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贺兰玄胤将车里的吃食都扫荡干净，当他没心没肺地捏着最后一块桂花糕时，突然想到对面这位也没吃多少，迟疑一秒向千庭长风伸出手，“给你。”
千庭长风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虽说不在意但还是不免勾起一些陈旧回忆。
千庭长风的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大夫人管。他不是正室所生，大夫人对他并不好，唯一记得的是他常常因为练功而错过用膳的时间，等他跑回来已经什么都不剩了，长此以往他也习惯了无人留意。
马车停止前行，外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枯黄的草地，几步台阶上坐着的是安庆的王。
贺兰玄胤带着千庭长风拜行大礼，王上一向很宠爱贺兰玄胤全程保持着慈祥的微笑。
“玄胤，到孤这里来。”他向小玄胤招招手示意他坐在他身侧。
贺兰玄胤却道：“谢父王隆恩，只是胤儿还无法做到伴君身侧，儿臣坐在这里就好。”
王上不怒反笑，也应允了他的请求，最后贺兰玄胤坐在贺兰玄霆正对面。
刚一坐下贺兰玄胤就后悔了，一看到对面是贺兰玄霆，他想：还不如坐在父王身边。
听说这校场上来了一位客人，不多时客人带着他的侍从一同拜见安庆国主。
领头的那个估摸着跟贺兰玄胤差不多大，扎着小辫子，身着翻领袍，头戴尖尖帽。他带着侍从恭恭敬敬的下跪行礼，“阿克勒代表朝云国问候安庆国主。”
“平身。”
这位便是朝云王子，阿克勒。
随行侍从：“朝云听闻安庆王朝的皇子们各个身怀绝技，今日特来拜访。”
阿克勒扬起眉，“斗胆请陛下让您的皇子同我比试比试。”
贺兰逸神色未变，倒是坐在身侧的贺兰玄霆起身，道：“父王，就让儿臣先来献拙吧。”
他细细留意着王座之人的神态，确认没有差错后大步走下战场。
贺兰玄霆先从竹筒中抽出一支箭，迅速射出，正中红心，而后又连发了两箭，皆是红心。
在场的大臣都对他赞许有加。
轮到阿克勒，他从竹筒里取三支箭一并架在弦上，松手一瞬，三支弓箭稳稳当当全都落在红心。
使臣团里发出小声的惊呼。
贺兰玄霆回到座位时有意无意地看了贺兰玄胤一眼，千庭长风回头发现贺兰玄胤又在偷吃，他轻轻叩响桌板提醒他注意仪态，贺兰玄胤无辜地咽下最后一块糕点。
“太子殿下着实不简单，小小年纪箭术就可抵达这种境地，当真是极有天赋。”
朝云侍从面不改色地捧着场子，即便他们已经赢了。
这箭术在朝云真说不上精湛，朝云男儿自小长于草原，驰骋与骑射是他们的必修课。
贺兰逸的神色变得不大好。
这会儿端坐在位置上的贺兰玄霆有些后悔，他不该这样草率显手。
贺兰逸突然发话，“胤儿，你去试试。”
被点到的贺兰玄胤猛然回神，身边的千庭长风比他反应更快，起身道：“王上，三殿下前两日玩闹摔了手还是让我来替殿下吧。”
他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让王上暂且“放过”贺兰玄胤，但他知道如果让这贺兰玄胤上场结果并不会比贺兰玄霆好，比起让皇子们上还不如让他从小学武的来，起码输了也不丢皇家脸面。
贺兰逸眯起眼，神情严肃。
忽然一只手压在千庭长风的手腕上，贺兰玄胤竟给了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
没这个眼神还好，看了这一眼他更担心了。
贺兰玄胤神色坦然，“父王，儿臣试试。”
接着他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肉肉的小手吃力地拉着弓，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一箭射不出去。
“咻——”
第一箭勉强射了出去，落在箭靶上却是正正好的红心！
他加快了动作，第二支箭射出，竟直接破开上一支箭射在同样的位置！
第三支，亦是如此。
三支落完，他又炫技似得一并抽取三支，不过这一次只有两支箭落在了红心上，还有一支直接脱了靶。
