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煜感到自己的四肢开始有细密的暖流淌过，他试着活动下脚趾，可以感受到绒袜柔密的触感。

“我现在挺好，之前也不觉得冷。”贺煜猜这人是明玛找来的新向导。

“之前不冷是失温濒死，中枢调节失常；现在不冷，是应急针剂瞬间提高了你血液中供氧能力。”简宁瞥了他一眼，打开对讲机：

“明玛，我是简宁。你过来吧，雇主已脱险。”

“叶氏到哪里了？”贺煜问道，心里想着自己猜地没错。

简宁正从背囊里往外掏东西，他头都不抬地回答：“刚到C2营地。”

背囊外的薄霜已经化为水珠，简宁往外掏出一件件应急药品。

“怎么没有氧气？”贺煜觉得奇怪，盯着简宁拿药品的手问。

“公司会彻查原有备用氧气被抢的问题。”简宁面无波澜回答：“给你带的新备用瓶在帐外。”

“我是问你自己的氧气。”贺煜可以肯定，自己是被简宁划到雇主范畴里。

简宁答非所问：“给你带了三瓶，够你撑到大本营。”

“你自己的呢？”贺煜不依不饶。

“不需要，备用氧气刚上来时给了塞西尔。”简宁开始清点带上的药品，手指白而修长，指甲修剪很短，贴着指尖，整洁干净。

贺煜摘下手套，用上山后已经几天没修剪指甲的手，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咳了几声，接着问“塞西尔和我们一起回撤？”

“塞西尔我去年救过一次的。刚刚上来时，发现他又缺氧躺雪里不得动弹，我的备用氧气给了他。”简宁把应急药品整整齐齐地垒在一个小盒子里，然后起身，在物品凌乱的帐篷中，清理出一小块空间，安置药盒。

贺煜注意到，简宁对塞尔西在死亡线不断自我试探的行为，用了“又”字，语气平直麻木，不带情感。

“你必须弃赛，现在是轻微的肺水肿，如果继续高强度赶路，只会快速加剧症状，肺部受损是不可逆的。”简宁的平直麻木，现在轮到贺煜身上，“万一引发严重脑水肿，脑细胞也会受损。”

贺煜沉默片刻，沉声说道：“比赛必须赢，专利买断权不能被叶氏拿走。”

“拿走又怎样？”

“贺氏控制权基本就丢了。”

贺煜感觉简宁扫了自己一眼，带着轻蔑；要钱不要命的雇主，自己估计是第一个。

“必须尽快出发。”贺煜单臂支撑侧身，带着粗喘准备坐起。才起身，便被简宁发力压住前胸，直接按倒躺下。

“风雪预估半小时后停，不想再送命，这段时间就躺着别动。”简宁命令道。

贺煜鲜有被人这样逼迫，皱起眉，张口便要反驳。

简宁削瘦的下颚微微抬起，垂眸俯视着贺煜，冷冷训斥：

“你若是还想赢，就别擅作主张。”

贺煜呈大字形躺着，盯着帐篷顶的营灯。

营灯随着简宁离开晃动不止，缓缓停止，马上又开始晃动。

进来的是明玛，他与简宁擦肩而过，随手塞给简宁手一件小东西。

“塞西尔说给你的，他自己爬回主帐篷了。”

简宁看着手心里的微型摄像仪，这一般是与登山者头灯绑定的；他面无波澜地顺手塞进裤兜，便往C4营地边缘走去，去检看被抢用丢弃的空氧气瓶。

“他是新加的向导？”贺煜问道，伴着干咳。

明玛给贺煜递罐热补给，示意他喝下。

“我弟简宁，他是我们中最强的。”

明玛肤色黝黑，眼型细长，是尼尔帕中顶级的高山向导。尼尔帕人自古长期居住在西部高原，体质的体质让他们更适应缺氧的环境。

“亲弟弟？也是尼尔帕？”贺煜脑中浮现的是简宁苍白肤色，和深邃的眼型，与其他尼尔帕截然不同。

“不是，他十三岁时，父母在巴松峰失踪，我们看他还小，家里也没别人，便把他当亲弟弟，带着一起生活了。”明玛解释道。

贺煜依旧平躺，除了一阵干咳，没有接话。

明玛接着说：“他天生就是攀山好手，体质，判断，平衡都超出常人。平日他不做高山向导，都在救援组，或开路组。”

