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佐野真一郎
对于我们关系的变化，雪枝似乎有些在意周围的人会如何看待此事，尤其是伊佐那的反应——从那孩子给我的信件里也看得出，他们在那次别扭之后，关系越来越好。雪枝尽可能照顾着伊佐那，伊佐那则信赖着那份关切。我虽然很欣慰，但也忍不住泛起醋意。
肯定是因为都在横滨，天天能见到面的缘故。而我也想把他们都带回东京，想让大家都能生活在一起。于是我对于每天的打工、以及即将开始的建设自己的车行的手续，从来没有这样干劲满满过。
在明天去工作之前，还有一件必需搞清楚的事。
我按响了门铃。
阿若不喜欢把内心的想法挂在嘴边，但作风却相当直来直去这一点令人敬佩。我刚刚得知老爹还留下了一个在福利设施长大的弟弟给我时，曾经一度非常纠结，还是若狭说的「那就直接去告诉他你是哥哥啊」，我心一横照做，踏出第一步之后，果然越来越顺利起来。
因此我想，这次也采取一样的做法就行了。敲开门后，带着啤酒钻进去，霸占沙发然后直截了当地提问：“你准备邀请雪枝去约会吗。”
好亲友取来玻璃杯，懒洋洋地把我挤开坐在旁边。
“这么问，是因为你总算要有所行动了？”
“我先问你的——”
这家伙教的法子，果然只会对除他自身以外的人有效。我受不了地拉长了声音。
“反正也只是听明司家的春千夜说的吧。”
“诶。”
确实如此。被他说中了——心里隐约感觉不妙。
“那小鬼找到我说，想推你一把，跟我串了口供。”
“什么意思……我……让小学生算计了！！！？”
“是你自己太迟钝的原因哦，亏我们还那么尽心尽力地给你创造机会。”阿若的嘴角噙起一丝坏笑。
（什么时候创造过机会了！好想问，但要是问出口岂不是等同于承认自己真的很迟钝了吗。）
然而他毫无疑问已经看穿了我极力掩饰的纠结，故意一根根竖起手指抱怨起来。
“我可是特意为了制造出远离日常能够促进感情升温的环境，才提议休息日开车去远一点的地方玩，结果你完全只是在玩而已。好不容易在目黑川最热门的表白景点占到位置，你马上就跟武臣喝起啤酒还讲大叔笑话。适合情侣慢慢约会的溪谷散步小道，特意挑了人少的时候去，而你在招呼那群小鬼头赛跑。还有爬秩父山的时候也……不止这些，临海公园那次发生了什么还用我重复吗。”
大家事先说好了在公园集合后全员去排摩天轮的队伍，那天我太过兴奋，结束车厂轮班后到公园的时间比约定早了太多，还忘了换下工装，工作人员误以为我是当天参加表演的临时工，被强行套上毛茸茸的人偶服站在门口发了半天传单……
我躲进沙发的角落里，拼命把自己缩小。
数落着我，阿若似乎真的被勾起了几分努力落空的火气。桌上散落着几只空酒瓶，电视里播放着体育频道，看来在我登门前，他已经自己一个人在喝了。
“亏我还以为你像以前一样早点告白被甩之后就能忘个干净，没想到你就连告白都说不出口，真是的，把别人的助杀当成什么了。”
我举起一只手，弱声弱气地反驳：“没准是故意四坏球呢？”
“投手犯规。”
“就没想过我会成功的可能性耶。”
“你出局了。如果我现在说，春千夜的请求也是我的本意，我觉得那女孩应该也不会拒绝我才对——你怎么办？”
“哼哼哼，太晚了，我已经是「男朋友」了。”
“占有欲太强的男友马上就会被讨厌的。”
阿若说得异常笃定。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里，只有电视里体育场绿色草坪散发出的荧光照亮了他的面孔，那漫不经心、仿佛完全掌控了情况的镇定态度立刻让我信服了。
“真的吗那我该怎么办！聊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对某些同学超级吃醋这回事全说出来了阿若老师我还有救吗！”
“交往第一天就踩爆雷区啊，小真，不愧是你……”
阿若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快哭了。
紧接着他故作开朗地提高了嗓音：
“没关系啦！不用在意！我乱说的！恋人之间更重要的是找到最适合彼此的相处模式！相方不介意那不也挺好的吗！”
“到底哪句才是骗我的。”
“……”
（别不吭声啊！！！）
阿若沉默了下来，我则用凄惨的眼神回望过去。
*
切换频道后，海外棒球联赛转播变成了关东地区的相扑大赛。拿起遥控器换台的明明就是阿若，他却显得对节目毫不关心，软体动物似的搂着三罐啤酒从沙发垫滑向地板，于是我横过来把脚搭在了沙发另一头的扶手上。
