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近日读书,有一事不明。”
下午放课后,小六又缠上了企图准时下班的韩先生。
有问题代表思考,韩祺也确实挺喜欢这个学生,同他一起往家走,边走边耐心问:“什么事?”
小六眉头蹙着,郑重地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既然只有不道德才能凸显仁义,不智慧才能不出现虚伪。那么是不是说,这世上就一定会有坏的、伪的。那我们还怎么求大同呢?”
韩祺脚步轻缓:“你想要求大同?”
“是。”小六认真回答,“不是唯有天下大同,才能国泰民安吗?”
韩祺侧头看着他:“可是道家思想是‘避世’,而儒家是‘出世’,你用避世的思维去思考出世的问题,岂不有误?”
“如何有误?”小六回,“若是每个人都不读书,是不是我们亦在一个大同世界呢?每个人都只为了温饱面朝黄土背朝天,岂不是一样路不拾遗呢?”
韩祺反问:“可我读了,就是要比那些不读书的‘智慧出’了,不平等了,你又如何是好?”
“我……”小六咬咬牙,“我也没办法。”
“这就没办法了?”韩祺笑笑,“回去想想再回我。”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村口。从学堂回小木屋其实不必经过村口,韩祺是为了和小六说话才路过,一抬眼,正巧见周宇提着一个满满的口袋往家走。
韩祺当即开始狐疑那个恒久远的问题:周宇到底哪里搞到的钱!
他教书自然是会有些工钱,但他也知道就那么几个钱,养家里三口人尚且可以,但还有俩蹭吃蹭喝的,所以可能不太够用。
这家伙到底从哪弄的钱?光天化日,总不能是偷的吧?!
韩祺喊了一声:“周宇!”
周宇一听自己名字,还没抬头就开始疯狂藏书盒,让韩祺本来的狐疑雪上加霜。
“过来!”韩祺背手等着,表情很严肃。
对面的周宇慢吞吞抬起头,一开始还是一副被抓了现行很害怕的模样,然后在看到他身边的小六的时候突然就变成了戒备。
韩祺纳闷了:怎么他有事瞒着我,他还不高兴了?
“你怎么在这?”韩祺问。
“来骗肉。”周宇闷闷地说,“骗半年了,每个月都骗,今日不巧被你碰见了。”
怎么回事?
怎么还没问就答了。
还这么爽快!
一听就有炸!
韩祺想发作,可是身边有个外人,他不好让外人看小宇笑话,于是生硬地对小六说:“你先回去吧,想好了来回我。”
小六正犹犹豫豫抱着书想走,当即便觉得先生真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韩先生的弟弟似乎不是很喜欢他,这人对小七都很好,但是对自己就是爱理不爱。
弄的小六每次看到周宇都想跑。
他向两位各拜了拜:“学生告辞。”
韩祺点头回礼,周宇极其敷衍地“嗯”了一声。
等小六进了村子,韩祺才开始说他:“你发哪门子的气?”
“你不是不喜欢来村里吗?”周宇答非所问,“怎么今日来了?”
韩祺有点惊,因为小宇难得有这样反问的时刻,而且还带着一股火气。
似乎是冲他?
“和小六讲着讲着就走过来了。”他嘶了一声:“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问起我来了。你到底哪里来的钱?”
“我说了你又不信。”周宇抿抿嘴,觉得自己态度实在有点不好,解释道,“就是换的,没骗你。”
韩祺看着他,忽然就沉默了,也不说自己到底信不信。
而他的沉默比骂人和打架更让周宇慌张:“我……”
“你先回去吧。”韩祺说。
吵架最怕这种时候,一个做错了事想解释又不敢,一个保持沉默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
韩祺看着周宇犹豫离开的背影,拇指在食指指尖一下一下捏着。
无论小宇是怎么赚到钱的,都是为了他,他明白。
所以他没法问,因为小宇是委屈的,可是他知道了也不能哄。
这两年他一直在刻意和小宇保持距离。
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宝贝弟弟对自己有非分之想,都会保持距离的。
他有想过赶人走,但实在舍不得。
赶走了,周宇去哪呢?从小就连个家也没有,现在再孤零零一个人,周宇受不了,他更看不了。
可是留着他,又怕小宇一直怀抱希望。
他发现自己贪得无厌又反复无常。
真愁人,相依为命的弟弟怎么变成这样了?
