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少年呢喃自语，他忐忑不安地站立在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少年欲推开门，便听门内传来一道老迈的声音：“知错就进来吧......”

少年身体猛然颤抖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腿走向房门，轻轻地推开房门。

房门打开，露出一位穿着朴素的女人和一位约六十岁左右的老者。

老妪满脸皱纹，双眼浑浊，看到少年后，苍老的嘴角浮现出笑容，只见她慈祥地抬了抬手，唤道：“孙儿，快过来。”

她的身体佝偻着，但是那双浑浊而温柔的眸子却充满了睿智，让人不敢小觑。

少年迈步向前，老妪牵过少年的手，带领他往客厅而去，少年则跟在她的背后。

*

“我的茗筱啊……多年不见，已经长这么大了……”

茗筱是少年的表字。

少年其名姓沈，名南萧，于今年二十。

“奶奶，是茗萧不孝，”沈南萧跪在老妪的跟前，低垂着脑袋，恭敬的说道：“请您责罚！”

老妪慈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儿，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沈南萧的脑袋，语重心长的教导道：“奶奶教过你，斩草要除根。既然茗筱于心不忍，那便下山历练。”

——斩草要除根，后患不可留。

这是奶奶从小教他的道理。

“奶奶......”沈南萧低声唤了一句。

老妪叹息一声，和蔼的抚摸着他的头顶。

——————

——思绪回到三月前。

他被萧人雇佣，去刺杀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刘二郎一家子。

当然，人他是杀成功了，可他同情心泛滥，于心不忍，留了刘二郎的子孙。他将他的孙子刘明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并没有杀死他。

后来雇主得知后，派人追债，要他以命抵命，迫于无奈，再加之上面的命令，他只能离开江湖，来这偏僻的乡野，暂避灾难。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了，还会遇到奶奶，更没料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她再次相逢。

然则，这名老者其实并不是他的奶奶。

沈南萧于老妪而言，只是收养的义孙。

恐怕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的吧，自十七岁那年，他决定离开奶奶身边，去探寻凶恶的江湖，三年后，又再度与奶奶重逢。

只是没想到，奶奶不知从哪得知自己杀了刘二郎一家，还徒留子孙，刚刚便将自己拒之门外。

“茗筱，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老妪的声音，再度在少年的耳畔间响起，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刺破了沈南萧的心脏。

他咬了咬牙，沉默半晌，才缓缓地说道：“孙儿愚钝，还请奶奶指点迷津。”

“妇人之仁！”这句话，仿佛敲击在了少年的心扉之上，他沉默良久，低下头颅，认真地说道：“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时贪念，而杀害刘家满门。可刘家上下真的该死……”

老妪摇了摇头头，低声道：“我的孙子茗筱，果然是一位善悲自怜的孩子......”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赞许，看着自己眼前的义孙，温声安抚：“可你要清楚，一个人最忌讳的就是妇人之仁。杀刘家，已经是造下大罪，但留了子孙，确实为自己的后路添堵，等刘家子孙长大，他就能够放过你？”

沈南萧不语，他只是觉得，那些人年龄还小，还有悔改的地步。

“茗筱，拔草时你知道要拔尽它的根，才能够让农作物长得好，不是吗？”老妪轻叹，忽而叙说道：“你现在不仅是杀了刘二郎一家，还被雇主追债！如此大的祸事，你认为，你能逃脱得了干系么？”

沈南萧沉默了，他的确做错了。

这是他第七次杀人，因此，他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

“茗筱啊，”老妪看着沈南萧沉默的模样，继续说道：“刘二郎的家族势力庞大，能构成威胁的人已解决，而那些财产，也为国库填充。但是你万不该放虎归山......那可是后患。”

沈南萧：“奶奶......”

“罢了，”老妪叹息一声，无奈地挥了挥手，温和的说道：“去吧，去汴京找个官当，我会提前向御史大人与那位说明。此后刘家的事情，你便无须担心。”

“记住，官场不比江湖，有些事改做绝就得做绝，不能再给自己后路添堵。”

沈南萧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她，只见，老妪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担忧，而是慈祥和关切，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顿时让他心中暖洋洋的，不禁跪伏在她脚边，郑重的磕了几个头。

“孩子，快起来吧，”老妪伸手将他扶起来，说道：“去吧。”

“是！”

他自小对她的话说一不二，竟然她让自己去汴京，那他便去。

左右不会害他。

即使会惹麻烦，也在所不惜。

——

他那单薄而又孤寂的身影逐渐消失。

老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沈南萧离开了。

老妪虽有不舍，但还是强忍住了那些繁琐的情绪。

这孩子，是她捡回来的，她一直将他当成亲孙子一般疼爱。

但，这孩子性格刚烈，难以驯服，若是不让他吃点苦头，怕是不甘于平庸啊。

“唉......”老妪轻轻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这一辈子，都是在为自己的孙子操碎了心。可我膝下无子女，茗筱却是我此生唯一的孙子......”

