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段沧玠和陆别年回到雪梅园，已是丑时。

段沧玠原以为陌藜白他们早就歇下了，从后门进马场给黑大帅补充好水和饲料后，他和陆别年一前一后各回各院。

二人穿过芳廊路过主厅，竟发现烛火还明晃晃地亮着，明显是等着他俩回家有事要谈。

段沧玠直觉不太妙，推推陆别年的肩膀，把他往主厅带。

两人从左门走进去，果然看到一个白衣背影坐在主座——不是陌藜白又是谁。

盛惜岁精力似乎怎么也用不完，坐在昏昏欲睡的楚泱身边，等楚泱一睡着就用手指头戳一下他的太阳穴，玩得不亦乐乎，把楚泱的太阳穴都戳红了。

眼看着楚泱的头支在手腕关节处摇摇欲坠，盛惜岁又想出手，被段沧玠及时喝住。

“从容，不要讨嫌。”

见段沧玠回来了，盛惜岁瞬间老实不少，悻悻收回手乖乖放在腿上。他眼睛瞥到跟在段沧玠身后的陆别年，这才想起来师尊带着大师兄出去看热闹不带他，他要找师尊闹的。

于是盛惜岁嘴一瘪，眼里泪花盈盈闪烁，两脚落地做好下一秒就扑到段沧玠身上的准备。

“师尊——你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今晚带大师兄出去玩不带我！”

段沧玠头疼地闭上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怎么忘了盛惜岁这个难缠的小东西。

“我和从我去陆府查案了。之前就说过，我们出去查案，你就由师兄带着。”段沧玠说谎随手拈来，眼睛也不眨一下，把哭号的盛惜岁给唬住了。

盛惜岁擦了擦通红的眼睛，泪汪汪地看向陆别年，还打了个哭嗝：“真的嘛大师兄？”

“真的。”陆别年这晚得了不少独一份的惊喜，当然是站在段沧玠这头。

他口气果决，神色认真，彻底消除了盛惜岁心里那点怀疑。

“那你们在外面，也该看到烟花了！这里离皇城太远，我和二师兄就看到了那么小。还都被屋子挡住了，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盛惜岁满腹委屈，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夸张地比着一小截长度。

陆别年舒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块留影石递给盛惜岁，颇有兄长风范安慰道：“没关系，我看到的都用留影石记录下来了。你现在也能看。”

段沧玠欣慰地微微颔额。

孺子可教，陆别年确实是未来担当檄光山首席外交的可塑之才！

盛惜岁得了留影石也不闹了，捧着石头去边上看烟花。楚泱老早被他的哭号声吵醒，揉着眼睛被他强迫着一起看。

主厅暂时安静下来。

“师兄，你这么晚不睡还等着我，总不是为了看烟花这回事吧？”段沧玠坐到陌藜白对面，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陌藜白轻压了下下巴，从袖子里拿出一份红金色请柬推到段沧玠面前。

“东方府送来的请柬，邀我们明日入府一叙。”他态度如常平铺直叙，大有全权听由段沧玠安排的意思。

“大概什么时候送来的？”段沧玠打开请柬，洒金芍花笺花香混着松墨香，上头端正雍容的小楷清清楚楚写着“段正松、段正昀及其家眷”。

陌藜白无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内侧一二关节，略一思忖，答道：“约莫亥时三刻。”

亥时三刻？！段沧玠心中大骇。

那时恐怕正是东方瑱他们的画舫刚和他们的并行之际！

那个时候，东方瑱就已神不知鬼不觉命人写了请柬送来雪梅园？还是说，请柬早就提前备好，枫河相遇只是凑巧？

段沧玠唇缝抿成一条直线，垂眼思虑，幽深的眸子里满是算计。

“你可应？”陌藜白见他半晌不言语，大概也明白了这是场鸿门宴。

“应。都无需咱们自己想方设法登门拜访，人家就送帖来了，怎么不应？只是……我不会以这个身份面见东方家的人。”段沧玠合上请柬，眼里精光闪过。

陌藜白看出他心中有了计较，放下心来：“你打算如何？”

段沧玠伸手往储物袋里一捞，摊开手将掌心的东西展示给陌藜白和立在桌旁的陆别年看。

“就用这个，我之前炼制的无盐丹。”

“丑药？”陌藜白直接翻译了，眼里充满不解，“这能丑得朱之琰不认识你？”

段沧玠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得意地从胸中溢出呵呵两声笑，从瓶中倒出一粒太妃糖似的无盐丹，二话不说吞进肚里。

“师兄你瞧。”破风箱似的粗粝声音突兀响起。

陌藜白和陆别年一眨眼的功夫，不见清逸的墨涟真君，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缩在紫檀椅上。

老头腰背佝偻成一只虾，脊椎严重变形，背上的大包将五脏六腑高高顶起。他头顶朝下，窝得比肩膀还低，下巴直指肚脐，跟他们刚进城在城门口见过的一个罗锅乞丐格外像。

他从椅子上费劲地蹦了下来，落地站定后竟和九岁的陆别年差不多高。

“师……师尊？”陆别年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咳咳，哎。”段沧玠艰难地回答，转过头想要看陆别年。

奈何段沧玠全身的骨头都像炭化的木头，又脆又硬。他用尽全力转动脖子不成不说，还能听见颈椎断断续续的咔吧声，吓得他不敢轻举妄动，以免下一秒他就自己把自己的脑袋拧了下来。

看到段沧玠这副模样，陆别年脸都吓白了。上一秒还如仙人下凡的段沧玠，这一秒就变成了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小老头，看来这无盐丹确实厉害。