脑袋昏昏沉沉的，可能已经过了午夜，已经记不清两人到底喝了多少，我带来的酒和下酒菜似乎早就消耗一空了。在家喝酒跟在店里不一样，稍不小心就会过量，尤其是单独跟阿若一块的时候，这家伙喝起酒来一点节制都没有。
“——对了，”
脑袋里黏糊糊的，趁着舌头还没有被麻痹到说不成话，我抓住一直盘旋的那个念头开口。
“你上个月说有个钓鱼遇到的大叔邀请你去摩托厂家的兼职……”
“那个，试车员啊，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突然又感兴趣了，哈哈哈。”
我干笑着抓了抓脑袋。
“哎……理由呢？”
喝酒的时候，他工作日里会梳到头顶的刘海松懈地散了下来，头发比起半年前长长了不少，完全盖住了侧脸。虽然看不见阿若的脸，但听声音能感觉出他很清醒。
从踏进公寓开始，就一直是我被盘问，尴尬地不停喝酒，所以马上就醉得昏昏沉沉了。
当时听阿若聊起那份突如其来的工作邀约，因为空缺的只有耐久性测试的位置，又不是我特别喜欢的车型，于是只当闲话听完便作罢。不过从那时候到现在，我的心境出现了巨大的差别。
“想攒钱……应该是？现在空闲时间不少，跟厂商接触对开店也有帮助。能快点走上正轨就好了，雪枝要考东京的大学，一直住在老家的话，就算她想让我帮忙做点什么也会有顾虑……”
“喂喂，我说那些都是结婚才需要考虑的吧。”
“都走到交往这一步了当然会想结婚啊！”
“好沉重！太沉重了！这么沉重的感情就算分分钟被甩也不奇怪！”
“唯独不想被阿若你这么说！”
“哈——？”
听到好友充满威胁感觉而压低的声音，我马上闭紧嘴巴。
“兼职的事我帮你去打听，但是啊小真，这样就行了吗？”
“嗯，谢了……‘就行了’是什么意思？”
相扑陷入僵持状态，镜头拉近，拍到了力士额头饱满的汗珠，液体在屏幕上有种格外失真的感觉。我把只剩屁股的烟蒂丢进半满的烟灰缸。
阿若半转过身，把手肘支在我膝盖旁的沙发垫上。
“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而且还是一直喜欢的对象，兴奋过头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如果你仅仅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就拿定主意的话，说不定会后悔。”
天花板上老旧的吊式风扇持续制造着嘎吱嘎吱的响声，凉风经过身体。是头脑发热的缘故吗，后背与胸口不知何时渗出的汗水开始让我口渴。
（何止兴奋——）
我简直都要爆炸了。
告白成功后的第二天，我拿「不想打乱复习计划」当借口，一整天都赖在她家里。在家里的话，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一直挨在一起，还得到了拥抱的许可。虽然被我搂住后她好像没法专注学习了，但发现她会如此在意我的存在，也让我在冒出些微罪恶感的同时，被压倒性的幸福淹没。
“把你的傻笑收一收。”
阿若满是嫌恶地戳着我的脸。我吸口气，右脸用力鼓起一个戳不动的大包。
“就当我是头脑发热不够清醒好了，但我现在觉得自己做得到。后悔的话到时候再考虑放弃。比起什么都不做维持不变，还是什么都不想地直接去做更好。”
说完这称不上解释的混乱言语，我坦然面对阿若的审视。
过了片刻，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收回了锐利的眼神。
“算了……小真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也不是故意想给你泼冷水的意思。”
“我明白的，因为阿若是我这边的「娘家人」才有这种担心。”
感受到好友的关切而得意忘形的我，脱口说出死句，马上就被手刀敲脑袋制裁了。
恢复懒洋洋模样的阿若，撕开一袋粗点心。
“对了，趁这个机会，顺便都告诉你吧……九七年那次，你头一回带女生去了黑龙集会上，我很好奇，回去后稍微打听了一下。结果发现在她学校那边似乎是有过一些不好的传闻。”
“……”
无论是什么传闻，还是等她亲自告诉我吧。我正要开口打断，阿若却仿佛早有预料，精准地把酥饼塞进来堵住了我的话。