————

半时辰后。

沈南萧沿着河水倒流的方向入京，暖风吹过，冒纱的白色纱巾轻轻飘动着。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繁星闪烁，一弯新月挂在天边，银辉如霜，映照在他的瞳孔中，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孤寂、落寞，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这条河水湍急无比，但是水面上却并无浪花翻腾。

沈南萧一路畅通无阻，不知用了多少天，终于来到了京城。

他站在岸边，仰起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楼，深呼吸一口气。

正待他想歇歇脚时，突然被迎面跑来的小孩撞倒，差点重心不稳，冒纱没来得及扶，便被甩落在地。

刹那间，沈南萧的脸，暴漏在众人视线内，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孩童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一双小胖手揉着自己的脑袋，满含歉意的说道：“大哥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南萧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谢谢大哥哥。”

那孩童朝他笑了笑，然后蹦跳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站住！臭小子！”孩童身后有一群凶悍的男子正追逐着他，似乎还是某些大官家的下手，不然城外的守卫为何不管。

沈南萧望着小孩离去的方向，还有他身后紧跟着的一行男人，眼眸微微一眯。

那群男人身着铠甲，骑着高大骏马，一路狂奔而来，看架势，似乎是为了抓住一个人而来。

他们一直围着这个孩子打转，不断地逼近孩童，吓得小孩连连后退。

沈南萧捡起冒纱，不疾不徐的走到他们面前，旋即，一个闪身便抱起了孩童。

“大哥哥！大哥哥！”那孩童见自己被人抱起，立刻惊喜地叫道。

沈南萧借机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道：“别怕。”

孩童的身体一阵颤抖，却是没有哭泣，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眼底满是崇拜。

“我若救替你打发了他们，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沈南萧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饶有兴致地问道。

孩童愣了愣，然后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小大人般思考的表情。

沈南萧挑了挑眉毛，等待他的回答。

“臭小子！想见义勇为吗？”这般让人感动的情景，却被那些下手无情打断：“你知道我们是谁么？！竟然还敢在我们面前截人？”

沈南萧轻撇了他一眼，淡笑道：“在下初来京城，还真不知这位大哥是谁，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哼，算你识相，”男人冷哼一声，说道：“今日我们爷几个还有更重要事，不想多耗费时间，快把那小孩给我，否则……”

孩童颤了颤，手上的动作又不禁加重了几分。

“否则就杀了你。”沈南萧淡淡补充，他看了眼怀中的孩童，笑道：“这孩子，我还真看上了，不如你把他给我吧。”

“你……！”男人一听这话，顿时怒不可遏：“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颍川陈氏家族的人！你敢和陈家作对？信不信我把你乱棍打死！”

“颍川世家陈氏家族安谁人不知？”沈南萧故作惊讶，颍川陈世他倒是知道，但陈家上下那么多人，他还真不知眼前人是谁，“但……怒在下从未听说过你。”

“什么？！”男人明显一愣。

他的名号，在汴京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可是这小子竟然不知道自己？

“你竟然不知道我？”男人不可置信地说道：“我告诉你！颍川陈氏是整个大晋数一数二的世家，其实力在大晋也是首屈一指！而我便是……”

“陈明远！”一道冷厉而又带着威严的男子声音响起，瞬间打断了陈明远的话。

那个被唤作陈明远的人浑身一震，赶忙低下了头。

沈南萧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见一匹黑色的战马，上面坐着一个身穿黑衣，身材修长的英俊男子，他一身盔甲，手持一柄长枪，腰间佩戴着两颗金灿灿的宝石项链。

男子的容貌俊美非凡，只是一身顽固气势却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仿佛他天生带着王者气质，与生俱来。

“属下参见主子。”

陈明远瞬间恭敬地行礼。

沈南萧微怔，这才发现，男人便是陈家的二公子——陈施琅。

陈施琅与他在江湖纠缠已久，只是那会他整日带着个面具，话也说的鲜少，以至于只有他单方面知道陈施琅。

“原来是陈家二公子。”

沈南萧轻声道出。

陈施琅略微诧异，居高临下扫了眼在场的众人，眼里满是不耐，方沉声询问：“陈明远，他是什么人？”

