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韩祺欢呼雀跃,归心似箭。一路上都在给周宇介绍那个自己并没有居住长久的家乡。
现下回他真正常住的地方了,韩祺反而一言不发。
小安和韩祺同乘一匹马,乖巧地窝在韩祺怀里,正在用眼神把周宇千刀万剐。
毕竟年幼失怙,又目睹过灭门惨剧,小安很没有安全感,每时每刻不想跟表哥待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只要别把她丢下一个人。可前段时间韩祺太忙了,堪称焦头烂额,确实顾不上看孩子,本想把两个拖油瓶一起寄存在老婆婆家,但周宇总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韩祺面前,逼他不得不带上自己。
小安在偷奸耍滑上技不如人,只能被迫做留守儿童,现在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了,每天几乎寸步不离地挨在表哥旁边,连骑马都要后背紧紧贴着表哥。
周宇很烦许安这种没有骨头得架在韩祺身上的矫情样。在座三位凑一块都攒不出一对爹妈,谁也不比谁更惨,就你矫情?
他真想把许安从破风上拉下来拴根绳跟在面条后面跑,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样看起来会非常幼稚掉价如同许矫情,韩祺看到怕要见笑,于是忽略了许矫情劈过来的眼刀,全心要把我不跟你这小孩一般见识的架势支撑到底,大人似的问:“公子,你不是一直想回雁鸿山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又不高兴了?”
暖阳之下,韩祺微微眯起眼,望着不远处雁鸿山的层峦叠嶂。
劲松苍翠欲滴,春日暖阳为此起彼伏的山尖撒了一层金黄。
韩祺以前笑称它是元宝的形状,被师父以欲求过盈赶去抄了两遍道德经。
如今故景依旧,他却笑不出来。
可能是怕了吧。
这段时间他刻意让自己忙的不可开交,一方面确实是想把自己惹出来的事好好收尾,一方面是想要淡化那些他尚且无能为力的事。
他怕一停下来,他就会崩溃。
懦弱的逃避,刻意的转移视线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不等他回答,小安先冲周宇翻了个惊天大白眼。
“你懂什么?回去就要被逼练功了,表哥当然不高兴。”小安嘴巴撅的恨不得能拴牛,“我听人说,求道很苦的,要不吃不喝不睡觉、无欲无求无自我才能成仙。”
“那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周宇皱眉,“你怕是乱说的吧,千年的王八还要吃食喝水呢。”
“你!”小安瞪眼,“你这麤人!”
周宇驾马闲庭信步:“哼,你这矫情。”
小安腾地坐直了:“你叫我什么?”
眼见两人就要开始吵这半个月来的第一百零八架,韩祺马上捂住了小安的嘴:“乖,别吵,到山脚了。”
小安呜呜呜地冲周宇扑腾四肢,心想果然小叫花脑子好使,表哥够不着他只能捂自己的嘴,这小叫花怕是要逮住机会把她骂成筛子。
结果周宇没说话,从善如流地表现出了大两岁的少年人应有的文静。他目光扫过韩祺捂在小安嘴上的细长手指,抬眸看向韩祺的脸。
韩祺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难得一见地有些放松:“我师父人很和善,你们会喜欢他的。”
雁鸿山确实是座山,却与其他山不同,它从山脚到山顶铺设着石板台阶,两侧小道如树脉延伸,通向户户人家。石板路两旁常有背着山货的山民沿途叫卖或是换货,像个山上的小型集市。
广陵派原本只是一家广陵书院,爱抚琴的教书先生桃李满天下,学生中有人高中解元,有人得到成仙,有人大隐隐于市,有人继续平平淡淡地教书,慢慢一代一代传下来,修道于尘世,变成了如今的广陵派。
山下的村落都知道这山上住着平易近人的仙人,护佑他们一代一代安居于此。
周宇和韩祺下马牵绳避开老乡们摆在石阶上的山货,慢慢往山上走。不时有人惊喜地向韩祺作揖,称呼他为小道长,把新鲜的山货塞给他,被韩祺左支右绌地拒绝了。
韩祺容貌太过出众,又有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平时在山下别人称他为公子少爷的时候周宇不觉得,现在听到有人称他为道长了,周宇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韩祺真的是个道士。
不是说修身成仙要清净无为安静避世吗?怎么他修道到处跑呢?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山里就很安静了,乡民的叫卖声被远远落在后面,沿途只有风声和鸟叫声,马蹄嗒嗒踏在石阶路上,清净极了,连话痨小安都不想说话,抬头望着初夏树上嫩绿的叶子。
山上广陵派的大门已经可以清晰看见,香火缭绕升起,带着一片氤氲。
周宇忽然拉住了韩祺的手。
“临西,”周宇很轻地捏了捏韩祺消瘦的手指,抬头用澄澈如水的目光望着他,“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了。”
认识快半年了,周宇再没饿过肚子,少年人的身体给点阳光就灿烂,竭尽所能地汲取着能促使他快些长大的能量,原本干瘦的手指已经长了些肉,摸起来再也不像一把干柴火了。
身高差距的原因使他的手带着些许重量搭在韩祺手心里,反倒让韩祺有种漂浮以久的心魂落了地似的安心。
他忽然想,对啊,我还有小宇和师父,也不算一无所有了。
傻愣愣坐在马上的小安眼看着他那傻白甜的表哥着了这叫花子的道,回握住了周宇的手,简直气的要吐血,揪了一条无辜的柳枝用力向周宇抽过去,被周宇用手臂挡住了。
“小心些,别伤到公子。”周宇啧了一声,赏了许安一个带着埋怨的眼神,“太不懂事了。”
小安:“……”
妖孽!这绝对是妖孽!
