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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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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芊芸倚在许府阁楼上,拢着个手炉向下看。

进入冬月,晴天也无暖意,放眼望去,薄雪掩枯枝,满城尽霜色。

来庆贺的官吏,皆披大氅,口中呼出寒气。许游章脚不沾地,忙活半日,将宾客安排妥当,从窖藏里取出酒,亲自送上阁楼。

猜到有好东西,白芊芸跑到门前,皱着鼻头使劲嗅。

见她那馋样,许游章笑道:“我托人从西庭买来的,知道你好这个。”

白芊芸抱过酒坛子,拍掉封泥,急不可耐地饮了口,酒香甘醇浓烈,果然是家乡的酒。

琞京贵胄好酒,流觞曲水,吟诗作赋,在这繁华里醉生梦死。西庭军士也好酒,烈酒穿肠,越马横刀,在那硝烟中浴血搏杀。

这两种酒,天差地别。

“时玦急着回去复命,借纸笔留了四个字。”许游章铺开纸团,读道,“一切安好,少主珍重。”

要见面也不容易。

白芊芸本以为今日时玦前来,能抓住空子聊三五句,不想事与愿违,连照面都没打上。

还是想不明白,平喜图什么。

“我听说想认内侍监当爹的人不少,毕竟是御前红人。”许游章似是知她所想,“他既然看上时玦,此人定有过人之处,你说是吧?”

“总要找个送终的。”白芊芸顾左右而言他,低头看酒坛,“这酒怪难得的。”

“别岔开话题。”许游章难得冷下语气,“这些天我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你把吕燕飞身边的人换掉,如果事败,就将弑君罪名推到吕家头上,时玦是枚暗子,一旦出招,必然命中。”

白芊芸不愿抬头,她瞒了兄长许久,从没说过入宫者是谁。

“阿芸,你我虽无血缘之亲,但我早已把你看作亲妹。”许游章拍了拍她的背,“这些事情,你不要老瞒着我。”

“不是我非要瞒着兄长。”白芊芸仰身躺软榻上,“兄长受皇帝倚重,而我的所作所为,在朝廷眼里,和反贼无异。”

塞北分别后,他们似乎渐行渐远。身份差异宛若鸿沟,隔在两人中间,如今鸿沟被填平,那些错过的,却无法补全。

许游章用匏斗舀出酒,灌进酒囊里,酒囊灌满,他问道:“阿芸,你会和陛下为敌吗?”

“我和他没有仇。”白芊芸望着屋顶,眼神空洞,“没有仇恨,就不能算敌人。”

炉子上煮着茶,热气冲上横梁。

白芊芸回过神,起身端起酒坛,饮尽余酒,道:“兄长说我换掉吕燕飞身边的人,事实并非如此,时玦顶替的,是个不知名的内宦。他调任凤仪殿,是几个月前的事。”

凤仪殿是皇后居所,先太子巫蛊案后,被吕燕飞鸠占鹊巢。

“萧凌死后,吕燕飞成了太后,移居宁寿殿,时玦便跟了过去。我本想把他弄出来,不想被平喜抢先了一步。”

许游章想到内宦和常人的区别,迟疑道:“内侍监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内宦都是无根之人。”

“不可能。”说完这三字,白芊芸面露不忍,喟然长叹,“时玦入宫前,已挥剑自宫。”

炉火熄灭,茶水不再沸腾。

“自宫......”过了良久,许游章缓声道,他似乎还没从震惊中抽离出来,“他竟然能对自己下狠手。”

“他父亲和我大哥一起死在了荡魂岭,母亲被昆州人□□,也死了,他流浪到饮马川,是师父收留了他。后来他听到我和师父交谈,认出了我,便对我说,要杀了萧凌。”白芊芸倒出茶水抿了口,继续说,“西庭军死了太多人,活下来的,都被血与恨洗过无数遍,他们狠吗?都是被逼的。”

