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跑得快，是最后一个，跟在人群后，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与女鬼擦肩而过。

忽然斜着伸出了一双手，一下子，所有人转过头去，就露出了獠牙，目光凶狠地钉在她的身上。

然而还没等那双手碰到她，那身体一僵，表情凝固在孤注一掷的凶光上，倒了下去。

女鬼温柔一笑，“还有谁想死？”

他们像是一个个空心又被充了气的皮囊，被注入的愤怒与杀意，又从出水口潺潺流出了，连同陈老板，癞头与先前的一切都遗忘，一个个比皮影人还要麻木乖顺，他们都移开目光，在恐惧的阴影下，行尸走肉一样继续走着。

待站到坑边，她举着煤油灯，淡淡地问，“你们挖这个是要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

“说话。”

老三：“盗墓。”

“盗墓？”她看起来有点讶异。

煤油灯的照射范围不算大，但提着灯，手臂旋转，也足够看清所有人的表情了，“你们有人认识李自山吗？”

这女人冲那小子来的？

靠近之后，发现了她的影子才是让那个伙计出手的动机，这才是墓底下出来的人，只要是人，总能弄死。

有仇还是认识？一时间，众人心思百转。

有仇还好，这要认识……他们做的事要是暴露出来，估计都得死。

这人不能认识。

“说话。”不耐烦的声音。

“不认识。”

“哦，”那女鬼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我不信，重新说。”

又没有人说话了。

“啧，费劲，”她嫌弃地瞥了一眼，下巴扬了扬，冷冷地说，“现在，挖开。”

挖开，挖开要是看见那小子怎么办，他只是被打折了双腿困在里面，这点时间饿不死他。

这要是真救出来，他告状，都得死完。

老三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人有这么硬的关系，谁也不带合伙在这儿糊弄他啊。他怨恨起李自山来，这水码子真真是一点也不实诚，他说自己为葬大哥耗尽家财，养家糊口急需用钱，对这女人可是一点也没提。

靠，他在心里骂了一声，也不知道哪句能作数。

调查的人也是，他娘的还说没问题，来一句“是个半开眼的水码子，土了点也没事。”

翻译就是：是一个知道一点东西的穷人，没什么背景，折在底下也没事。

难不成这还能是他家里人？那穷小子能娶到这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这人一看就是富贵乡锦衣玉食供出来的，他行走多年，也见过不少贵人，可没见哪个贵人比她更白净，更漂亮。

这种时代，女性就是一种随时可以折现的货币——问嫁没嫁女儿不能说“嫁出去了吗？”，得说“卖出去了吗？”

他要是有这长相的女儿，也肯定什么都紧着她来，绫罗绸缎吃穿用度必须要最好的，然后，等她长大，到时候把她往皇帝，往袁世凯，往孙中山那里一送，无论送给谁，即使成王败寇了，这样的美貌也未必不能再次翻盘，到时候他还是一样的荣华富贵……

眼看着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慢吞吞地动了，他心说不好，硬着头皮上去，“姑奶奶，您有所不知，这盗洞已经被填上了……”

“我说，挖开，”她一个眼神横过来，眼睛黑的像是会吸光线的石头一样，一下子让他想起了斗底下，一些尸体即使死去百年，呜咽的冷风中摸过去，若有若无的，还有着冰冷的呼吸，“你听不懂？”

他骇得一个哆嗦，喏喏地重复，“是，是……”

却是再也不敢兴起“女儿”之类的念头了，不知道是不是“女鬼”带来的避讳，他一看见她就总是想起一些斗底下的东西，和山精野怪的传说。

空气越来越冷，风也大了，却没有人敢停下来，他们像童话里的卫兵，小小的人，上了发条后，便是一刻不停的忙碌。

老三每次悄悄地抬起头来，余光扫向坑边，便能看见黑黝黝的眼睛落下来，庙里供起来的娘娘似的，从小老三就怕这些佛像，总觉得他们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人，什么也没有，教人寒气顿生。

城东有户人家，原是京城人士，家道中落迁居到这里，一路上颠簸流离，偶遇流匪，那流匪杀人如麻，虽是掠了财物便逃了，但那女人先是被吓住，然后回头发现孩子被刺死，白眼一翻，晕了过去，醒来后精神也不太好，成了臭名昭著的疯婆子。