这时,长满青苔的广陵派石门缓缓开了,门内的道童一身青衫,茫然地望望门,正疑惑这门怎么自己开了,才发现外面站着三个人,见礼道:“诸位……公子小姐,我家掌门正在清修,不便见客,还望见谅。”
韩祺勾勾嘴角,苦笑蔓延上唇边:“小覃,我你也不认得了吗?”
那道童定睛认了半天,渐渐恍然大悟:“大大大大大师兄?你怎么穿成这样?”
眼前苦笑的人一身粗布长袍,不施任何挂饰,长发用修剪仔细了的桃木枝子挽成髻,通体着装和寻常百姓无不一样,唯有脚下一双官靴有点档次,还是那治水先生实在看不了他穿着终日在山上奔波磨坏了的鞋,强行送给他的。
但奇怪的是这着装却丝毫掩盖不住他原本清贵的气质,反而有些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恬淡韵味。
怪不得道童没认出他来。
原来那每日锦缎狐绒簇拥的大师兄呢?
道童瞬间眉开眼笑,把修为撂到一边,奔下来:“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了。”
周宇在一边凉凉地说:“想死了还认不出?”
“……”那道童无辜被曲解,先是撤退了两步离周宇远了些,再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番,确认这两位自己是真的不认识,然后客气地问韩祺,“这是师兄收的徒儿吗?”
“我自己道行尚浅,哪有收徒的本事,”韩祺把小安抱下马,“这是我弟弟妹妹。”
这位弟弟正一脸严肃地审视着道童,好像生怕这人突然扑到他哥身上似的。妹妹正抱着柳条探头探脑地往山门里瞧,嘴里不住地“哇”着活像下一秒就要流一地口水。
哪个都不像跟温柔和煦的韩公子有关系的。
道童把自己的修为捡起来,满腹狐疑地侧身让行,礼貌道:“两位且请,我马上去通知师父。”
“我自己去。”韩祺把缰绳递给周宇,“师父在哪里清修?不知堂?”
“不悔斋。”
“不悔斋?”韩祺踏入山门的脚步一顿,回头问,“是那个犯戒弟子领罚的无悔斋吗?”
“是的。”道童点头笑了,“师父说反正大家犯了戒律也是抄经文,在不知堂抄就行了,没必要再去无悔斋。”
这确实是师父的风格。道家讲究无为,不刻意为之,也不刻意引导,修道全凭自然。吴道一为人包容大方,除了日常授课之外,不会干涉弟子太多。怎么修炼,修炼多久,他都不管,只有见弟子要长歪了,才会罚人抄经文,意在提点弟子修道原本的道理。
韩祺不置可否:“麻烦你帮我的弟弟妹妹找个客房安置,离我近一些……我的院子有人住吗?”
“一直没有的。”道童陪着他往山门里走,见周宇的目光又莫名其妙地扫过来,不动声色地往远处错了一步,“师父知道师兄你不喜与人同住,连带偏院都空着,还每天都派人打扫。”
“嗯。”韩祺一怔,没想到五年来师父都空着自己的院子,心里不由得软成了一滩,他几乎惶急地想把接下来的事情快些安排完好去见师父,“那我弟弟和我住一个院子吧,妹妹……安排到别院,离我近一些。”
“表哥!”小安立刻炸毛直跺脚,“凭什么!”
“你个丫头,和两个男子在一个院里是什么规矩。”韩祺把她散乱的头发抚平,这几日小安的头发都是他给梳的,那些复杂的花样他不会梳,只会打个揪揪,几乎把小安扎成了一个臭小子,“放心,师父交友甚广,有很多坤道丹修常来借住,会有人陪你的。小宇,看好小安别让她乱跑,我去去就来。”
周宇点了点头,难得一见地主动和小安肢体接触——哪怕只是拎起了小安的后脖领,把人拎起来跟着道童去了。
游历五年,韩祺见过了千山万水,御剑的本事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能一日千里,却不知原来雁鸿山的山路是这么长,走得他几乎有些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飞到师父面前。
他想着,便脚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到石板路两旁的树尖上,没有惊动树上停落的任何一只鸟。
从高处往下看,广陵派的院落亭台尽收眼底,和他记忆里的样子相差无几。
师父果然正盘坐在不悔斋院中的柳树下,未卜先知般地抬眼望向他。
韩祺忽然鼻子一酸。
师父依旧是老样子,雪白长发披散在身,一年四季皆是一身素色薄衣,淡灰的眼眸看似薄情,望向韩祺的目光却是情深义重的。
师父起身向他招手:“吾徒快来。”
韩祺飞身下树,几步跳到院门前推开门,踏入院中先撩袍跪下:“师父。”
“怎么瘦了这么多?”师父颤巍巍地抱紧他,“这一阵辛苦吾儿了。”
“师父,我……”韩祺侧脸贴着师父胸前冰冷的布料,再讲不出话,眼眶酸的发疼,可他觉得自己不该哭。
没这个脸。
“我听说了。”师父一下一下抚着韩祺的长发,“不怪你,这不怪你。哭吧,你总该哭一场。”
韩祺紧紧闭上眼睛,把那近乎灼人的酸痛咽回肚子里,深呼一口气,到底没让那点懦弱露下来:“那魔人说《五行简》是仙书,能助人得道,师父,可真有此事?”
师父手一顿,板正韩祺的身子望进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