吃点药能好吗?
他心烦意乱地转身往学堂走,想着再冷一冷小宇,人总不会一直对不可能的事情抱有希望吧。
一只小小雀鸟落在他肩上,韩祺挠了挠它的脑袋。
小雀本欲回蹭他的手心,不料却被草丛里钻出的人惊飞了。
“小覃?”韩祺愣了愣,“你怎么在这?”
“师兄!”小覃扑通一声跪下了,“请师兄出山救救师父吧!”
不过两年,小覃沧桑了许多,眼窝深深地凹下去,衣衫褴褛,头发也乱糟糟的。
韩祺立刻就明白了:山外不好!
但是韩祺强迫自己别问:“我怎能救他。我救不了他。”
他甚至救不了自己。
这两年,他刻意回避着山外的事。
当年父母的仇他无处可报。杀了红魔就等于杀了周宇,他做不到。杀师父,他也下不去手。
救师父……他又有什么能力救?
他没脸见爹娘,他承认自己懦弱,承认自己在逃避。
可是小覃不肯放过他,伸手来抓韩祺的袖子:“师兄,师父已经成魔,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声和地位,可是背地里所有人都想着怎么除掉他。你毕竟是他亲手带大的啊……”
韩祺甩袖躲开:“我已经是一介凡人,不想这些了。”
小覃绝望吼道:“就算你成了凡人,难道还能置身事外吗?!”
“不可能的。”小覃说,“有那么多人来杀你,你躲得了几时啊!”
韩祺一愣:“杀我?”
“……”小覃也一愣,“师兄不知道?”
小院里,夜色已经铺开。
今晚周宇煮的面,煮的非常随心所欲放飞自我,鸡骨汤炖的胡萝卜。
红烧肉的毛都没见到。
少爷吃了一口就落泪了:“我们没钱了吗?”
周师父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啃骨头。
“蹭饭连个钱都不交,能吃口白萝卜汤就不错了。”小安冷哼道,“我都准备去做个山野郎中卖丹赚钱了!”
“啊!我不是每天陪着你转山采药吗?”少爷尖叫,“没有我,谁护你周全?那么多野兽蚊子的。”
“你不要把自己说的很有用的样子!你那是不务正业!”
话音未落,咣当一个大碗落在小安面前的桌上。
小安充满期待地看过去,万分失望地抬起头:“为什么我的也是白萝卜汤!!!”
连和韩祺一起回家的机会都被剥夺了的周宇现在看任何人都不爽:“你爱吃不吃。”
他没好气地回头,正撞见韩祺阴沉着脸走进了小院。
韩祺很少有这样的脸色,平时再欺负人,也只在对周宇一个人的时候冷脸,不会当着众人的面。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饭桌上的三人集体看向了周宇。
“你又作什么死了?”小安做口型,“强吻他了还是把他办了?”
韩祺眉头一拧,周宇身上所有惹我者死的气势就都烟消云散了。
他屁都没敢放,缩回了庖厨,端了一碗面放到了韩祺座位上。
围观群众探头一看,集体惊呼。
“我天!”“厚此薄彼!”“厚颜无耻!”
合着不是鸡骨架炖萝卜,是鸡肉炖萝卜,肉全在韩祺碗里呐!
周宇自觉没脸,又遁走了。
祖宗没上桌,护法又不在,三个闲杂人等的筷子全都伸向了韩祺的碗。
少爷忽然:“啊呀!”
周师父筷子吓得差点掉地上:“咋!”
少爷用筷子尖一指:“韩先生怎么跟着周宇进庖厨了?”
?!
三人顿时忘了鸡腿,齐齐扭过头。
周宇蹲在地上生火,也不知道饭都做完了还生什么。他人好大一只,蹲在小木房里别人都下不了脚。
韩祺看着他宽阔的肩,忽然想: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怎么就从那个被人欺负的不敢回府的小孩长到这么大了?
怎么这么大了,还在挨欺负?