这样的人，即使是那些二道贩子也是不要的，一个疯了的人又能有什么下场，终究是没活过那个秋天。

曾经老三跑腿时也见到过她，那是个何等养尊处优的富太太，后来在老巷子口一望，看到那个苍白脏污，幽灵似的女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亮光，没有任何感情地盯着他瞧——就像那个女鬼一样。

也许是见过那一幕，后来的老三面对女人那黝黑的眼睛，心中或多或少有了些许畏惧。

那女人还好，但她那双眼睛，却却不像人。

火光的影舔舐着她的眼角，亮堂堂的，把苍白的肤色镀上一层暖光，细腻的火光与夜的交界里，唇是红的，活像个会吸人精气的女鬼，还是话本里说得好——无尽瑰丽的艳色之梦，眼瞳镜面似的冷，清凌凌的，看起来近乎孩童似的天真——只有小孩子才有这样干净的眼睛，眼仁儿又黑又大，据说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老三忽然想起山鬼的传说。

这故事是在他的老家，巫山那边听到的。

山鬼又叫山魅。在他老家那里，有个落第的秀才，极喜欢屈原的文章，当惯了夫子，偶尔见到他，便说几个小故事哄哄小孩子。

孙秀才说，这山鬼啊，原是赤帝之女，名叫瑶姬，本是赤帝最疼爱的小女儿，天性悲悯众生，相貌也是极美，人人都非常喜爱她，但红颜薄命，未嫁而亡，死后被赤帝葬在巫咸山。

她的魂魄飘到姑瑶山，变作瑶草，这瑶草，被诸神祝福，日久天长吸收了天地灵气后，变作一女子，便是后人所称的巫山神女，传说中巫山的神女峰就是这么来的。

这故事忒老了，从小听到大，巫山这边谁不知道这个故事啊。他说，讲点没听过的。

孙秀才笑了，我说的这个故事你一定没听过。

她曾送给大禹九卷天书，并派神丁相助，助其疏导河流洲渠，成其治水之功，也因此成就神身。

瑶姬成神后，也非常受诸神喜爱，无论是祥瑞还是害兽都喜欢她，送给她的礼物被堆得像山那样高，有神为一见瑶姬，博得美人青睐，挨个挑战附近的诸神，最后败于玄冥手下。

玄冥是谁？老三没文化，问他，厉害吗？

厉害，那可相当厉害了。孙秀才敲敲烟杆，眼睛眯了眯，

玄冥本来是破坏之神，古书有记载说，“北冥有神，其衣色玄，白骨为伞，司天地威仪，掌破灭之能，是大恐怖神”。就是说，这个女神很危险，拥有毁天灭地的威能。

她创造了冥界，使生者居于阳世，死者退避幽司，从此世间有了秩序。据说，玄冥出行，所过之处尽化冥土，身后有十二万六千个阴神相随。

嚯，这么厉害，他惊叹，这故事确实没听说过。

玄冥也喜欢瑶姬？

孙秀才哼笑一声，意味不明，谁不喜欢瑶姬呢？

那俩女的也能在一起？老三震撼。

孙秀才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天空，慢悠悠地说，谁都喜欢瑶姬，可瑶姬喜欢谁呢？

他话锋一转，开始说——

据说山鬼爱慕有善行好姿的人，曾有这样一个男人被哭声吸引过去，就看见竹林里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石头上掩面而泣，袖子半遮着脸，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来，只一眼便勾了他的魂去。

他停了下来，慢吞吞地吐了口烟，声音慢悠悠地，有些感慨地念着，“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总之就是好看是吧，瑶姬和他在一起了？

他多大福气啊。孙秀才白了他一眼，却又说，不过那么久远的事，谁知道呢。

她和一个凡人在一起？老三挠挠头，还不如和玄冥在一起呢，那个败在玄冥手下的也可以，那么厉害的神都不要，看上一个凡人，你确定？

我怎么确定？孙秀才骂，都说了不知道不知道的，我这也是老爷子传给我的故事，鬼知道是真是假，谁也没遇着过。

行行行，老头子别骂了，别骂了别骂了。

孙秀才瞪了他一眼，才继续说，瑶姬可不是什么山精野怪，即便名声不显，在神里面，也是数得上号的。

她里面穿着云雾做成的衣裳，素白无杂色，却披着极其华丽的外衣，上面绣着凤凰，香草，异鱼，金色的祥云和暗黄色的水纹，她的腰间用绫罗坠着香草和玉石，长发乌黑漂亮得像绸缎，可以垂到脚踝。