贺兰玄胤转身惋惜道：“父王，儿臣尽力了。”
贺兰逸顿时笑开了眼，“本就是小孩子玩闹，不必挂心。”
侍从跟着和道：“不敢当，三殿下果然神童也。”
贺兰玄胤对使臣天真一笑，“使臣大人过誉了。”
他回到座位时对千庭长风眨眨眼，可对方分明还沉浸在不可思议的箭术上。
校场比试结束贺兰逸特地留下他。
“拿着。”
帷帐里贺兰逸将一柄剑交到他手里。
贺兰玄胤掂量掂量，还挺轻，出鞘才发现是把软剑。
贺兰逸背着手，“它叫沙华，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父王将它留给我，现在我将它留给你。父王希望你如同这剑一般，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展露锋芒。”
贺兰玄胤木讷地握着剑柄。
一只大手落在他肩上，是他从未感受的重量。
“胤儿，不要辜负父王啊。”
***
贺兰玄胤带着剑出了帷帐，千庭长风在原地等他，他随手将剑抛给他，散漫道：“送你了。”
又蹦跶着坐进马车里。
千庭长风握着剑一脸茫然。
对他，千庭长风有很多疑问。
今天的贺兰玄胤颠覆了他对这个旁人口中任性蛮横的三殿下原有的认知，以前他不过觉得贺兰玄胤是八岁大的任性孩童而已，可细细想来生在帝王家又有几个人是真的一点城府也没有的呢？
回到曾广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远远瞧见门口张望的人。
“娘娘，天凉了您进去等吧。”素心拿着轻裘同贵妃一起等在门口。
贵妃摆摆手，“不用，我就在这等。”
“母妃——”贺兰玄胤探出个脑袋，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
“哎！你这孩子慢点！”
他像一头小兽扎进母亲的怀里。
“母妃，用过晚膳了吗？”
贵妃温柔地摇摇头，“还没，在等胤儿回来陪母妃一起用膳。”
贺兰玄胤叉着小腰，“母妃也不好好吃饭，要挨训的。”
贵妃抚着他的发旋，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深夜，千庭长风住在偏殿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警惕地拿起剑放轻脚步往门口靠近，正巧与推门而入的贺兰玄胤撞个对脸。
“你吓死我了！”贺兰玄胤拍着胸脯顺气儿。
这一波恶人先告状告得好。
千庭长风：“大半夜不睡觉。”
贺兰玄胤白了他一眼，“你不也没睡。”
千庭长风：“那小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贺兰玄胤推开他，走进房间自然落座，“这宫殿都是我的，本殿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千庭长风敷衍道：“嗯，好，您还有什么事吗？”
贺兰玄胤犹疑片刻还是问了，“喂，白天……你是被我吓到了吗？”
千庭长风也坐下来，给对面那位尊贵的小殿下倒了杯茶，“不至于。”
贺兰玄胤像是松了口气，“就像母妃说的，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我不藏匿如何能苟全？”
稚嫩的童音与略显成熟的话语落在千庭长风的耳朵里真不自在。
千庭长风：“不必过分委屈自己。”
贺兰玄胤言语散漫随意，“权倾朝野非我所愿，不算委屈。”
“对了，那把剑好用吗？”
千庭长风：“上好的剑。”
贺兰玄胤点头。
房里卒然陷入沉默，贺兰玄胤感到不自在，脑中盘算着离开，突然对面的人说。
“你的愿望是什么？”
“嗯？”贺兰玄胤没反应过来。
“你刚刚说权倾朝野非你所愿，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贺兰玄胤送到嘴边的茶水堪堪停住，倒真的思考起来，最后道：“闲云野鹤，浪迹天涯？”
这回他承认他真的被这个八岁的孩童惊到了。
