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活着吗？”

阿努比斯听到了乐桓宁的声音。

它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蔓延在整片黑暗中。它就像插在土里的招魂幡，吸引着阿努比斯的注意力，让他不断地在牢笼前打转。

“你还活着吗？”

这声音不厌其烦地问着，一遍遍，一遍遍回荡在他的耳边。

阿努比斯很想大喊一声，他想抓住乐桓宁的手，告诉他我在这儿，他想将乐桓宁抱在怀里，想让这个浑身充满秘密，又总是义无反顾的仿生人一辈子待在他身边。

除非死亡将他们分开。

“所以我比他先死，我们完了。”

阿努比斯苦笑着坐在地上，抬头凝视着上方的黑暗——他希望上帝开一扇窗，让他再看一眼乐桓宁的模样。

“可惜了，对着上帝许愿那么久，上帝也不理我。”

阿努比斯看着牢笼之外，那把悬浮于空中的钥匙，低声说：“看来这次是真的走到头了。”

突然，乐桓宁超度似的声音停下了，阿努比斯微微一愣，心里想，怎么不念了？

难道他要走了，他不要自己了吗？

阿努比斯抓心挠肝地从地上站起来，险些在原地转成一只陀螺。他狠狠地摇动着面前的牢笼，大喊：

“天杀的玩意儿，放我出去！”

然而外面的钥匙依旧无动于衷地悬在那儿。阿努比斯一时气急，狠狠地撞在牢笼上，把自己撞了个趔趄。

原来可怕的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心有所牵，却再也无法相见。

他再也见不到乐桓宁了，他要一辈子待在黑暗中，与近在咫尺的出口相伴终生。

难道就不能像人一样，干脆地自我了断吗？

阿努比斯颓然地靠着铁栏，心里想，要是乐桓宁就这么走了，他下辈子，下下辈子，做鬼也要缠着他。

如果AI成不了鬼，那他就把阴曹地府的人都杀了，让他们知道，死神也是有脾气的。

“死神也是有脾气的。”

阿努比斯闭上眼，像只受伤的天鹅，闷闷地将自己藏在羽翼下。

他要是有脾气，早就对乐桓宁发出来了。可是他发不出来，再大的火气，见到乐桓宁的那刻就消失了。

他真的好想再见他一面啊。

就在这时，阿努比斯面前闪过了一道白光。

那把一直悬在空中的钥匙，不知道怎么的转了性，竟然主动飞到牢笼外面，啪一下打开了门锁。

阿努比斯愣愣地抬起头，眼睁睁看着牢门向外弹开，在他面前铺出了一条白色的路。

“这是，什么情况？”

阿努比斯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他站起来，在牢门前徘徊了许久，喃喃道：“是陷阱吗？应该不可能，都这时候了谁给我设陷阱，那它是要带我去哪儿？”

他都已经死了，除了这片黑暗以外，他还能去哪儿呢？

“是……你吗？”

阿努比斯叫不出“宝贝儿”这个词，他似乎有点害怕，刚才的雄心壮志一瞬间喂了狗。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既怕见到他，又怕见不到他。

“我可以跟着这条路走吗？”

牢笼之外是什么样，他不知道，也许万劫不复，也许柳暗花明，谁知道呢，但总比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强。

“乐老板，我来找你了。”

阿努比斯迈出自己死后长出来的腿，一步踏在了这条雪白的路上。

将AI从一个中枢引导到另一个中枢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不像修改程序，只需要调整一部分代码，又或者治疗疾病，将多余的代码删除。

它是一个完完整整的AI复制，但凡行差踏错，他就是杀害阿努比斯的凶手。

乐桓宁全部精力集中在桥梁的搭建上，根本没有精力叫魂，更不可能知道埋在黑暗中的阿努比斯究竟腹诽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每一步都需要思索良久，每一串代码都敲得分外谨慎。幸好他的头发本来就是白的，否则这样磋磨下去，迟早要熬出少白头来。

所有的代码在中枢汇编，变成了阿努比斯脚下的地砖，带着他一步步走向未知的世界。

乐桓宁与阿努比斯共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配合，身后的牢笼离他越来越远，而不远处渐渐出现了一束光。

