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光哨所】

漫漫黄沙，咫尺便是天涯。

如此远离人烟之地，出现凶怪猛兽也并非怪事。慢说是那死亡之海，就是鬼市里，恢恑憰怪的走兽们都数不尽数，待灵风卫们讲完那沙地巨虫的怪异，大傻当即就联想到了一物。

“吐火罗蟒？”风歌问道。

“是的。”大傻解释，“鬼市中有一群吐火罗来的驯兽人，专门饲养当地特有的吐火罗蟒，此些蟒体型庞大，直立之后的长度，与那成年男子的身长有过之而不及，虽说没有三丈之高，但与寻常蟒类想比，也算是巨物了。”

“但蟒和虫还是有所不同的吧。”穹翼质问道，“你这个鬼市舞伎可有听说过？”

风歌摇摇头，比起引渡人，舞伎的消息源自是弱些。

“这些吐火罗蟒会闻音起舞，甚是有趣，时不时会有各地来的大户人家观看它们的表演，因出演价格极其昂贵，故知道的人并不多。”

“还有人看这种怪物表演？”桃香纳闷，蟒蛇一类，光想想就可怖恶心，怎么还会有人专门花钱看它们啊。

“天下之大，怀有异志的人并不少见。”

李森牙捋了捋了自己的白须：“虽说二者不尽相同，但多少算是有了些线索，可以去调查一下这吐火罗蟒。不必急着立马就能探查到巨虫的踪迹，若是能了解到，是如何将这些异兽养育得如此巨大，也是善事。”

动身准备离开萤光哨所，桃香还有些不舍，少女被这般光怪陆离的景象，勾引了十足的好奇心，尤其是参天黄金胡杨还有那胡杨树下的李花语，初醒时以为是死后幻境，便不觉得震惊，得知是现实后，就感觉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被蒙在密封的鼓里，不被锤破的话永远见不到外边的天日。

那现在，算是被锤破了吗？

风歌与大傻桃香一同动身前往鬼市，灵风卫们的外界探查工作基本是由自己负责，一是自己是他们几人中，样貌算是与人最接近的，二是风歌处事缜密，不像某只只知道在天上蹦跶的臭鸟，干啥都靠不住。

“穹翼。”李森牙望着三人离开萤光哨所的身影，“你我去一趟都护府吧。”

骑上快马返程，兴许是受了那萤光哨所的影响，大傻意外觉得这马儿要比平常更快更迅猛，那黄金胡杨能治愈狄桃香，说不准也能给这些四脚野兽们一些赐福。而于自己而言，明明一夜未眠，当下却要比来时更加精神，看来李森牙所言阿芙与人的联系，并非胡诌八扯。

桃香因身着襦裙，自是不便驾马，于是和风歌同乘一匹。一路上搂着风歌的柳腰，不由得心中感叹这姑娘的身材，自己哪怕是饿了十天半把月都到不了如此细腰，难不成是因那黄金胡杨？兴许自己要是在那多住些时日，也能去鬼市当个伎魁。

【漠海鬼市】

日近巳正，三人来到了那漠海鬼市的地下入口前，安置好马匹后，就顺着那冗长阶梯下至鬼市。再度来到这喧闹的地下城郭，桃香不比初见时的新奇，显得有些乏味，最近所闻所见超乎常理之事太多，少女的心智似乎成长了些。

一旁的风歌为了不被他人认出伎魁的身份，在自己兜帽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数道面纱，还把红发给盘在了兜帽下，乍一看简直就是大食来的妇道人家，但那高挑的身材和典雅的气质，还是不由地会引起路人的回头。

“哟，大傻。”还是那位天竺商人，见到那邋遢毛发和质朴的面具，就知道又是引渡人来生意了，“这回还带了个大食人？”

“呃……是。”大傻答道，“正欲去找那吐火罗驯兽人呢。”

“哟看巨蟒表演啊。”天竺商人反应倒也很快，从自己摊位后的包囊中掏出一个小玩意儿，“二位，看那巨蟒的话，我这可有好东西，看这个摇鼓铃，要知道那巨蟒可是闻音起舞，您只要轻摇此鼓，定能让那巨蟒服服帖帖的，跟着您的手势做各种滑稽动作，要价二十两，您看如何？”

“二十两？”桃香嗤笑，不忍反讽道，“就这个一看就是廉价次品的破烂，就要二十两？”

见这小姑娘开口便如此盛气凌人，天竺商人倒也不气，还是贯彻自己商人的良好形象：“小姐，那吐火罗蛇舞不比这二十两高上数倍？那玩意儿可是一次性，看过就没了，您买了这摇鼓铃可是一劳永逸，今后再来还能接着用。”