***
次日，贺兰玄胤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吵醒。这落雨声不大不小刚好把他弄醒，窗外阴沉的天和着细雨打在叶片上，空气里沉闷粘腻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一直以来贺兰玄胤都很讨厌下雨天，没有由来的讨厌。
“千庭长风？”贺兰玄胤出来偏殿推开门里头却没人。
转了一圈回到藏书室不料要找的人就在里头，那人束着长发眉眼低垂，手上不停歇地收拾着他弄乱的东西。
见他进来，千庭长风看了一眼，“起这么早？”
“外面下雨吵死了。”贺兰玄胤骨子里那股娇气劲儿又冒出来了。
今日是学堂日，他还得去国子监，想到这儿他就浑身难受，不觉脱口道：“要不我们逃学吧！”
千庭长风抬起头淡淡地看他一眼，“不行，要是被王上和贵妃知道我可有难了。”
贺兰玄胤一屁股坐在他整理好的椅座上，还在哼唧，“哎呀，你就说你不知道，母妃肯定不舍得罚我！”
千庭长风还是不为所动，最后他还是苦着脸去了学堂。
学堂办在一个大观园里，中途贺兰玄胤说要去解手千庭长风没在意就让他一个人去了。
一刻钟过去了，他还没回来他知道这家伙又整事儿了，忙撑着伞找他去。
他找到贺兰玄胤的时候，他正在钻狗洞。
前些天观园墙角破了个洞，从那个洞口可以看到宫墙。此时贺兰玄胤不知道在和谁吵架，半个身子还卡在狗洞里。
千庭长风凑近听到这样的对话。
“你不是女孩？”
“嗯。”
“怎么可能？你分明是女孩！”
“我不是！”
“就是！”
“不是！”
“是！”
无聊的争辩。
洞的另一头是一个穿着官服的小孩，撑着伞与他争的面红耳赤。
千庭长风看着贺兰玄胤被淋湿的衣裳决定先救他出来，等他把这个闯祸精从狗洞里拔出来那个孩子已经被他气走了。
贺兰玄胤心虚地看着他的“救命恩人”，尴尬一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千庭长风无奈道：“不上了，回去换衣服吧。”
一听不用上课贺兰玄胤激动地扑向他，“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回去的路上都不用他问，贺兰玄胤自己说起了他的狗洞经历。
“本来不会被卡住的，就是那个女孩！”
“女孩？”
贺兰玄胤眼神飘忽，千庭长风就知道被卡住纯属他自己的问题，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贺兰玄胤钻狗洞的时候正巧遇见了那个孩子，他穿着官服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又正巧被卡住动不了，娇贵劲儿上来了，“你别愣着啊快拉我出来！”
他正准备要出手帮他。
贺兰玄胤却又说：“忘了你是女孩子会受伤的，算了不用你帮忙，你待着吧。”
那孩子却激动反驳，“我不是女孩！”
不是女孩？他耳朵又没问题还能听不出谁是女孩？
贺兰玄胤以为他误认为自己看轻了他，解释道：“我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你拉我，真的会受伤的。”
他不要他拉了，但他还是坚持辩解，“我不是女孩。”
贺兰玄胤卡着出不来本来就烦，听他死活不承认更烦，于是跟他杠起来，“你是！本殿下耳朵没问题你肯定是女孩！”
“我不是！”
“是！”
再后来……千庭长风就找到他了。
“你说他真的不是女孩吗？”
千庭长风思索片刻，道：“你遇到的可能是林家的公子，林英。”
“是吗？”贺兰玄胤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那又怎样？”
“我记得林家公子早年生了一场大病把嗓子烧坏了，所以才变成这样。”
贺兰玄胤一脸不可置信，“真的？他真是男孩？”
“嗯。”千庭长风又说，“你见过他的。”
贺兰玄胤一脸茫然，“什么时候？”
千庭长风语气染上几分调侃，“就是你信誓旦旦地说‘本殿下就喜欢强人所难’的时候。”
贺兰玄胤反应过来掐着他的脖子晃道：“好啊，你取笑我！”
千庭长风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