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纭走出书生巷，顺着横街拐到阳街走小半个时辰，便是走到了齐氏盐铺前。

齐氏盐铺主铺在主街之上，还未靠近，便看到盐铺楼宇在那临街百肆中颇为扎眼，突兀横出的飞檐和高高飘扬的招牌幌子。

县里能贩盐的，非大贵大富人家不能做。只因这朝代想要贩盐，需要买那“盐引”，这盐引是由官府发放的贩盐许可权，浔县的官府都没有资格售卖，想要买这盐引，最近的也要去到江都才能获得资格售卖。

因此，浔县贩盐几大家年年定是去江都一掷千金才购得那盐引。

可是这盐业实在是赚钱，毕竟，家家户户哪家不用盐？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

白纭在外面先打量了一番店铺，才迈步跨入那盐铺，小心扫视了一下周围。

一进门迎面而来就是极为整洁的柜台，看出是用了很些年岁的榆木，后面摆满了各种大罐子，罐子左边贴了各种盐的名目木牌，以为是客人来了，临近的小二抢着打了招呼，一甩汗巾点头迎了上来，嘻嘻笑道：“客官、客官，来试一下我们店新上的海盐吧，特意从那沿海之地运来的，也不贵，只比那寻常的粗盐贵上一文铜钱。”

看到眼前连小二穿的细白葛布都比他要精贵些，白纭一时之间也有些赧然，微微凝眉藏住了心底的讪讪，仓促答道：“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你们当家的，不是来买盐的，麻烦您去支会一声，就说一绣工来找他，他应该就知晓了。”

听到这，小二立马换了副面孔，眼睛从上到下扫视了白纭好几眼，嘴里“啧”了一声，没再接话。再也不见以为是生意来的热忱，环绕着里三层外三层市井驵侩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知晓是掌柜的客人，可眼前人虽说看面容肤质像是钟鼎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娇公子，穿着一身緗色粗麻实在是朴素，全身的装饰也只是腰间挂着一个绣工极为精致的小香囊坠儿，倒像是来借钱的落魄纨绔——把身上值钱的衣物早早都卖到了典当房里，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不该去二楼打扰掌柜的，毕竟，如果真的是相熟的，早该跟店里打好招呼了，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走上门来。

正巧也有新客人来，便又是招待了几人，也不着急，晾了白纭好一会。

白纭看其还不起身离开柜台，内心隐隐有些焦急，也知是被眼前人看人下菜碟了，却不好催，只能一旁孤寂着、暗暗站着，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瑟瑟缩缩扣在袖子里，磨蹭着袖子角，等眼前人忙无可忙。

店里也并不只这一个伙计，还有几人在一旁看热闹，也不吱声，索性也不是自己抢着去应的，便算不上是自己的事情。

等眼前的小二等了好一会，没见客人前来，便从柜台后走出来，往二楼走去，脸上带着一抹过分明显的讥笑，说道：“我去看看掌柜的在不在。”

“好。多谢！”看着眼前人终于去二楼，白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眼睛紧紧随着那小二爬上二楼，心里有着万分不自在，也怕之前是被那齐掌柜的哄骗了，捏着手里放着绣件的布袋给自己打气。

不一会儿，齐温安便亲自迎了出来，靠着二楼的栏杆先往下睥了一眼，看到了熟人，冰封的脸上绽开了笑意，语气甚是熟稔，笑着道：“白纭来了啊，来来来，上二楼来聊。”接着便直直走下楼，要携白纭一同上楼。

“嗯嗯。”白纭也没多说什么，没等齐温安下楼，便匆匆迈起了步子，往上迎了上去。

紧随其后跟着的小二倒是脸色迥异，再也不复之前的傲慢平淡的样子，一脸懊恼。等着眼前的两人都消失在二楼转角处，身边的伙计也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了，活脱脱捂着耳朵放炮仗的样子，“看，你这眼皮子又浅了，看样子是当家的贵客。”

“欸——，我看那打扮还比不上我呢，哪能想到真是掌柜的贵客。”先前那小二惊愕失色，霎时身上那份狐假虎威的嚣张气焰全灭，心里求爷爷告奶奶有如火炙。

“就连那盐业大当家的杜掌柜的来，都没见当家的这样亲自迎出来呢？不知是什么人，面子这般大！”

“别提那杜掌柜的，每次那杜掌柜的来过，咱掌柜的脾气就不好你不知道吗？还敢提那人名讳。就是被若竹顺耳听到，都要揪着耳朵骂上你几句，更别提掌柜的了。”提到了杜掌柜的，各个无事的小二又八卦起来了。

自从齐温安当家后，杜掌柜的每年在浔县差不多从三月初待到七月初，一年也算是小半年时光。背地里，大家也都笑这杜掌柜的把江都的生意丢下不管，偏偏要来这浔县受罪。

“唉！看那打扮也不像掌柜的认识的人，只求他跟掌柜的别提我！”看着各个伙计话题早都转了好几转了，那先前的小二一脸丧气，心里暗暗央求。

紧紧随着齐温安进了一拐进去二楼的右房，窗户迎着主街大开，一瞥眼，便能清楚看到楼下的景致，屋内的布置也是精致，一张雕花紫檀木方桌，旁边围着一圈楠木交椅。

两边也挂着些山水字画，桌上放着青瓷香炉，插花青瓷，茶壶茶盏。一进屋子，尽是檀香香气，看样子惯常是个待客的屋子。

齐温安拿了一个黑釉瓷茶盏放到了白纭面前，亲自倒了一盏茶，白纭双手接了过来，稳稳放在眼前也不喝，站起身来展开那绣好的绣布，将那绣布转正送到齐温安前面，“齐掌柜的，上次跟您提到的，给您家里人绣的这泼墨仙人也绣好了，想着也是尽快送过来，省了一桩心事。”