“阿丹郎，今日二位客人的行程较满，就先不在此闲逛了，改日若得空，再来您这店铺好好选购些新奇玩意儿。”大傻作礼请离。

告别天竺商贩，后边那些推销自家商品的店家也一并略过，径直来到了那吐火罗驯兽人的营生前。那是一个紫色牙帐，桃香还是头回见到有紫色的牙帐，似乎是那店家知道这牙帐染色不易，整个牙帐要比周围其他店铺更加精致干净些。

径直走进那牙帐之内，早已有贵客观看那吐火罗蟒的表演，只见吐火罗人口中含着一长柄乐器，任凭那八尺多长的巨蟒盘旋于其身上，那巨蟒时而吐信，时而露出獠牙，面相凶恶吓人，但吐火罗驯兽人脸上毫无惧色，甚至一边还拿闲置的手去抚触巨蟒的脑袋。随着那胡曲逐渐迈向高潮，那巨蟒竟张开血口生吞了吐火罗人的脑袋，顿时吓得在场所有看客们一惊，包括桃香，而那吐火罗人却镇定自若，即便脑袋已经在那蛇口里，下身依旧随着胡曲起舞，肆意摇曳，最终曲毕，那巨蟒的巨口也脱离吐火罗人的脑袋，那脑壳竟完好无损，半点血渍都不曾见着。

顿时现场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

“还真的挺有趣。”长安城内也有舞蛇的表演，却不曾有如此大胆的表演方式，而且就算真想演，那蛇的尺寸也不够吞下脑袋的。

那些本是坐在看台处的客人们，纷纷在表演结束后，去到舞台处，掏钱请求与那吐火罗巨蟒互动，桃香清楚地看到，那些客人们出手阔绰，光一个人就丢了几十两纹银，好家伙这一来一去，少说这吐火罗人也赚了上百两了，当初大傻说市集分三六九等，自己还不信，这下算是明白，这漠海鬼市着实是富人们撒钱讨乐子的极佳场所。

“人傻钱多。”桃香不屑。

“狄小姐不想试试吗？”风歌问道。

“我……我才不想试呢！”其实桃香心底里还是有一丝好奇，但大小姐的清高自持以及对蛇的天然恐惧，抵挡了她的冲动。

“我想试试。”风歌说罢，就走进前去。

“诶！？”

只见风歌从腰间掏出银两，递给那吐火罗人。那巨蟒似乎也会来事，看钱到位了立马张开血口，一下就生吞了风歌的脑袋，桃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既是害怕，又是止不住的好奇。

待风歌体验结束，桃香就兴奋地发问：“那蛇口里什么感觉？”

“很臭。”风歌言简意赅。

待所有客人们都钻一遍那蛇口，大傻也就上前和吐火罗人打招呼。二人似乎也是旧相识，一番谈笑风生皆是叙旧，丝毫没有提那巨虫之事。

“喂喂喂，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桃香点醒大傻，示意赶紧询问正事。

鬼市行事，不能上来就开门见山，嘘寒问暖是交流常态，溜须拍马是必备话术。狄桃香最为京中名门小姐，自是不懂这规矩，大傻知道与她再多解释也是徒劳，便置之不理，继续与那吐火罗人交谈。

见荒郊野人不理会自己，桃香顿时嘟起了嘴，大小姐脾气立马就上来了。好在身边有风歌制止，作为常在鬼市活动的舞伎，对于这里特有的客套还是熟知于心的，现在宜缓不宜急，让大傻先跟那吐火罗人拉近些交情吧，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可知近期那死亡之海里，曾有出现过巨虫？”大傻终于问道了关键，桃香本来快不耐烦到跺脚了。

“巨虫？不曾听说。”那吐火罗人满脸疑惑，“莫不是怀疑那巨虫和某这吐火罗巨蟒有所联系？”

“尚不明了，目前还在调查。”

“您是在帮田刺史查案吗？”吐火罗人问道。

“算是吧。”

言谈到此，那吐火罗人面露难色，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风歌率先察觉到了异样，赶忙又从腰间掏出银两，暗自递到大傻手上。大傻心下一惊，不曾想这异国胡姬竟如此深谙鬼市套路，自己这引渡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备好了。

事不宜迟，大傻也将这银两塞到吐火罗人手中，说道：“还望相助。”

见对方会来事，那吐火罗人也便不再嘴硬，先是叹了口气，再低声回道：“实际上，刚听到那关于巨虫的描述，某顿时想到的是某的阿兄。”

“阿兄？”