“他准备怎么做？”简宁苍白的肤色，在贺煜脑海里挥之不去。

“简宁会带你走捷径回撤。6500米C2营地暴雪，叶氏困在营地，最快要天亮才能出发。”

“那确实还有机会赶上。”贺煜的思绪重新又回到竞速上。

半小时后，贺煜与明玛走出帐篷。贺煜头痛有所缓解，但干咳不止，他弓着背，拄着冰镐，步履缓慢地往C4营地边缘前进。贺煜看了下手表，凌晨三点，气温零下21度。

暴风雪已停止，星疏月朗，月亮玉盘一样挂在天边，贺煜第一次在雪山上见到满月，月光落在新雪上，映出一片银白，反射出细碎的微光。贺煜直起身抬头，看见梯绳起点有个人背对着自己，手里拿着根断开的路绳，似乎在研究什么，路绳一头连着固定地在起点的冰钉。

这人薄腰长腿，穿着厚重的连体羽绒服都显得高挑挺拔。

“简宁？”贺煜脱口而出。

简宁回过头，他没有佩戴呼吸面罩。月光为他漂亮的轮廓罩上了一圈银色的光晕，骨相完美，苍白干净，头发稍长，发梢带着一点自然的弧度，顺着后颈软软地贴在锋利的下颚线上。山脉延绵无边，云雾涌动中雪峰若隐若现，风带起雪地上的细碎冰晶，在他身周氤氲成烟。

贺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盖过氧气面罩的换气声，心口被东西顶住了似的，思绪一片空白，简宁回望向自己，似乎眼神中带着审视，贺煜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表达什么。

有人拍了下贺煜的后背，他晃过神，又开始干咳不止。

“贺煜，你还好吧。”拍他的是发小李嘉霆，后面跟着他的随行尼尔帕向导。

“还好。”贺煜边咳边答，当他再望向简宁时，简宁已经拉上了防寒面罩，只露着双眼。

“人到齐就出发吧。”简宁道，眼睛盯着贺煜不放：“贺煜你必须紧跟我。”

贺煜眯起眼看着简宁，等待一个解释。

“你的备用氧气是被人故意放空的，我检查了空瓶，每个瓶口的冰晶形状，都是顺着急速气流的方向凝结，并没有接过氧气管。”简宁还是一副平直不带感情的语气，“也许有人不想你好好地下到大本营。”

“那肯定是叶家老二！他就不想你赢。”李嘉霆嚷嚷起来：“把空瓶带下去送检，指纹和瓶口冰晶都要检。”

“别随便下定论。”贺煜沙哑地训斥道：“都是冰，带下去就全化了，怎么送检？”

“先下山。”简宁开口，贺煜看到他盯着自己又强调了一次：“贺煜紧跟我。”

五人开始沿着路绳回撤。在暴风雪初停的深夜里，亮着的头灯，像一条光织带，嵌在泛着深蓝幽光的冰壁上蜿蜒下行。

为加快速度，简宁选择了从最陡峭的冰壁垂降下行。新雪疏松，尚未冻硬，增加了往下走的难度。简宁不以为惧，他每一步都能准确地将冰抓踏入冰阶中，而跟在他身后的队员，踩着他踏出的冰阶，顺利下降。

很快陡峭的冰壁便被甩在身后，剩下的路程坡度稍缓。简宁站直着身子，看着自己上方贺煜弓着背，一抖一抖地咳着。

突然冻雪崩裂，贺煜脚下一滑，人挂在路绳上，前胸贴着冰壁，冲着简宁滑了下来。简宁来不及躲闪，和贺煜两个人卷一起，在明玛惊恐的叫喊声中，扬起一片雪屑，往山下滚去。

贺煜身材高大，压得简宁翻不了身，情急之中，简宁一手勾住贺煜脖子，另一只手迅速抽出冰镐，反手一挥，冰镐插入冰层中，在冰壁上切出一道深沟，两人这才缓缓地停止滑坠。

贺煜整个人压在简宁身上，头一低，氧气面罩便砸在简宁的鼻梁上，简宁鼻子一酸，“撕——”地深吸气。贺煜慌忙支起半身，取下氧气面罩，喘着粗气问：“你没事吧？”