师尊不愧是三界第一药修。

陆别年勉强说服自己适应下来眼前这个人是他最敬爱的师尊，默默感慨。

“正莲，倒也不必牺牲……”陌藜白看出来那错位的骨节和过分弯曲的颈椎让段沧玠很难讲话，欲言又止。

段沧玠的顾虑不是多余。他身为段家嫡长子，来檄光山之前都是在段府长大。东方家若有资历老的人见到他，认出来也是有可能的。

何况他们几人的表字在修真界有地位声望的人耳朵里，并不是陌生的东西。

“无碍，师兄。去了东方府，咱们说得越少越好。我今晚机缘巧合之下，已经和东方瑱、东方琮见过一面。他二人兄弟和睦我倒觉诧异，而且那东方瑱是个瞎子。”

陌藜白了然解释道：“没错，东方瑱是天生瞽者。若非如此，他现在应当上檄光山拜师，同你我互道师兄弟。”

“檄光山不收瞎子？不至于吧？”段沧玠更惊讶了。

“非也。是东方家以此推脱，拒绝让东方瑱上山。当时传信来说的是‘稚子目矇，多有不便，双亲眷挂，故拂良机’。”

陌藜白记性不错，当年这信送到聂泯怀手上，他恰好在场。聂泯怀也不瞒着他，直接把信中内容大大咧咧念了出来。

好在檄光山从上到下素来不爱乱嚼外人舌根。东方瑱天盲的事，东方家自己从未声张，除却檄光山少数几人知情，修真界的人应该都不知道。

“听朱之琰说，东方瑱还是个丞相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坐上那个位置的，不可小觑。”段沧玠自觉重视起来，心里愈发沉甸甸的。

陌藜白起身拍拍他弯成拱门的背，踏着如霜月色回自己院子睡觉去了

“不早了，先回去休息。”

段沧玠后悔变成了现在这副罗锅样，招呼三个徒弟回观梅苑睡觉后一瘸一拐艰难走回自己的小院。他想尽办法也爬不上自己原来那张红木四柱大床，只好勉强委屈自己在卧榻上将就一宿。

翌日清早，陌藜白雷打不动在卯时晨起修炼。陆别年受前几天陌藜白带着修炼的影响，卯时三刻也起了。

前一晚精神抖擞的盛惜岁在元旦的早晨睡得比谁都要沉，可怜昨夜受他连累的楚泱也没能早起。

善解人意的大师兄陆别年尽职尽责踏进盛惜岁的厢房，连拖带拽把被窝里正睡得香甜的兔子捞到马场修炼，贴心到一点也没吵醒睡在隔壁厢房的楚泱。

昨晚段沧玠叫他二人去睡觉时，楚泱和盛惜岁多少有些犯困，脑子是恍惚的，看到那个罗锅老头自称为师还以为是自己做梦。

日上三竿，段沧玠才睡饱。努力施展开自己酸痛的身体想伸个称心如意的懒腰也失败了，只得接着适应这副残疾身躯，慢慢向观梅苑走过去。

他得通知盛惜岁和楚泱，今天是陆别年的生辰。

洗漱穿戴完毕的楚泱出门正欲去往马场，就跟段沧玠碰了个正着。楚泱没有陆别年高，是以现在的段沧玠也就比他高一个头不到。

“从珩，来得正好。快来扶一把为师。”段沧玠从自己的院子走到观梅苑，短短几百米的路程走得他气喘吁吁。

不得不说，这副扭曲的躯体不仅影响说话，还阻碍呼吸，真是麻烦死了。

“噫！”楚泱难得冒出语气词，被眼前喘气不匀的老头吓得连连后退，摔了个大跟斗，一屁股坐在地上。

“楚泱，连你师尊也不认得了？”段沧玠要被气出一口老血。

昨晚也没见他这么大反应，难不成睡了一觉还失忆了？

楚泱脑袋里闪回昨夜回观梅苑前的记忆，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丑陋无比的老头确确实实是他的师尊墨涟真君。

“徒儿知错，请师尊责罚。”他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单膝跪地朝段沧玠行礼请罪。

段沧玠哼哼两声，喉头发出的却是不清不楚的咕哝声。他心里对自己现在的形象大概也有了个认识，勉强原谅了楚泱的失态。

“罚你现在立刻过来搀扶为师。”他努力勾了勾手，同时打定主意再也不要吃无盐丹的时候想着一个残疾人。

楚泱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扶好。师徒二人龟速朝马场步去。

“你记住，今日元旦，是你大师兄的生辰。私下记得告诉从容。”走到主厅时，段沧玠才想起自己此行的正事，叮嘱道。

“是。”

没等二人走到马场，陌藜白三人已结束修炼往主厅赶来。五人在□□上正巧碰上。

“师兄，今天怎的这么早就结束了？”段沧玠脑袋被迫低得看不见前路，只能看见陌藜白浅色的下摆在视野最上方时隐时现。

“你昨晚没仔细看请柬？那请柬上约定巳时抵达东方府。咱们再不启程便迟了。”陌藜白看到段沧玠无法视物的样子跟瞎了眼的东方瑱也没差，不由得暗叹一口气，“你这副模样，如何方便上东方府查探？”

“师兄且放心，山人自有妙计。”段沧玠这番话本该说得意气风发，奈何他现在这副沧桑的破锣嗓子实在不中听，在场四人眼中都不约而同划过一抹复杂之色。

门口客铃蓦地响个不停，陌藜白脚程最快，疾步走去开门。陆别年和楚泱扶着段沧玠紧随其后。

紫檀大门朝两侧缓缓打开，摇铃的是个陌生的小厮。

陌藜白把目光投向园口玉梅雕塑旁的车马，打头骏马上坐着的人正是东方煜。

看样子他们已等候多时。

“在下奉家主之令，特来接段公子一家入府。”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存稿。吃老本ing感谢在2023-01-05 12:17:27~2023-08-09 23:1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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