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狩猎显然不顺利。先是戚贵妃受惊，后是太子被野鹿袭击，崇宣帝便下令终止狩猎。
南苑的正东方建有行宫，护卫将猎物交由御厨处理。
赵景央怕扫了父皇的兴致，包扎好伤口就去前殿请安。
此番进狩猎场的年轻臣子居多，然他们也是初次去打猎，几乎个个儿都是带着伤回来的。
崇宣帝平静地俯视着坐在下边一片狼狈的臣子，慢条斯理地说：“诸位爱卿以后要注意活动筋骨，若是连南苑的动物都对付不了，他日如何抵抗外敌？”
有些武将自是惭愧地低下头。
但这其中包括二十年来只握过笔杆的文臣，今儿个能安然无恙地从狩猎场出来，算是死里逃生了。
崇宣帝的这句话让他们有些不服气，他们的本职又不是上战场杀敌。所谓术业有专攻，天家如此说他们，不是强人所难吗？
赵景央温言道：“父皇许久不来南苑，狩猎场的变化天翻地覆，那里的动物凶狠残暴，哪怕长年习武，也要万分谨慎地防备着它们。”
崇宣帝问：“那此次拔得头筹的是谁？”
赵景央笑道：“父皇觉得此次狩猎，会是谁拔得头筹？”
崇宣帝渐渐有了笑意，放眼看这些文臣武将，只有贺昀气定神闲地在饮茶。
“这用得着朕猜？”崇宣帝微微挑眉，直接点了贺昀的名字，道：“朕提前说过，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而你原本就立了大功，朕实在想不到，这次该赏你什么。”
贺昀颔首道：“陛下，末将最想要的不是金银财宝。”
“你小子的事，朕一直挂在心上呢。”崇宣帝毫不避讳在其他官员面前展露他对贺昀的青睐，毕竟受嫉妒受记恨的是贺昀。
换言之，贺昀为燕朝立下的功劳，如今无人能与他匹敌，即使有人记恨贺昀，他也相信贺昀能够解决这些小事。
崇宣帝并未说出要赏赐给贺昀什么，他继而问起别的臣子伤势如何，需不需要让太医过来。
直到侍女端来御厨用猎物做成的膳食，前殿的氛围轻松了一些。
天家跟贺昀的对话，云栖仔仔细细地听着，她琢磨着，莫非贺昀不知道天家要赐婚吗。
她的思绪倏忽被赵瑜打断——
“云栖，高昭安气死我了。他居然抓了两只野公鸡回来。”赵瑜嘟嘟哝哝地埋怨，“他还吹牛说能抓到一头野鹿，有贺昀在这儿，他还想拔得头筹，本郡主替他感到丢人。”
“郡主，高昭安没受伤就很厉害了，你对他这么苛刻，若哪天他被你骂跑了，郡主可别哭鼻子。”云栖莞尔说。
赵瑜轻哼道：“我哭鼻子？不可能。”
“对了，我问侍女行宫都有什么好玩的，她说这个时节夜里会有萤火虫，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萤火虫，云栖，你半夜偷偷溜出来，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云栖哪肯同意半夜溜出去这种荒唐的行为，她斩钉截铁地拒绝：“郡主，深更半夜的，不安全。”
“云栖，好云栖，你陪我去看嘛，难道你不想看萤火虫吗？”
“嘘。郡主，陛下在讲话，我们小声点。”
*
是夜，刚过亥时，云栖被迫跟着赵瑜从寝殿溜出来。
零碎的月光照亮曲径小路，周围伴有蟋蟀鸣叫。
云栖无奈地问：“郡主，这哪里有萤火虫？”
“别着急。”赵瑜胸有成竹地说，“本郡主保证让你看到萤火虫。”
云栖扯了扯唇，她适才就不该松口答应赵瑜。毕竟也溜出来了，还是想办法快些找到萤火虫。
她们在顺着这条小路走，见到不远处的草丛闪着斑斓灿烂的光，宛若一道星河。
令人窒息的是，草丛旁有一棵挺拔高大的松树，树下站了一个男子。
云栖顿住脚步，凝视着满脸心虚的赵瑜，问道：“郡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我这是……”赵瑜吞吞吐吐地说，“讲实话，这萤火虫是贺昀想给你看的。”
说罢，赵瑜朝着贺昀使了个眼色，反正她帮人帮到底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
此地不宜久留，而且今夜她也有约。
赵瑜笑吟吟地说：“高昭安在等我去放孔明灯呢，我去找他了。”
此刻，贺昀缓步走来，他在向云栖靠近。
尽管他想过无数次要对云栖诉说他心底的这份不可抑制的喜欢，不可控制的占有欲。但他不想简单草率地在某一日轻易地对云栖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竹砚给他出了许多主意，譬如汴京姑娘爱看话本里的郎君英姿威武的模样，便让他带云栖到郊外骑马，射下在天际飞翔的鸟雀——竹砚说，这是让云栖动心的第一步。这之后，再令将军府的小厮买尽汴京城的繁花，送给云栖。