沈南萧怔住，看了看周围，这才反应过来，他淡笑叹息，不待陈明远回话，他便兀自介绍起自己：“姓沈，名南萧。”

陈施琅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知道男子的声音好听，身材也不错，只是那容貌被冒纱挡住，让他看不真切。

“姓沈？江南沈氏的？”陈施琅眉头一蹙，厉声道：“沈氏家族与我陈氏家族，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要坏我好事？”

江南沈氏在大晋虽然不及颍川陈氏，但也是一方富户。

颍川陈氏虽然不是顶级家族，但也是世袭罔替，可是江南沈氏，却仅仅只是一个二流世家罢了。

陈家家大业大，但是，其二公子陈施琅本人，却很“低调”。

因此，京城外百里香内，很少有人见过陈家陈二公子，就算遇到了，也只能靠玉佩辨别真假。

“非也，在下不是沈氏家族，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沈南萧不予置评，瞥了眼怀中的孩童，装傻道：“至于为何坏您好事，在下还真是不清楚。”

陈施琅闻言，眉头越蹙越紧，冷冽地说道：“不是哪一个世家的公子哥儿，又岂会认识我？”

沈南萧眸色微敛，忽而刻意避开他的视线，道：“陈二公子威名远扬，让人很难不认识，只是不知，能否请您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孩子。”

凉风吹过，陈施琅精明的双眼，瞧到了男人手中不知何时拿出一块令牌。

当看清楚令牌上雕刻的“姬”字时，他瞳孔骤然缩紧，然后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嘴角不经意勾勒出的笑容，也在这一刻彻底消失殆尽。

早去到他身侧陈明远，亦然察觉出他周身的气氛冷了下来，不经浑身一颤，祈求陈施琅不要殃及旁人。

陈施琅许是震惊沈南萧手中的令牌，忽而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禁产生怀疑，但又担心那令牌是货真价实的，他便微收敛戾气，没有在逼人。

沈南萧理了理冒纱，指节把玩着令牌，轻咳一声，说道：“既然陈二少爷认出了这块令牌，想必不需要在下再多说什么。”

陈施琅咬咬牙，翻身下马，逼近几步，将那块令牌夺了过来。

“冒犯了，沈公子。”

他说完后，带着人转身离开。

沈南萧看着他们匆忙的背影，微微一笑，继续往城门口走去。

那孩童见陈施琅一行人走远了之后，不禁扯着沈南萧的衣襟，问道：“大哥哥，他家官好大的，为何他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沈南萧轻笑，摇头不答。

那令牌的确不是真的，只是他初入汴京，不得不多仿一个，带着防身。

况且，京中危险尚且不知，万一所遇之人，急眼跳墙，要杀他时，他该怎么办？

难道还要手染鲜血，血溅当场么？

因此，他便拿着这块令牌唬唬他罢了。

颍川陈氏是大晋四大世家之一，而颍川陈氏最大的本钱，就是这汴京城。

“小孩，你要和我一起进城么？还是另寻去处？”沈南萧温和地说道。

他并不排斥陌生的人，况且眼前这孩童的眼神十分干净纯粹，他不忍心伤害一个孩子。

孩童看了看城门处，犹豫了一番，“谢谢大哥哥，不、不用了……”

“那行，我先走了。”沈南萧朝着那孩童挥了挥手，转身朝着城门处走去。

——

孩子一个人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沈南萧离开。

惊叹他竟然没逼自己，这与他遇到的人完全不一样。

“小弟！”一道女子的声音传来，孩童闻声，飞奔到她身边。

女子身着一件红色锦袍，脸蛋圆润，皮肤白皙透亮，身形娇小玲珑，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看起来十分讨喜。

孩童看向她，眼神中有些慌张：“姐、姐姐，你别怪我......”

女子拉起他的小手，把他往回拽。

——

沈南萧顿步，望了他们一眼后，便再度朝城内走去。

那小孩也不知因何缘由，得罪了陈家。

但幸好是有家人在的，若没有，恐怕小孩是会与自己进京吧......

不过，这下也算是与陈家结下了梁子。

沈南萧摇了摇头，转身朝着城内的客栈走去。

陈施琅一行人就站在不远处，他看着沈南萧进客栈，又不禁抚摸着手中的令牌，心中百感交集。

“这沈南萧到底是谁？若他是太子盟友，为何本公子从未听说过？还有，这块令牌为什么会在他手中？”

——

作者有话要说：PS：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么不愉快。【搓搓手】

沈南萧表示：他不太聪明。

陈施琅表示：他居然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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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修于2023.09.25

二修于2023.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