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尾巴停止上升。

巨龙的两只眼睛就在百米之外。

她不知道巨龙是不是有意把她捞起来，也不确定巨龙是不是正在看她，因为在理论上，她在巨龙身上的存在感比一只螨虫还要小，肉眼根本不可能看见。

然而她很快就相信巨龙正是在看她。

因为她发现一颗红巨星正在缓缓从上下两侧向中央压缩，随即消失在黑夜之中。

巨龙闭上了一只眼睛。

就为了能够把目光聚焦到一只虫子身上。

它闭上了一只眼睛。

“……”

在如此磅礴的视线下，蒂娅开始战栗地摇晃身体。

她情不自禁地打开翅膀露出绚丽膜翅，高高抬起两只前足。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场景。

一条恶龙不断摧毁人类文明，夺取无数人类生命。

却从海底捞起了一只快要淹死的渺小虫子，悲悯地闭上一只眼睛，静静注视这个从未见过的怪异生物。

“……”

巨龙缓缓俯下头，把头顶伸到尾巴下面，让尾巴尖的长毛刮在头顶。

蒂娅明白了这个行为的含义，用力跳出去落在它头顶上，重新用足尖勾住了它头顶毛发的一块鳞片。

人类的增援到达，闪烁着光芒的小型战舰在远处结集。

黑色巨龙重新舒展身体，朝着战舰群喷射一道红色能量束，忽然转身飘向远方。

它的头部缓缓向下俯冲，最终全部钻入漆黑的海水之中。

几十架战舰朝着海水发射光束炮，海上军事基地朝水下发射追踪鱼雷。

海底接连产生爆破，黑龙的躯体持续损伤，浑浊的血液和肮脏的海水混合在一起。但黑龙对此无动于衷，完全没有加快行动速度，继续有条不紊地朝着海水深处游去。

半个小时后，它摆脱了人类追杀，身体逐渐缩小。

蒂娅一开始勾着一个鳞片，变成抱住了一整根毛发。她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再从抱住三根毛发变成抱住一大撮毛发。

黑龙的体型继续缩小。

蒂娅最终用左右两只前足勾住它左右两根尖角，趴在它头顶上跟随穿梭大海。

人类始终没有在大海中找到恶龙的巢穴，就是因为它会变小。

再过了一会儿，黑龙逐渐游向浅海，接近大海中的一座岛屿。

它把蒂娅顶出水面，缓缓爬上堆满垃圾的岛屿海岸，从大量恶臭的生物尸骸中穿过。

走到一块礁石边，它停下脚步并俯下头，想把这只从没见过的新生物养在这个没有人类的地方。

“……”

蒂娅呆在它头上不动，它就倾斜了自己的头颅。蒂娅只能跳到礁石上，不知所措地抬着两只前足注视它。

她终于见到了黑龙的全貌。

此时这条龙已经退去所有神秘色彩，胸腔内的红光消失，破败的身体散发着和沙滩尸骸一样的腐败气味。

她清晰感觉到这条龙和这个星球的其他普通生物一样，在同一个腐烂环境之中，没有谁显得比谁更加高贵。

“咔哒。”她抬起右前足，试图碰一碰黑龙的鼻梁。

黑龙却转身离开，身体重新埋入海水。

但蒂娅必须离开这个星球。

她不能留在这个没有人类的小岛上，做一只跟着腐烂的野虫子。

“等！”蒂娅发出声响，展开翅膀飞向黑龙，重新趴在它的头上，用前足勾住它的龙角。

黑龙没有计较什么，带着她重新潜入大海。

“……”

黑龙这次游得很快，十分钟后，它穿过海底的一片暗礁，钻入一个海底洞穴，再笔直向上腾升，把头颅露出水面。

这是另一个岛屿的内部洞穴。

洞穴很大，山丘顶端有裂口，微弱的光芒从天空投射下来，让这个洞穴亮起一丝微光。

黑龙爬上岸，俯身盘踞在一堆碎石上，低下头让虫子从自己头顶滑下来。

“哒。”蒂娅掉在地上，拘谨地缩着身体定在它面前。

以目前的体型差距来看，蒂娅只能抵它半个脑袋，黑龙依然可以一口吃一个小虫子。

“呜——”黑龙喉咙发出微弱的低鸣。它并不介意把一只无害小虫子放在自己巢穴里面，俯头把下巴搁在石头堆上，闭上眼睛开始昏睡。

蒂娅从呆滞状态挣脱出来，快速向后退了几步又定在地上，开始用三百六十度视野观察周围环境。

洞穴很干净。

和充满垃圾和尸骸的外界相比，这里干净得像有人经常在打扫。

不排除这条龙真的会打扫。

她看见黑龙附近的石块沾满了发黑的血迹，还有脱落的硕大鳞片夹在石头缝中。

“哗——”

黑龙翻个身，以更加自由的姿势侧躺在地上，把嘴张开一条缝协助呼吸，显然真的睡着了。

“咔哒。”蒂娅背部翅膀摩擦。

她的两根触须快速摇晃，竟把这条龙和“可爱”两个字扯上了关系。

发呆十分钟后，她朝着左边移动一段距离，把身体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停止活动进入浅睡眠。

