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漫长的梦。

有整整六十年那么长。

不，比六十年还要更长一点。

他本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十来岁时，遇到了一个小丫头。

一开始也说不上一见钟情，但确实是再见倾心。皇室子弟多是联姻，但上苍庇佑，他能够和互相钟情的人在一起。

十八岁那年，他们成婚了，大红嫁衣、凤冠霞帔。

“阿昭，我终于娶到你了。”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即使会有短暂的分别，他和阿昭也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人生或长或短都难以捉摸，至少在当下他满足了。

离京之前，他拜别了父皇和太子，想着应该是最后一面了。

“这洛阳，应该也是最后一面了。”

因此还颇有些感伤。

在凉州，他和赵桓一起度过了最自由的三年。边塞的风沙磨砺了他，他真的觉得这里远比洛阳更适合自己。

“听说，本来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去云南，宁王来凉州？”

“是，还好大哥疼我们，主要是更疼我。”

只等着过些日子，阿昭带着他弟弟、她妹妹过来，他们就一家团聚了。

“阿桓，你也别老是一个人了。凉州的姑娘没的说，又美又飒。”

赵桓啧啧：“怎么，你兄弟我也是很抢手的好不好。”

李明祈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未来，他和阿昭生几个孩子，也不用多，一两个就行。

阿桓也成婚生两个，他们的孩子都养在一起，自小一起长大，一定比从前那个高墙禁锢的自己要快乐很多。

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只是一年、短短的一年。

阿桓没了，二哥要杀他……

大哥没了，父皇也没了。父皇没之前，真是生怕他们不会兄弟阋墙，跳过了二哥让他继位，不然二哥杀他做什么。

阿桓也是为了他而死的。

很多年之后，他入凉亲征。那一次中了敌军埋伏，被断绝了水源，险象环生。

当时，箭簇已经擦着他的战马而过，说不定下一箭就能送他入黄泉。

那个地方，他记得很清楚，离当年二哥的人截杀自己、赵桓为自己挡箭而死的地方，近在咫尺。

四周烽烟弥漫、杀声四起，他身上也带了不少伤、额头上的血模糊了双眼。

他这些年亲征的次数不少，因为实在不想在洛阳城中就这样一日日看着那些宫殿，总想出来走走、看看大好的河山。

毕竟为了这一切，他失去了很多。

可惜，如今的他早已面目全非，只怕赵桓看到，也认不出面前这个冷面的帝王，是从前那样生死与共的兄弟吧。

“就是这里……”

随时会死，他反而坦然了。

他甚至能够笑着说：“阿桓，是不是想我了？”

也好。

就在此时，天空突然一亮。不是简简单单的亮了亮，而是亮入白昼。

随后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震耳欲聋。

战场上厮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抬起头来，只见眨眼的功夫，天上亮起一片夺目的火光，一道道闪亮的线从火光中直坠下来。

“这是——”

“陨星！是陨星！”

“快跑！”

他愣了许久，最后被人给架了出去。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刀，一直回头看着漫天的陨星。

赵桓不止一次同他炫耀：“我小时候，见过天上一颗陨星坠落，只有一颗哦、就在不远处。”

他扬了扬手里的刀，“后来，我把那陨星给搬了回去，让我爹找了凉州最好的铸剑师，就只铸了这两柄刀。那真是削铁如泥、吹毛利刃。”

说着，还揪着他的头发来试。

“送一把给我呗。”

“不行。”

“是不是兄弟？”

“兄弟也不行，我左右手双刀齐发，就是要两把刀的，送你一把、岂不等同于断我一臂，你这脸也太大了。”

“不给我说什么说，滚。”

他潸然落下泪来，如今一柄就在他手中，另一把刀陪着阿桓长眠于地下了。

“阿桓，是你吗？”

“是你来救我了吗？”

就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

“你一直还在对不对？”

洛阳的那一战，他最终赢了，站在那最高处。

可阿桓没了，昭昭也没了、连二哥都没了，就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亦何欢、死亦何苦。

但是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就是有阿泽那傻蛋来当皇帝了，还不乱套了。

他只能日复一日的活着，作为一个皇帝活着。

皇帝是人吗？并不是。

所谓的天子，只是一具没有感情的躯壳而已。

他也不准备再成婚了、不管大臣们怎么说。

他让玫玫嫁给了阿泽，后来他们生了两个孩子，这已经是挺多年后的事了。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他甚至看不得下面的臣子们家庭圆满、子嗣延绵。

