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雪下得那般大，你回来做甚？”苏蕴雪一双盈盈杏眼凝望着慕容珏，眸中显而易见的担忧之色。

郊外的军营与城内的定远将军府相距并不近，慕容珏又是骑马而行，可知路上并不好走。

“想你了，便回来瞧瞧。”慕容珏话说得坦诚直白，苏蕴雪责怪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慕容珏见苏蕴雪欲言又止，便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我今日回来瞧瞧，后几日怕是不得空了。”

雪连着下了半月，耽误操练不说，军营里已然有二十多个士兵病倒了，军医说是重风寒。

他便先停了士兵们在野外的操练，只安排人交替巡逻。

“军务重要，西北的雪都是这般猛烈吗？”苏蕴雪抬眼问道。

“不是，或许过几日就停了。”慕容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底。

这雪瞧着全然没有停歇的意思，今年的冬天怕是难熬了。

大雪断断续续的下了一个月，终于停了。可天气却没有丝毫放晴的意思，灰蒙蒙、暗沉沉地天空笼罩在西北上方，像一匹强撑困倦的孤狼。

太阳不出，积雪难以消融，有不少百姓的屋子，已然被房顶瓦片上堆积的厚厚冬雪给压塌了，房屋倾刻之间便倒，百姓来不及反应，更有一家子全被压在了里面，死得死，伤得伤。

常言道：祸不单行，这连下了一月的大雪，不仅冻死了不少牲畜，还将地里刚种下不久的麦种全都冻死了。

百姓陡然无房无粮，只得流浪在大街上乞讨为生。

而军营里倒下的士兵又增多了，军医只道这次重风寒来势汹汹，恐有传染之嫌。

慕容珏只能将重病的士兵，单独隔开营帐，避免传染他人，而身体健康的士兵，则由几个将领领着，在城中搭建流民棚，暂时为流民提供了栖身之地。

只是流民数量巨大，老弱病残皆有，流民棚也无法全部庇护。

西北三州，峪州雪灾最重，甘州和阙州亦有伤亡和流民，甘、阙二州知州能指派的官兵有限，遂向慕容珏借兵救急。

借人倒是好说，慕容珏愁的是，重建家园、安顿流民的钱粮。

他与杜时光已然拿出积蓄，在峪州街道开设粥棚，但只是杯水车薪。况且流民行动自由，无法约束，一人有病，便会传染多人，医治病症所需的药材更是一大笔开销。

知州府，后衙。

杜时光与慕容珏相对而坐，杜时光看向慕容珏，言道：“将军，下官已然命人将邸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上京。”

甘、阙二州同有流民，不好借粮，再向其他州府借粮，也绝非易事，最稳妥的方式还是由朝廷出面，从国库拨出钱粮，派钦差前来赈灾。

慕容珏的手握着紫檀木把手，望向杜时光，淡淡道：“远水解不了近渴。”

俞文帝看到邸报，就算下旨赈灾，还要经过户部，再者车马钱粮从上京出发，押送到峪州，至少也要一个月左右，他们能等，那些流民可等不得。

杜时光叹了口气，“下官何尝不知，可眼下也无更好的法子，除非……”

杜时光停了话音。

慕容珏瞧见杜时光脸上的犹豫之色，出声道：“你我之间，杜大人直说就是。”

“除非先将军粮调出……”不待杜时光说完，已然被慕容珏打断，“不可。”

慕容珏声音坚决果断，不容置疑。

军粮乃是峪州军营数万将士的口粮，一但拿出救济流民，届时西戎卷土重来，粮草供给不足，未战便先落了下风。

虽说西戎向大俞称臣纳贡，可凡事都有万一。

杜时光点了点头，连胡须都跟着晃动，道理他都明白，这便是方才不继续说的缘由。

门“嘎吱”一声响，一个小厮进门，朝着慕容珏喊了一声，“见过将军。”随即，又对着杜时光禀报，“大人，夫人来了。”

杜时光怔了怔，一脸不可置信，“夫人来了？”看向小厮，想要求证。

小厮兴冲冲的，瞧着比杜时光还激动，“对，是夫人来了。”

自从三年前公子杜笙战死以后，夫人便再没踏进过知州府衙了。

慕容珏起身走到还在恍神的杜时光面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再想想法子，流民事情虽大，杜大人还是要挂念着家里。”

“是”，慕容珏的话将杜时光的思绪拉了回来。

慕容珏迈步出去，与杜夫人打了个照面，慕容珏对着杜夫人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了。

杜夫人朝着慕容珏微微欠身，算是还礼，接着，杜夫人直接迈步走进去。

杜时光见杜夫人身着紫色狐皮斗篷，手里抱着手炉，脸上依旧是冷淡的神色，可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手里却拎着一个食盒。

