了就享受不到这些娱乐了。”
蒙特斯宽慰他:“旅途还很长,用不着这么早就去考虑靠岸后的事。”
埃泽尔说:“船总有一天会靠岸的。”
蒙特斯静默下来。
细小的水珠从他的发丝滑落,他仰头看着埃泽尔,忽然问:“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吗?”
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远去了。
埃泽尔蹲在泳池边,静静与蒙特斯对视。
他笑了笑,问:“你觉得呢?”
蒙特斯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
“我猜,”他说,“你还想为爱人准备一场足够浪漫的婚礼。”
“真的?”埃泽尔扬眉,“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啊。”
“这艘船是最好的婚礼场地。”蒙特斯弯了弯眼睛,“你还差一位恋人,西伯里先生。”
蒙特斯这番话已经等同于明示,但埃泽尔却忽然想到了宴会厅的那杯“黄金蜂蜜酒”。
蒙特斯倾情推荐的这款酒有着不错的口感,度数温和,适合与女士一起小酌。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它终究只是后人根据想象调配出来的另一种酒。
“蒙特斯先生。”
埃泽尔说:“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挺眼熟的。”
“是吗?我很荣幸。”
埃泽尔耸耸肩:“是啊。所以一直我很好奇,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蒙特斯看了埃泽尔片刻,温和地说:
“我只是想让您开心。”
铮——
吉他的弦声清晰地钻入耳中,骤然打破那层仿佛将两人与周围隔绝开来的薄膜。
主唱略带沙哑的慵懒哼唱响了起来,被音响放大至甲板的每个角落:
「敬‘欢乐’——」
伴随着音响里有节奏感的鼓点,泳池灯光如身处酒吧般开始变得迷离炫目。捧场的尖叫和口哨声在四周响起。
「我们在■■号上,远渡重洋的机械巨轮」
蒙特斯的面孔在变幻的光线中忽明忽暗,幽绿虹膜却始终保持着不变的色彩。
“您总是看起来不太放松,但事实上,在这艘船上,您并没有什么是需要忧虑的。您完全可以抛去顾虑,和大家一样快活。”
「朋友永相随,爱人伴身侧」
埃泽尔越过蒙特斯的肩膀望去。
他看见了穿着泳装的迪克和蓝裙子姑娘,迪克双手托着艾莉丝的腰肢,两人宛如步入舞池般在水花间嬉戏。
他还看见了兰德里长官,他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跟银行家举杯大笑,理所当然地与他共享三位情人的取悦,整个人已经全然没有前几天的生硬。
「道路在我们身前,世界在我们身后」
蒙特斯靠在泳池边,从一旁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酒,轻晃的酒液散发着令人垂涎欲滴的蜂蜜色泽。
他优雅地倒置酒杯,粘稠的黄金顺滑地落下,流淌进空高脚杯底宝石般透彻的冰块间。
滴答。
酒液完美地停在了即将溢出杯口的前一刻。
「自由的灵魂永不孤单,欢快的生命永不迷失」
泳池里的人不约而同地跟节拍拍起手来,而还在岸边的人也站了起来,两三成群,以机械般同步的步伐跳起了舞。甲板咚咚震响,仿佛带着整艘船都在震动。
迪克也是舞者中的一员,他傻乎乎的幸福笑容仿佛融化进了面皮中。
人们异口同声地唱道:
“自由的灵魂永不孤单,欢快的生命永不迷失!”
“敬欢乐,埃泽尔。”
透过混乱的秩序感,蒙特斯说,向埃泽尔举起盛满金黄酒液的高脚杯。
下一秒——
“哗啦!”
一只手猛地打翻高脚杯。
酒杯被扇飞出去,在甲板地面摔成飞溅的碎片;金黄酒液滴滴答答地溢开,一部分洒进泳池,逸散在水中,像蔓延的金色血雾。
“——”
音乐倏然停下。
所有人齐齐扭头望向这个方向。
诡异的寂静中,埃泽尔抬眼看向突然出现在身前的年轻男人。
他突兀地横在两人之间,把埃泽尔挡在身后,胸口起伏着,瞪视蒙特斯。
青年看起来很狼狈,乱七八糟地穿着一件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蓝色迷彩外套,整个人像刚从海里捞出来,发梢和衣角都在滴水。
他有一头略显凌乱的齐肩黑发,五官和蒙特斯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睁开的右眼却是宝石般的海蓝色。
这只眼睛此时被怒火点亮,显得熠熠生辉。
青年修长白皙的指尖滴下蜂蜜色泽的酒液。他攥住手指,抿着唇,盯着蒙特斯吐出一句:
“……骗子。”
埃泽尔注视着他漂亮的侧脸。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心想:哇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板栗投喂的营养液*1,渝钰投喂的营养液*5和诺伊投喂的营养液*5~被小天使包养的感觉太好啦(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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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闺蜜锐评:埃泽尔对冒牌货百般勾引佁然不动,一见到诺亚就哇哦了。
我:毕竟是老婆。
冷知识:虽然我们小埃说不会随便对陌生人产生好感,但他最开始对诺亚其实就是一见钟情的。所以双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