袖子像神鸟垂下来的翅膀一样宽大，长长地垂下，外袍也逶迤在地，从石头上垂下，据说这件衣裳是赤帝，西王母，玄冥，后土等诸神特意为她制作的，希望瑶姬自由自在，永远快乐。上至诸神与三皇五帝，下至凡人与乡间野兽，谁见了瑶姬都要对她行与方便，满足她的要求。

每到兴致来了，便会驾车出行，她驾乘辛夷木制成的车，上面装饰着香草与玉石，有编结桂花扎成的彩旗，由山魈在前面拉车，野鬼在后面拉车，仙鹤在最前指路，长着翅膀的飞鱼为她跃出水面，只盼着能陪她走一遭，旁边跟的是山精野怪，褐色皮毛的豹，带花纹的野猫。

她出行时，白昼昏昏暗暗如同黑夜，东风飘旋神灵降下雨点，浩浩荡荡的车驾高高越过山巅，云雾溶溶在脚下浮动舒卷。

这么厉害怎么还看上一个凡人……

你和神话故事讲究什么！孙秀才吹胡子瞪眼，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老三说，那个被玄冥打败的没弄死那个凡人？

谁不喜欢瑶姬。他说，可谁又能求得神女一顾？

凡人年岁渐老，她却永如花艳。

她在这山中饮泉水，傍松柏，像杜若般纯正芳香，他苦于生命朝露般短暂，想要与神女常常相伴，便求她为他延年益寿，于是神女为他采撷山间益寿的灵芝，在磊磊岩石与葛藤四处缠绕之地向山神索要仙草。

可人仍然会老去，男子不愿以衰老之态面对瑶姬，想要求得长生不老，神女便向昆仑飞去，向西王母索要长生之法，西王母也喜爱她，想要留下她住在昆仑西峰之上，日夜与她相伴，瑶姬与王母高兴地说话，王母也热情地款待她，送了她许多礼物。

可待瑶姬回去后，发现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凡人已经老死。神女感伤于缘分浅薄，每次思慕公子都独自悲伤，天地受其感，她呜咽时，风声飒飒，落木萧萧，山上雷声滚滚，雨势溟溟蒙蒙，猿鸣啾啾穿透沉沉夜幕。

这小子终于死了，老三莫名有点欣慰，又是仙草又是灵芝的，听着都眼红。

谁说不是呢，孙秀才乐了。

玄冥心疼瑶姬，想要让那凡人的魂魄还阳，让他留在瑶姬身边供她取乐。

瑶姬说，缘浅无分，何必强求。

从此隐在深山，不愿与人结缘，只流出不知是真是假的的只言片语，成了山精野怪的传说，谓之山鬼。

也有人说她已经离去，在她埋葬的山上，每每夜深人静，就可听见山中的精怪悲泣，声音听起来像女子的哭泣声，若是跟过去，见了那些山魈妖怪，便要被勾去魂魄，从此从此茶饭不思，浑浑噩噩，不出七日便暴毙而亡。

传说，只要能够找到瑶姬，就可以请求她赐予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之法。

孙秀才讲完故事，吸了口烟，烟枪慢悠悠地点着，烟气氤氲间看不清神色，老三只听见他意味不明地说——

你说，世上真有山鬼吗？

这世上真有瑶姬吗？

作者很讨厌血统论和转世论，无神位面里就是无神位面，所以虽然这里很有造神色彩，我说多了就是剧透，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故事是别人编的。

盗笔位面里碰到这个，只可能是阴谋，而不可能是怪力乱神的东西，如果真的有这种接近“神”的东西出现，那盗笔就崩了。

这是盗笔的同人文，基础就是盗笔唯心唯物又不乱神的世界观，瑶姬只是一个风中谎言面目全非又像财帛一样鼓动人心的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