贺昀越想越觉得俗套，不带一点纠结地否决了竹砚出的馊主意。他翻遍了古书典籍，在一卷记载山水鸟虫的画册里边，找到了可以闪烁光芒的萤火虫。
但汴京城内没有萤火虫，他带竹砚去了深山，偏巧的是，天家要来的南苑狩猎场，恰好有成群的萤火虫在行宫的草丛间栖息。
云栖喜欢新奇的东西，喜欢穿漂亮的衣裙。
如星灯一般漂亮的萤火虫，她应该会喜欢的。
书上记载着，萤火虫在盛夏活跃，而当下恰好是夏夜。
云栖本来对萤火虫并无太大的兴趣，只听旁人说过萤火虫的存在，可她的确不知道，这世间有比上元节花灯更为耀眼、更为别致的东西。
它们像跳动的露珠，在贺昀的肩头来回飞转。
“贺昀。”云栖主动问道，“你是怎么让……让丹阳郡主把我叫出来的。”
这个问题她听着都有些古怪，但她相信贺昀明白她的意思。
她很纳闷，贺昀为何不直接一些，却要拐弯抹角地让赵瑜拉她出来。
“因为高昭安。”贺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接着说：“我若直接叫你出来，不就成了私会吗？”
云栖扯出一丝笑，道：“可是现在和私会也没什么区别。”
“不对。”
贺昀认真地说：“从今夜开始，我要履行之前对你的承诺，给你做一天的护卫。”
“所以，现在不是私会。护卫带着小姐来看萤火虫，是天经地义。”
这一席话义正词严，云栖忍住笑意，她伸出手，将萤火虫捧在掌心。
“你在紧张吗？”云栖问。
“我没有。”
“那你的嘴唇为何在发颤？”
贺昀试着冷静下来，他今夜——不止今夜，昨夜、前夜，他反复思虑过，他想在这样的夜晚，告诉云栖，他喜欢她，他要娶她为妻。
现在云栖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的话却卡在喉咙。
这不是他实际的胆量。
云栖弯眉看着贺昀，她见过贺昀耍无赖生气的样子，也见过他威风凛凛的样子。
他从军之后，成了百姓口中的英雄。再到如今，他是受人敬仰的贺将军。
但今夜，贺昀好似回到了她幼时见到的那样，芝兰玉树，意气风发，丝毫不嫌她麻烦，愿意给她编花冠，买木偶，跟她玩过家家。
云栖到现在都很讨厌梁思凡那伙儿纨绔子弟，如果不是他们，或许她和贺昀就不会吵架绝交。
“云栖。”
贺昀的嗓音像是湖水泛起涟漪，他的目光坚定又炙热，“我向陛下求了婚事，求他准我娶你。”
“你往军营寄的信，一共有五十六封。那些四书五经我背了又背，忘了又忘，但你写的信，我都记得特别清楚。你的信笺上面，还有栀子花的味道。”贺昀完全不记得他想好的措辞是什么了，他的嘴巴在跟着自己的心走。
“你问过我，在军营能睡得着吗，其实睡之前我会回想在将军府的日子，在东平王府读书的日子，想老头子有没有惹我母亲生气。想到你蛮不讲理地说我是讨厌鬼，想着这些，慢慢就睡着了。”
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在军营的那段日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忧愁的时候了。
“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可能想念一个烦人精。”贺昀哑然笑道，“当我在塞北担忧你会不会跟卫元朔情投意合，又或者跟别的男子有了婚事的那一刻，我确定自己真的喜欢一个烦人精。”
即便云栖提前知晓她与贺昀有了婚事，可贺昀说的话，让她不由自主地乱了心神。
她用抿唇的动作来缓解慌乱，眼睛一眨不眨的。
“贺昀。”云栖说，“你不是讨厌鬼了。”
“我想，我愿意和你成亲。”
云栖回答地毫不犹豫，这件事她在宝光寺便开始左思右想，她的想法既不是抗拒这桩婚事，也不是害怕嫁给贺昀。
她在期待。
一旦产生了期待的念头，云栖开始不由自主地思忖，贺昀何时回汴京，天家何时下旨赐婚，贺伯母知道她和贺昀要成亲了吗。
明明仅是太子的一面之词，她却已经有了立刻就要跟贺昀成亲了的感觉。
云栖后知后觉地问自己——这若不是喜欢，那是什么？
她是愿意嫁给贺昀的。
良久，贺昀语气严肃，但掩不住嘴角的笑，“不准反悔。”
“我不反悔。”
“那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说什么？”
“说，你愿意和我成亲。”
大抵是二人互相坦诚的缘故，云栖起了要逗弄贺昀的心思，她笑道：“我现在突然不想说了。”
贺昀故作可怜地说：“求你了。”
“贺昀，我愿意和你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