每当他们老婆儿子热炕头，他就想给这些家伙找点儿茬子。所以夜夜让他们留宿宫中处理公文不得归家，导致大臣们办个满月酒都得偷偷摸摸。

“就这样孤独一生了吧。”

但并没有。

五年后，他纳了宋太师的女儿宋衣为妃嫔，原因很复杂，也算是妥协吧。

一开始，朝臣们非要让这位宋姑娘做皇后。

“皇后？你们这是的得寸进尺，朕只有一个皇后！”

从前他也说过，他只有一个妻子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还是食言了。

而那句“朕只有一个皇后”，最终也是食言了。

都说皇帝一言九鼎，可见他根本不配。

宋衣入宫一年，他都没有见过她。

“跟她说，反正这也是你愿意的，宫里也没有别的女人，你嫁给别人还未必有这样的日子。”

宋衣并没有说什么，后宫都归她管，左右也就她一个人。

后来，是怎么跟宋衣一点点好上的呢？

他也说不太清。

他不能够怪宋衣太温柔如水了，只能怪自己太不够坚定了。总之，他们有了孩子。

孩子都有了，既然是太子的生母，不给她皇后又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宋衣没有开口要求过什么，她应该是很知道他的性格的。毕竟她一开始嫁的就是皇帝。

从相敬如宾，到多多少少有了些感情，再有了孩子，也一起二十年了。

日子久了，真的仿佛已经忘了阿昭。

他想着，其实那一日，从前的李明祈也已经死了，陪着阿昭死在了城墙下。

最后，他活了挺久的，比父皇还要久。对比阿娘、昭昭、阿桓他们，加起来活的都长。

人老了，也常回忆从前，可往事都已模糊了。

仿佛它们都是碎的，碎成了一池春水，风一吹、皱皱巴巴。

在玫玫和钰儿离开洛阳后，他甚至记不太起来阿昭长的什么样子了。

“阿昭，你会不会怪我？”

这些年，他给阿昭和赵桓供奉了无数的香火，祈愿他们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说不定，你们早过了新的一生。”

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人了。”

他是寿终正寝，就在宋衣走了之后没多久。

国家社稷他是不担心的，太子做的都很好。

他这一生，说功绩谈不上多少，他真的不是一个天生的帝王，最多给自己脸上贴些金，说上一句“中庸”而已。

但论自己的遗憾，那就如滔滔江水了。

后面这二十年，他都在放下。

放下遗憾、放下后悔、也放过自己。但后来他也明白了，只有死后才有真正的放下吧。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二十八年了。

他闭上眼睛，坠入了无穷无尽的虚无之中。

阿昭，那时的你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虚无好像没有止尽，但也足够他回忆一生了。

在他准备把所有都忘却之时，他睁开眼睛，是凉州铺天盖地的苍茫大雪。

赵桓拎着刀问：“酒呢？”

*

李明祈猛地睁开双眼，一下子翻身而起。

雪落在他肩头，他颤抖着伸出手，接住了天上飘落的雪花。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是梦？还是梦？

“这是在哪里？”

一只手从身后推了他一把：“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进去，我爹等你呢。”

他颤颤巍巍回头，赵桓掸了掸身上的雪，把缰绳抛给一旁上前的兵士，大踏步地往军营里走。

李明祈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双眼被烧的厉害。

“我又回来了？”

不是回来了，而是“又”回来了。

他不是和阿昭在城墙上吗，他问她：“这药吃了能忘记一切，你愿不愿意？”

她说：“不愿意。”

他突然伸手甩了自己一巴掌，她说的是真的，原来她都看到了，这么多年、她真的都看到了。

而他自己，他居然忘了……

他不仅忘了，他还质问她！

“我真是个畜生！”

李明祈只恨不得砍自己一刀，不、一刀不够，他得千刀万剐。这些年，他在阿昭心上插了多少刀。

雪中突然奔过来一匹骏马，马上跳下来一个熟悉的人影来，顾昭穿着白衣、一时之间竟没看出来。

直到她扑到了自己怀里：“阿祈，真的是你……阿祈……”

她边哭边说、简直上气不接下气，他根本听不出她到底在说什么，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

“阿祈。”她摸着自己的脸，忽然就吻了上来。

那是最爱之人的吻，疯狂的、甜蜜的、再熟悉不过的。和之前对着自己躲躲闪闪的她完全不一样。

没有说一个字，李明祈的脑子轰的一声，他明白了、他这一次明白了。

“阿昭，你是不是……”

他没问出口，阿昭显然也是又回来了。但这次回来的她，应该不记得她死后的那些的事了。

现在的阿昭，还是爱着自己的。

现在的她，是死在最爱自己时的顾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