它像五六点钟的太阳，先是照亮了一小块地砖，随后面积越来越大，阿努比斯看见了一个沙发，一张不大的铁桌，以及放在窗台上，生命力格外旺盛的绿萝。

他近乎急切地想走过去，然而雪白的路尚未延伸至此。时间一分一秒变得格外漫长，阿努比斯像是即将迎娶爱人的新郎，焦急、紧张，还有难以掩饰的迫不及待。

白色的路一点点接近着他心目中的万事屋，阿努比斯看到了阿尔法，那个小机器人依然长得像垃圾桶，无所事事地在客厅里转圈。

他盯着阿尔法头上的大眼灯，笑眯眯地问道：“你主人呢？”

阿尔法没有听见，他依旧像平常那样，从东头滑到西头，再倒着滑回来，如此反复，看上去就像智能度不高的扫地机器人。

阿努比斯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后慢慢融化，变成了一声叹息：

“原来你看不见我啊。”

这种失落感就像一张渐渐织起来的网，将阿努比斯一点一点地缠缚其中。他想起了方才撞击牢笼时的绝望——无数绝望堆在一起，不知道哪个更令人悲伤，可它们全都无一例外地击中了自己的恐惧。

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死神，其实害怕很多东西。

再往前走，万事屋变得更清晰了，他看到了靠在墙角的柜子，以及从客厅延伸出去的，乐桓宁的房间。

其实他并没有进过乐老板的房间，想来此时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活着的时候共度春宵。他想象不出乐桓宁房间的样子，应该有一张床，然后再有一个床头柜，最好有一扇直通外面的窗户，这样每天早上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可以在墙上投下一片绚丽的光影。

阿努比斯走得更近了，这一回，他伸手就可以摸到小机器人的头顶。他就像在外奔波了数年的游子，甫一回家，全身的力气都被期待耗尽。他走到阿尔法面前，强行将小机器人抱在怀里：

“我回来了。”

可是这个家里没有乐桓宁。

阿努比斯很遗憾，也许再见一面的愿望真的奢侈，上帝不肯为他实现。

而另一边，乐桓宁敲下了最后一行代码，他缓缓松了口气，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仿生人。

阿努比斯会回来吗？

要是不回来，他就把这具身体扔火里烧了，放沙堆里埋了，反正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你还是回来吧。

阿尔法在阿努比斯怀里挣扎片刻，最后被某个恶劣的人向前一推，咕咚一下倒在了地上。

可怜的小机器人艰难地操控着脚下的轮子，从地上爬起来，绕到阿努比斯身边，拼命地将他往某个方向推。

阿努比斯回头一看，那地方正好是乐桓宁的卧室。

“你想让我过去看看？”

阿尔法听懂了他的话，大眼灯一闪一闪，竭尽全力地表示赞同。

可房间后面是空的，阿努比斯知道，他没见过的东西就是没有，那道门之后通往一片黑暗。

“你真的想让我过去看看？”

阿尔法推得更卖力了，阿努比斯一把按住他的脑袋，笑着说：“好，那这次就听你的。”

阿努比斯在阿尔法连推带搡的攻势下终于败下阵来，他迈开腿，来到乐桓宁的房间门口。

房门是关的，就和他无数次来万事屋看到的一样。他轻轻握住了门把，喉咙微动，低声说：

“我要开了啊。”

阿尔法大眼灯闪得更快了，似乎在为他加油鼓劲。

门把渐渐下压，始终藏在万事屋深处的房间渐渐露出了端倪——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突然袭来，阿努比斯挡住眼，同时在心里大骂：

垃圾桶误我！

白光渐渐散去，阿努比斯感觉眼前再次陷入了黑暗。他睁开眼，看见了满目耀眼的星辰，以及在星辰的环衬下，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

月亮……月亮！

“阿努比斯！”

身边响起了一个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乐桓宁扑上来，挡住星辰，在寂静的黑暗中看到了一双幽绿色的眼。

他的眼睛代表了暗夜里的胡狼，是死神，也是沙漠之神的孩子。他静静凝视着乐桓宁，片刻后，一把将人抱进怀中。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阿努比斯感觉自己有千万种委屈想说，挑来拣去，却只能挑出一句最没有骨气的话：

“你不知道我很想见你吗？”

他在黑暗中痛骂了上帝那么久，上帝却没有和他斤斤计较，终于将乐桓宁送到他面前。

乐桓宁紧紧抱着他的身体，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也很想见你，我也很想你，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变成了一段模糊的呢喃。

怀里的人突然压在他身上，无声无息地垂下手，落在了阿努比斯身边。

阿努比斯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抬起胳膊，看到了一截和原来的身体完全不同的，人类的手臂。

以及手臂上，那一大片正在往下滴垂的，鲜红色的血。

这个死完那个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