“当时一年级的女生团体发生冲突，结果造成了极大的混乱现象。转学退学的不止一两个，据说还有人自杀未遂，”
染成白金色的发丝背对电视散发着金属般的光泽。阿若的语气与闲聊时没什么区别，我却仿佛喉咙被一把尖刀胁迫着，如坐针毡地听他说完了想说的话。
“事件的起点，似乎与花岛雪枝的「某个做法」有关。”
“可是这个消息，你过了两年才告诉我，所以你其实根本没有相信传言，”我盯着黑暗中天花板上风扇投下的乱影，平静说道，“而是选择通过自己的观察来确认。直到一年过去，你终于得出结论，也就是从那时起，你提议雪枝来明司家过周末时大家一起出去玩。”
攻势反转，我露出狞笑掐住了他的肩膀：“尽心尽力？给我创造机会？助杀？我看根本不是那回事吧——”
···｜Side 黑川伊佐那
那场尴尬的电影结束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个笨蛋彻底变成了吞吞吐吐的别扭模样。因为她好似怎么都说不出口，又想方设法打开话题，所以我一下就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和真一郎开始交往这回事，她想亲自对我开诚布公地说明。
明明交给真一郎让大哥通知我就行了。如果被我当面说了反对意见，她只会感觉为难吧。就算做到了也什么好处都没有，但她好像格外在意这种事。
比起一板一眼，我倒觉得这个人只是在有些方面更容易自己跟自己较真起来。那天从影院出来吃过晚饭后，大哥背着撑到原地睡着的我回去，虽然中途就醒了，但我想再多被背一会而装作仍在熟睡。大哥和值夜班的老师说直接送我回房间的时候，要演出刚醒的模样也行，但我打算听任发展 ，结果听到了这个人停在前厅等候的发言。
「我还是不进去比较好，毕竟没有得到过伊佐那的邀请呢。」
就算缔结了「义姐弟」的关系，她也没有因此而随意胡来过，相反更加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相处的平衡。我想，肯定是那样——在她心中有一套与身份相对应的行为标准。做为「姐姐」、「学生」、「亲友」，面对亲近的关系也不会松懈，花岛雪枝表现出来的是不断命令自己向那份标准靠拢的努力。
（只有一次——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这个人从她那无懈可击的标准里露出破绽的样子，只有我发现她在阳台发呆通宵的那唯一一次。）
我是这么想的。就算从她的立场上，或许只是一时把青梅竹马之情或是别的什么感情与恋爱混淆了，说不定马上就会后悔，即便如此在交往期间她也会以完美的女朋友这个标准自我要求。真一郎那天看起来非常幸福，所以他们两个肯定没有问题的。
“大哥他，很帅气吧？”
“嗯……又温柔，又很热情，只要知道他在就觉得很安心……啊！”
她失言似的强行中断了脱口说出的回答。
而我则压抑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一直在身边的是这么可靠的好男人，喜欢上了也没办法吧。”
“伊佐那，猜到了就不要一直看我笑话啊。”
“谁让你摆出「这是人生大事，我要亲口宣布」的态度，我都开不了口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行吗。”
我耸耸肩。她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把纠结的表情隐藏了起来。
（终于破釜沉舟要说了吗，那么我也终于能说出来了……）
“伊佐那，我喜……喜欢……真一郎，所以我们现在——”
“干嘛这么严肃的表情，不管什么话都留到宣布结婚的时候再说吧。”
“结结结结，结、结婚——————！！！！！！”
我只想耍个简单的坏心眼而已，没想到这话的破坏力有这么大。她的眼睛里浮现了蚊香似的圈圈，头顶冒出蒸汽，不断用手给脸颊扇风散热。
“这，这样啊，我明白了，好的，我一定会，会让真一郎幸福的，所以你就请，就是说，请放心地，把他交给我吧，伊佐那君，不父亲大人。”
“嫁女儿吗我是！！！”
这个问题太严重了，我只好停下脚步，把九十度深鞠躬的她掰直。
“雪枝姐，别忘了你头脑派的设定，千万不要就这么被传染上笨蛋细胞啊！”
“诶还有过那种设定吗。”
（完了！我忘了这家伙本来就是笨蛋！！！）