过了一段时间，她听到外面传来石头翻滚的“咯咯”声，开启视觉感知探出头，见到黑龙正在石头堆上摩擦后背。

因为身体一直在腐烂，所以它觉得很痒。

“呜——”半睡半醒的黑龙发出微弱声音，抬起后腿抓挠脖子下方的伤口，扣下两块摇摇欲坠的鳞片。

“……”蒂娅感觉自己的外壳开始幻痒。

她向前爬了一段距离，想过去帮黑龙挠挠，靠近它后又害怕地退回石头后面，不知所措地摩擦着翅膀。

后半夜。

黑龙翻来覆去地摩擦身体，蒂娅也没怎么睡着。

天亮后，光线穿过山洞顶部的缝隙，投映在中央的水面上。

黑龙睁开眼睛，无声地张开嘴舒展身体，随后注视旁边的一块石头。

蒂娅从石头后面爬出来：“你好。”

“……”黑龙略微侧着头端详小虫子，无所事事地把头搁回地上，缓缓晃了一下尾巴。

蒂娅爬到它面前，郑重地探出右前足：“我可以，摸你一下，吗？”

黑龙不想动弹，无所谓地眨了一下眼睛。

于是蒂娅张开五个足钩，小心翼翼地翘着钩子，用掌心轻轻摸了摸它的鼻梁。

“……”黑龙的鼻翼缓缓呼出凉气。

蒂娅想要认真感谢它，于是翻开肚子下的活动甲片，从中掏出一个半透明圆球，把带着蓝光的弹性圆球递给它：“你要吃这个吗？”

“……”黑龙观察圆球。

蒂娅咬了一口再递给它：“这个很好吃。”

“……”黑龙缓缓张开嘴，向前伸出长长的舌头，把这个圆球卷进嘴里吞下去。

“这个太小了。”蒂娅再从肚子下面掏出两个圆球递给他，“最多再给你两个。”

黑龙把这两个圆球也卷进嘴里，然后眯起眼睛打瞌睡。

蒂娅暂时也没什么事好做，发呆一个小时后，她站在连通大海的水池边，看着水面上的虫子倒影。

她的两根触须触碰水面，吸引了一条鱼过来觅食。她马上把前足插入水里，把这条鱼勾了出来。

眼眶内长了密密麻麻几十只眼睛的鱼疯狂挣扎，嘴巴快速一开一合，蒂娅觉得它会突然开口骂人也不奇怪。

黑龙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呜——”

“我在抓鱼。”蒂娅转身告诉它，“你觉得这个可以吃吗？”

黑龙怜悯地注视她，喉咙底持续发出低沉声音，似乎想劝她别吃，但又找不出更干净的东西让她吃。

蒂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鱼放回了水里。

黑龙缓缓把尾巴伸过来，用尾巴毛拨弄蒂娅的触须，见蒂娅没有恐慌，就用尾巴把虫子卷了起来，放到自己身边。

它明显很喜欢自己新养的小宠物。

用尾巴拨弄一会儿虫子后，它又侧过身子，抬起后爪抓挠身上溃烂的地方。

蒂娅抬起前足：“要我帮你挠挠吗？”

“嗯。”黑龙竟然发出了非常符合语境的声音，放下后脚让虫子帮它挠。

但蒂娅不能挠坏他的鳞片和皮肉，只能用力帮它按了按。

黑龙觉得这不如让它自己挠，翻过身把后背摩擦在一块大石头上，随即还觉得这样不能缓解，突然爬起来钻入水池，在海底游荡了一大圈，身体在暗礁群中疯狂冲撞。

“……”蒂娅无助地留在原地等它，脚底感受器能够清楚察觉到洞穴外发生了什么事。

五分钟后，黑龙缓解了痛苦，筋疲力竭地爬出水池，若无其事地重新躺在虫子身边。

“……”蒂娅的外壳再次感受到一阵战栗。

这种战栗让她无所适从。

她必须做点什么事。

但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只是一只虫子而已。

“呜——”黑龙又闭上眼睛打盹。

蒂娅焦虑地晃动触须，十分钟后，她沮丧地趴在地上，陪着这条龙一起休息。

时间大约过去了三四个小时。

期间黑龙偶尔想挠挠身体什么部位，蒂娅都会提前爬过去帮它挠。

她的爪子很锋利，能直接刮开腐烂的皮肉，黑龙舒服地蹬直四条腿，享受到质量超高的一次睡眠。

蒂娅的心情逐渐平静。

暴风雨般的离奇剧情终于停止推进，她竟然在传说中的恶龙身边找到了安宁。

现在可以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她的触须也有点发痒，在她抬起爪子挠挠自己头顶后，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外壳出现了变化。

拟人形态，重新开启。

蒂娅的外壳分解收缩，一对中足退回体内，白皙的皮肤覆盖内脏，虫族形态完全隐藏。

美貌的人类少女跪坐在地上。

“……”黑龙突然睁开红色眼睛，黑色的圆形瞳孔缩小成一条细缝。

蒂娅定在原地。

这个瞬间，她怀疑这条龙会一炮把她骨灰扬到大气层上。

好在黑龙的头脑只是死机了五秒，很快确认了她在本质上还是一只虫子，细长的瞳孔重新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