韩祺就这么看着他,把自己的心看得酸成一片,又把周宇看得浑身发毛。
周宇忍无可忍地转过头:“你看我干什么!我真没骗你,要不我去把李老头抓来给你解释?”
世事难料,周宇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要求着去证明自己在外面仙人跳打秋风。
“受伤没有?”韩祺忽然问。
“什么受伤没有?”周宇很奇怪,“李老头又打不过我。”
韩祺拉起他的手,把住了脉。
微凉手指触碰到周宇手心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就是一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这是两年来韩祺第一次主动碰他。
可马上韩祺就把手松了,非常隐晦地看了他一眼,说:“心跳太快了,把不出来。”
周宇的脸一下就红了。
“你突然这样我肯定紧张啊。”周宇低吼,抱住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突然怎样啊!”韩祺好无语,感觉自己非礼了全世界,没准明天周宇就要指控他目光犯法,“我只是把个脉!”
“噗”一声,有个偷听的小废物没忍住笑出声。周宇低着头炸出一身火红,把庖厨围住了。
门外响起嗷嗷地求救声。
“你到底怎么了?”周宇起身,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最后只好撑在了灶台边,躬着身子背对着人,觉得自己真丢脸啊,只是被人拉了一下心脏就要爆炸了,“你突然这样我好害怕。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你要不还是打我吧,扫把行吗?”
韩祺照着他胳膊呼了一巴掌:“你什么毛病,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那你也没这样过啊,突然拉我手,”周宇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他还敢问怎么了?!
小覃把江湖传言告诉他的时候,韩祺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什么“冷一冷”“保持距离等人死心”全忘了,甚至把周宇不过两年就入了大乘这个问题都忽略了,满脑子都是周宇有没有瞒着他受伤?!
那么多门派高手来取他的性命,周宇到底是怎么一个一个解决的?!
韩祺真恨不得把他衣服扒下来检查一遍。
直到现在,把完一个像刚御剑了十万八千里来回的脉之后,韩祺发软的腿才缓和了些。
不会有事,因为自己没有事,所以周宇不会有事。
“没什么。”韩祺的面色又冷下来,好像刚才都是周宇走火入魔的幻觉一样,“只是听说你入了大乘,有这回事吗?”
周宇原本又羞又喜的脸色僵住了:“什么?”
韩祺知道他听清楚了,平静地等着他回答。
周宇的手冰凉,本能反应就是想要破窗而逃,但是韩祺在他面前,他脚下又像灌了铅,实在是挪不动道。
周宇指尖微微发着抖,在心里盘算着:他到底知道多少?
还好他心府里还有个当魔头几十年已经游刃有余二皮脸了的参谋:“别慌,他只是问你是不是到大乘了,又不是问你怎么到大乘的,慌什么。”
红魔在他心里嗑瓜子:“如实回答他啊,让他知道你为了他都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魔头啊,老夫后继有人啊!”
作为一个每天只知道吃吃吃睡睡睡怂恿周宇去喝血的魔头,红魔的话不可信。但是周宇实在没别的办法。
当他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的时候,再怎么走,都是错误的。
“是。”周宇艰难地咽下干涩的口水,“你怎么知道的?”
韩祺并不意外,甚至对周宇没骗他而感到欣慰。
“你以前的火焰不是这个颜色,”韩祺斜眸瞟见外面的火红到逐渐发黑的结界,微微皱眉,明白周宇现在心神动荡,提醒道,“大乘境后就是劫,两者皆是如履薄冰,一不留神就会走火入魔。你心里要有个数。”
一个魔也会走火入魔,说来是很可笑的。
可是上古时期,仙播撒德善,救民于水火;而魔掌管刑罚,惩处作恶多端。
无论仙魔,都是一心向善的。
而他们走火入魔的结果亦是殊途同归的。
周宇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他从没主动做过恶,可从结果看来,他还是做了。
“韩祺,”周宇声音干哑,“如果我走火入魔了,也去作些……小恶,你会怎么办?”
韩祺淡然的眼眸在火红色的烈焰里显得分外冷漠:“恶无大小之分。你若作恶,我会杀了你。”
像是一把冰冷的刺刀扎进心里。
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好。”周宇居然笑了起来,“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