“与某所养之巨蟒不同，某的阿兄所饲巨蟒，体型要比某这更大些，其头部长有尖刺，身着鳞片，双眸大如琥珀，利齿阔如刀剑，可在转瞬间将七尺大汉生吞啃咬，当场毙命。”那吐火罗人描述道。

听这描述，倒却是与那巨虫的特征有些近似。

“我们吐火罗养此巨蟒，是从还未破蛋时，便开始精心照料，因此那些新生之蟒都较通人性，不会伤人，也就可拿来演出。而我阿兄所饲之蟒，是从一块被称为炙岩地的地方捕捉而来，相当有野性，见到活物就咬，故而多作攻击伤人之用。”那吐火罗人继续说，“我阿兄早年，做过胡匪，用这巨蟒打家劫舍，谋财害命。”

“胡匪……”桃香听到这个词顿感浑身不适，昨夜的惨剧依旧记忆犹新。

风歌思忖着，想来昨夜救桃香时，也是先遇胡匪，在撞巨虫，难不成真是有胡匪在饲养这些巨虫，用来打劫掳掠吗？

“但是我阿兄，已经被那兴西侯招安了，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鬼市护商队成员。”提到这里，那吐火罗人不由得挺起胸膛，“杀人买卖早就不干了，不知道这炙岩地的巨蟒还是否养得。”

“鬼市护商队？”桃香又听到了一个陌生名词。

“顾名思义，就是保护鬼市商贾的护卫队。”大傻解释。

商人与农民不同，需要各地跑动，一旦走到那人迹罕至的地方，难说不会遇上什么胡匪猛兽，届时则需要江湖上一些能人异士来保驾护航，鬼市规模能做大至此，这护商队也算是功不可没。

“还有，你说被谁招安？”桃香对于这人名啊，称谓啊，敏感度极高。

“兴西侯啊，小姐，你来这凉州地界，你还不知道兴西侯？”吐火罗人诧异。

桃香自是知道那兴西侯武知齐，但作为这凉州陇右最大的武姓王侯，居然也和这鬼市有关系？

大傻轻捻自己络腮须，有所思忖。

走出牙帐，三人开始思考下一步的打算。既然已然知晓那驯兽人的阿兄似乎饲养着体型类似巨虫的吐火罗蟒，他那自然是需要去调查的，大傻准备立刻动身前往那护商队营，找那个吐火罗人问个究竟。

“这个兴西侯，和鬼市有什么关系？”桃香倒是把关注点放到了别的地方，对她而言，那些王侯官吏的贪腐，远比调查怪兽更加重要，这也是她的本职领域。

“我或多或少也听说过兴西侯。”风歌说道，“听闻那兴西侯与这鬼市关系牢不可分，若是无他，这鬼市也就不复存在了。”

“这鬼市还是他给搞的？”桃香眉头一紧，按永徽律，不论官爵职级大小，皆不允私自经商，这兴西侯竟背着朝廷建立如此庞大的鬼市市集，难怪要这般设在地下，需着面具掩盖真容，都是为了逃避朝廷耳目，看来这凉州乱局多半与这兴西侯脱不了干系。

“这个兴西侯，不该好好查查吗？”桃香对着二人说道，“光是这参与经商买卖这一条，就足以……”

“可据小某所知，这兴西侯并未直接参与鬼市经营。”大傻打断道，“再加上他在鬼市商众中的口碑一向很好，不像是会去筹划如此凶案之人。”

“自己经商贪污的证据要被发现了，难道不会狗急跳墙痛下杀手吗？”桃香接着反问。

大傻没有立刻回复桃香，还是反复捻着胡须思忖。

桃香见大傻迟疑，便拿出质问的语气：“你不会跟那兴西侯也有什么利益往来吧？”

桃香自知大傻是田允栽培的引渡人，若他跟兴西侯有牵扯，那田允定然也有来往，这样的话，整个凉州几乎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小某区区一介引渡人，侯门高贵怕还高攀不上。”

“哦是吗？”桃香还是深表怀疑，打算激一激他，“既然如此，你与我一同去好好查查那兴西侯如何？”

桃香又是这般冲动急躁，大傻知道如果此时劝诫于她，找骂不说，还会惹得一身嫌疑，甚至殃及田刺史。

“当下还有巨虫一事需要尽快调查，如此突然转头去调查一位武姓侯爵并不妥当。”大傻看向风歌，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风歌点点头。

“但正如狄小姐所说，兴西侯也确有杀害朝廷督查的动机。”先把自己当下态度讲明白的同时，也给桃香一个台阶下，“要说这个鬼市，谁和兴西侯来往最为密切，谁最了解兴西侯，那定是绯言馆何中和何掌柜，小某立刻手书一封，狄小姐可携此物，去找那何掌柜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