齐温安轻轻将那绣布拿起，放在手里只看了第一眼，便知是同一个人所绣，这绣技单单有一种别人难以模仿的神韵。

自从他那次拍卖会之后，便打定主意要从布业入手，可对这个行当也缺少了解，便托人找了个行家，照那柄拍回来的扇子绣了二三个月，最后交上一幅也可说是中规中矩的绣作，可实在是寡淡无味，无甚意思。

当时以为是李绣娘实在是当之无愧的温家摇钱树，便打定主意要将李绣娘挖走。

本以为要花大价钱，结果原来那李绣娘也是个名不副实，用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借用了他人的绣作。

这人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现下这小哥只怕还对自己的绣技不那么自信，他正好可以好好培植一番，日后也算是自己绣坊的摇钱树了。

心思深沉的齐温安眼前只打定主意，以纯纯的利益勾着，与眼前人交际。可相识越久，也越发识得眼前人性情纯善、最是体贴人心，越发相熟，日后两人倒是成为一生挚友，频通信件。

“齐掌柜的可还满意？”看着那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俊秀掌柜，一直看着那绣件迟迟不说话，白纭略微有些紧张，怕得不了那承诺的五两银子。

“自是满意！”眼前掌柜这才回神，爽然应道，说着便让旁边小厮从一个黄缎钱袋子里掏出一锭十两的元宝，“这是十两白银，全是给你，但也全不是为了这绣件，说来也巧，我近日也打定主意开家制衣坊，正在四处搜罗寻些绣技好的绣工，这不遇到你，也是巧了，这也算是给你五两定金，也请帮忙赶制一幅开店之宝可好，只是这既然是开店之宝，最好是尺幅大些抓人眼球才好。来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前交工可好，算下也有小半年的光景。”

停了又停，又拿出一锭十两的元宝，“既然是开店之宝讨个彩头，也请选些最好的布料和丝线、银线、金线。”

第一次接这般大的活计，只是定金便是五两更有十两专门买金银蚕丝线，白纭也有些慌张，心里掂量了几番，颤动了几番，怕难以担此重任，半响，抬眉问道：“我倒是从来没绣过极大的绣件，可是以何为题？单论画作的话，现在画院画廊里，可并没有现成的大篇幅的，要是想绣，那恐怕得重新琢磨一番了。”

听到这话，齐温安略一沉思，怔怔地望了望窗外，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忧伤，答道：“就以我这商肆的窗外之景如何？我日日在这窗前，觉得浔县秋日风景值得一绣。”

想他汲汲营营、如蚁附膻、自作自受，被这间盐铺困住了的同时，岂不是也成就了他？

秋风吹扶起松绿帷帘，淡紫风铃花样子的一串瓷铃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窗外景色映入眼帘，近处各种挑着担的货郎、就地售卖的小摊贩，路旁点心铺、酒馆、茶馆……百肆毗邻，屋檐高高飞起，揽客的幌子随风飘舞，到了北边尽头便是那中心主桥兰溪桥——行人肩踵而至，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骑小毛驴闲逛的，远处桥下也有不少船只穿行如蚁，水波荡漾、热热闹闹……

“好，我回去细细摸索一番。只是大副绣件恐怕我一人之力，这几个月是万万完不成的，怕是要邀请我家母一同来帮忙绣。”

“自是你安排便是，我既然敢将这钱给你，便是信你。”齐温安拿起桌子上的那两锭元宝双手递给了白纭，眼中满是真挚信任，半点也不怕眼前人将这钱财卷走潜逃，推心置腹一般。

让白纭都不免感叹眼前之人心地如此纯良，竟然半点坏心思都没有，只不过见了两面的人，便能这般放心。果真是宅心仁厚！

倒是白纭多想了。从那次街边偶遇后后，一向多思的齐温安不光让若竹派了一手下去抓那李绣娘马脚，也悄悄支使了一手脚轻便的小厮跟着顾白纭一路回家记下了住处，去衙门花了些银钱打听好了背景，就连他夫君在哪做工都了解的一清二白，因此而知道了黎报，甚至谋划到了以后，逼不得已黎报也可以为之一用。

“我这位置风景最是好了，往后你可以直接来我这边观景作绣，也可陪着我聊聊天。”齐温安如此说着，转头又吩咐了一声身边若竹，“你待会去支一顶小轿送顾公子回家，记得要和楼下的人打好招呼，以后这间屋子，只要我在这没有别的客人，便直接让顾公子上来便可了，嘱托是我知心好友，要是谁敢怠慢了，便别来这盐铺了。”

一顿妥帖安排，亲自将顾白纭送上轿，才回到之前的位置上，吩咐若竹将茶倒掉，换了壶清酒。

同样的临窗位置，白纭温柔的眼神，看到的是热闹，是浔县的人烟繁华、昌明隆盛。

顺着他漠然的目光望去看的是深处，越过眼前的繁华街巷，散落在那隐藏在繁华后那青石狭巷，朴素的平民院落的外墙落下的斑驳的阴影，霜露已至，爬山虎的藤蔓枝叶渐渐露出颓势，萧索之意蔓延，一如他心里久久郁结的心枷，冻住了全身、封存了温情……

作者有话要说：夫夫一百一十问暂告一段落，本文开头就采访正文叙事结束的那一年容易剧透，hhh，拿捏不好度，留待后续~

最开始设定应该让真得鹿穿越时空，回到当下，从头开始深度访谈，持续跟踪n年，形成深度访谈报告，进行叙事研究。

抓破头皮懊恼.忏悔.悔不当初.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