而且这段对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无力得只想叹气。
“周日那天，真一郎回东京前已经特意跑到设施来跟我炫耀过了。我又没有介意，再说这本来就是你们两个的私事吧。”
会如此在乎我的感受，只代表他们两个都是温柔过头还爱自找麻烦的好人罢了。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说好说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而且，现在这样其实也不坏。
“伊佐那是怎么想的呢？”
“比起「哥哥」和「姐姐」某天各自带来陌生的恋人让我担心，还是把两个笨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更能接受。”
注视着我的瞳孔绿意纯粹，那神情让我不禁萌生出一种信心：即使我说出任性的答案，她也不会用「这是私事」当作挡箭牌而逃避面对。
既然如此我也干脆坦诚一点吧——心里突然响起了这样的细语，令我倍感烦躁。
她没有察觉我的情绪，捂住脸低下头做作地小声呢喃：
“是包办婚姻哎……”
“赶快给我变回还会紧抓着「姐姐」这个称呼不放的时期。”
“现在的伊佐那已经认可我了吧？已经是姐姐（嫂子）了所以不必强调。”
“这是五千万马上离开我的女儿（哥哥）。居然变得这么厚脸皮，亏我刚才见你那样难以开口还担心了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竖起五根手指。
“那是因为……”
她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这样的神态，就和她刚刚拼命纠结如何对我公布时一样。雪枝的脸上逐渐流露出烦恼的微笑。
“怎么办呢，我没有觉得「喜欢真一郎」这件事本身说不出口，在学校被问起的时候也能肯定回答，可是面对像伊佐那这样非常了解他的人，我就会忍不住地想，这么宣布真的可以吗，在了解他的人看来，会不会是我意识过剩太自信了……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怎样。”
“搞了半天为什么你会是不自信的那个啊，”我听傻了，恋爱的心态真够复杂的，“大有做了什么让你不安的事吗？”
“咦？不是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完全不会这么想！但是……”
“太黏人的女朋友马上就会被分手的。”
“呜呜，我不要分手，救救我吧伊佐那！”
在忍不住作呕前，我收回了多余的关心，恢复冷淡。然后，我默默注视着持续假哭的她。
（恋爱中的女人太麻烦了，换个话题吧。）
“你认识会给吉他调弦的人吗？”
“没记错的话，有学姐会……你的吉他出什么问题了吗？”
“不清楚，有几个音最近感觉走得不太准。”
学姐——是同一所高中的毕业生吗。因为雪枝她已经三年级了，被称为学姐的人想来已经不在学校里了。
如果是同级生或者后辈就好了。最近，我的「复仇对象」——他们那伙人周围次一级的不良之间，似乎流传着黑川伊佐那找到了高中生做靠山的传闻。靠山指的不可能是眼前这家伙，一定另有其人。我对那所学校不禁有些在意。
我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去乐器行求助，而她果然也没有多问。
“我先在同学之间帮你问问看好了，演奏社成员的话应该也有人擅长吉他。不过相对的，能不能拜托你呢。”
我读出了她眼里的期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等一下。
拜托我？什么事拜托我？真一郎的事吗？恋爱话题不是早就结束了吗？少拿这么不健全的话题骚扰小学生啊？
正想反驳，然而她已经张开双手，对我露出笑容。
“伊佐那！抱一下。”
“拒绝。”
她听不进我的反对，顶着灿烂的表情凑了过来。护手霜与柔顺剂混合形成的幽郁花香，仍像几个月前那样，既甜蜜又十分遥远。
“偷袭成功～”
哪有光明正大扑上来还叫偷袭的……嘁。
作者有话要说：笨蛋和他们的军师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