“夫人，你这是……”杜时光率先开口，打破冷的快要凝固的气氛。

“我听说你昨日只吃了两个馒头，今早喝了碗粥便再没有进食了。”杜夫人瞧着杜时光那一脸憔悴的面庞，缓缓开口，语气依旧疏离。

杜时光瞥了一眼站在门槛旁的小厮，那小厮忙把头低下去。

杜时光嗫嚅着嘴唇，正欲解释，就见杜夫人指挥身后的小丫鬟，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到桌子上。

一碗白饭，一荤一素两碟菜，还有一盅汤，那食盒保温，饭菜上面还飘着热气。

在小丫鬟摆饭的时候，站在门槛旁的小厮已然悄悄退下了。

待饭菜摆好，小丫鬟将食盒放在桌沿，便也退出去了。

杜夫人再次开口，“你省那两顿饭，救不了流民不说，折腾的自己倒下了，还想让我伺候你不成。”

杜时光点头如捣蒜，“夫人教训的是，我亏欠夫人许多，哪里还有脸让夫人伺候我。”

瞧着杜时光脸上溢出来的愧疚，杜夫人的神情有一丝松动，话也软了几分，“再不吃，就要凉了。”

“吃，我这就吃。”话音落下，杜时光已然坐到桌子旁，端起白饭开始吃。

杜夫人瞧着杜时光凌乱的书案，便抬步过去要收拾。

杜时光的余光一直注意着杜夫人的动静，见状，连忙将碗筷放下，小跑过去，将嘴里的饭菜吞下，拦道：“我这里乱的很，我自己收拾就行，夫人坐下歇会儿，我让人给你泡茶。”

杜时光不知道的是，他的胡须上沾了一粒米，他一说话，那胡须上的米粒还跟着一动一动，再配上那副认真的模样，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杜夫人瞧着杜时光这幅样子，目光柔和了几分，却是笑不出来。

“吃你的饭去，管我做甚。”

“欸，听夫人的。”杜时光又走快两步回去，端起饭碗接着吃，眼却偷偷瞧了一眼默默给他收拾书案的杜夫人，嘴角微微翘起，心里突然被填满了，暖乎乎的。

不吃还不觉得，一吃杜时光还真有些饿了，这里也没有旁人，便顾不上斯文，大口大口的吃完了饭菜，而杜夫人也正好将书案整理好。

“这碗筷，我等会儿让人洗干净了，与食盒一起送回府里。”杜时光站起身，对着朝自己走过来的杜夫人说道。

“你这是撵我走？”杜夫人望着杜时光，眸子里满是审视。

杜时光有些无措，苍白解释，“不，怎么会，只是外面不太平，天也快暗了。”

杜夫人懒得与杜时光打嘴仗，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帕子，将帕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沓银票，望杜时光的方向递去，“这是我攒下的体己，虽不多，但也能够施粥棚多撑几日。”

杜时光此刻才明白杜夫人来此的深意，视线在银票上盯了一瞬，转而移开，手也没有接过去，摇头道：“这银票还是留着给箬儿添妆吧，我有别的法子。”

杜若与石闳的亲事已然定下，就等来年春天便成婚，却不想如今出了这档子糟心事。

提起女儿，杜夫人徐徐道：“箬儿的嫁妆我早就备好了，这银票本来是打算给……”说到这里，杜夫人神色一顿，接着道：“给笙儿娶妻用的，如今能用在峪州百姓身上，也不算糟践。”

她的儿子杜笙是为了护卫西北的百姓战死的，她的丈夫是西北一州之长、为峪州百姓案牍劳形，如今峪州百姓有难，她又怎能袖手旁观。

杜夫人说出这银票本来的用途，杜时光垂在身侧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去接那银票。

本是要用在娶亲一事上的喜钱，如今却……

“你若真有法子，就不会连饭都吃不下了。”杜夫人太了解杜时光了，话说完，直接将银票塞进了杜时光手里。

杜时光的手捏着一沓银票，却感觉有千斤重，看着杜夫人的眼睛，真切道：“我便替那些流民谢过夫人了。”说完，杜时光退后一步，朝着杜夫人鞠了一礼。

“这回是我自己，感谢夫人慷慨。”话音落下，杜时光又深深的鞠了一礼。

“有空说这酸话，还是保重你自己的身子吧。”杜夫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刚出了屋门，杜夫人已然红了眼眶，缓缓吐了口气，又朝着知州府衙正门走去。

杜时光悄悄的跟出来，一旁的小厮不解问道：“大人，夫人都来给您送饭了，可见还是心疼您的，您何不大大方方的出来送夫人回去。”

杜时光与杜夫人夫妻不睦，在峪州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了。

杜时光斜睨了小厮一眼，小厮知晓自己多嘴了，便阖上嘴，往后稍了稍。

杜时光的视线盯着杜夫人的马车，直到杜夫人的马车稳稳地走远，拐进了另一条巷里消失不见，方才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