简宁一手抓着冰镐，另一手按在贺煜前胸，脚蹬了下贺煜，说：“你先起来。”

贺煜这才反应过来，翻了个身，从简宁的身上下来，贴着他坐下。

简宁也坐起来，与贺煜并排，他理顺卷作一团的安全绳后，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贺煜道：“下次再咳，抓紧路绳。”

简宁戴着绵羊绒防寒面罩，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面罩边缘细小的绒毛带着雪霜，贴着简宁弯垂的下眼帘。简宁眼睛被雪霜冻地难受，他用力眨眨眼。

黑暗里，贺煜与简宁挨得近，垂眼便能看清简宁的睫毛，他的所有注意被简宁的睫毛上霜花吸引，霜花冲着自己眨了一眨，在光照下折射出细微亮光，贺煜心脏一紧，心口又是被什么堵住一般，止不住又咳了起来。

贺煜咳得胸口剧痛不止，恍惚中听见简宁说了句：“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估计是八千米时，背那个不能动的向导搞的。”贺煜粗着嗓子给自己解释下：“回撤时在山脊处遇到的，躺在路边，基本的保暖装备都没配齐，就剩一口气；是你们的向导吗？怎么就给配那么件单薄的旧羽绒服，黄得都发黑了。”

简宁愣了下：“那不是我们的人。”然后抬手把贺煜的氧气阀稍微调大。

贺煜气息渐稳，便看简宁从身边站起，对自己说：“八千米以上救人还是要谨慎点。”

行进到一半路程，贺煜发现路边有个人，正独自瘫软地靠在一小块凸起的岩壁上，微微喘气。

简宁盯着那人看，但脚下没有停步；贺煜喊停了队伍，要上前查看。

李嘉霆在队伍后头拿下氧气面罩大喊，说：“贺煜，你别再捡人了，之前山脊捡个向导，多花了我们三小时；再捡下去，叶氏把买断专利的合同签完了，你估计还在山上。”

贺煜沉着脸，没搭理他。

瘫路边的是个女登山者，身形瘦小，因低估用氧量，半途氧气耗尽，体力透支，无力再前进。他的高山向导把她安置在路边，自己加速往C2营地取补给氧气。

明玛示意简宁：“简宁，你去看看他。”

简宁这些年都在救援一线，经验丰富，处理老练；但他站着没动，明玛又催促了一遍：“简宁啊。”

简宁这才靠近女登山者，开始检查。

“缺氧，看命。”简宁查看后，语气冷淡。

然后，贺煜看向明玛，明玛盯着简宁，简宁反而转向贺煜：“我身上已经挂了个人，少一瓶氧气，雇主回大本营都有问题，他肺水肿得厉害。”

那个被“挂在身上”的人瞬间挺直腰板，急急开口：“我，咳——”

一股粉色的液体从贺煜的口腔冲出，他不得不又跟虾米一样蜷着。李嘉霆赶紧替他卸下氧气面罩清理，嘴里念叨：“遭罪啊，不签下买断合同，真是对不起这趟你遭的罪啊。”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贺煜清理干净面罩后，靠近简宁，伸手搂住他的肩，往自己身前拉近，俯身悄声问简宁：“直升机最高能上到多少？”。

“6500左右，C2营地再往上点。”简宁比贺煜矮半个头，他没戴氧气面罩，回答时，呼出的气息扫过贺煜的侧颊。

贺煜感到脸颊一阵酥麻，道：“让一瓶氧气给她，让直升机从C2营地直接送去拉鲁，这样可以吗？”

“我说过，你肺水肿，缺氧撑不到大本营的。你刚刚咳出的粉红色痰液，说明病症发展超中度。”简宁不耐烦，转身要走。

“我的意思是让直升机连我一起送。”贺煜扣住他的肩，不松手。

简宁猛抬头，瞪着贺煜：“你的意思是要放弃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