和昆州大战后,萧凌派人剿杀西庭军,三十余万铁骑,剩下不足十万,他们退到燕亘山以北,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许游章不知该说什么,许家是白家座上客,因此受归德帝猜忌,但在那场旧案里,他们并没有受责罚。

局外人,没资格说三道四。

白芊芸盯着火盆,夹了块木炭扔进去,许游章要点火,被她拦下。

“兄长有没有觉得,吕家之事太过顺利?”她又将那块木炭夹出,“好像有人做好局,等着我们进去。”

许游章朝掌心哈出口热气,道:“的确,每次遇到麻烦,都柳暗花明,我先前就怀疑过,但能除掉吕家,总归是好事。”

“吕晖之死前告诉我,他没给何秉文写过信,何秉文却说写过,只是被他烧了,孰真孰假?”白芊芸捏起空茶盏,在指间打旋,“那枚令牌是鬼市上买的,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不早不晚,就那时候有枚令牌。”

许游章取下叉竿合上窗,小声道:“你怀疑谁?”

白芊芸握住盏茶摇头。

琞京乱得很,恨吕家的人很多,她看不出是谁。高定、梁贞、萧琮远,甚至是孟博衍,能叫上名的,都有可能插一脚。

关于那封信,若真如吕晖之所说,不是他写的,那又是谁在指使徐秉文?台狱审问那日,徐秉文提及儿子,满目惶恐,其中必有隐情。

白芊芸把问孟博衍的问题又问了遍。

“何秉文和谁往来密切或有过节。”许游章重复着问题,细想了会儿道,“还真没听说,梁公都说他性子孤僻。”

“梁公?梁贞梁尚书?”白芊芸再三确认,“他怎么会提起徐秉文?”

许游章道:“徐秉文当年登科,受梁公提携,此次事发,梁公倍感惋惜,还以此告诫我,不可被财迷了眼。”

“恭祝兄长擢升吏部郎中。”白芊芸才想起今日是来祝贺的,忙拱手道贺,“日后还望许郎中多加关照。”

“得了,别闹,吏部管不到武将头上。”看她那打恭作揖的模样,许游章就知道又有事要做,“要让我做什么,说吧。”

白芊芸坦诚地笑道:“没有,只是道贺。”

“真没有?”许游章似是不信,静待片刻,才道,“我还以为你要我帮你查当朝官吏。”

白芊芸耸了耸肩,浅笑嫣然。

她本欲如此,转念一想,她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不能放明面上查。

要查西庭案,没有那卷圣旨,就只能私下查,暗查可以让门人去。现在必须等,萧琮远大赦天下,当年流放的臣属被召回京,酌情征用。没了吕家,定会有人喊冤,有人重提旧案,等刨开淤泥,那些烂树根就会浮出水面。

水冷了,许游章点起炉子煮茶,边摇竹扇边道:“你怎么突然沉住气了,之前那么不愿等。”

白芊芸还是笑,笑得眼如弯月,她道:“我年轻啊,有的是时间。”

“我们江督军是年轻。”许游章给她添上热茶,“过几日相夷公入京面圣,让他瞧瞧大玄的后起之秀。”

相夷公于怀信。

白芊芸脸上笑意顿消,眼底深处波澜隐现,迷离又凄凉。

*

七日后,平章帝亲率文武百官,在东城门迎接相夷公。

君臣寒暄过后,人潮散去,白芊芸上了马,一溜烟儿跑得没影。

孟博衍找来时,已是两个时辰后。她正坐曲水楼上,分割着一整只羊腿。切肉刀上似乎含着煞气,一刀下去,在腿骨上凿下深坑。

白芊芸用刀指着旁边的空座。

“谁惹了你?那刀拿远点。”孟博衍贴着座椅边缘坐下,举箸拨开刀,“相夷公是国之柱石,迎接他是理所应当的。”

“大玄有四大柱国世家,白、于、元、方,这四家助高宣帝打下江山,被封为大柱国,各执一军镇守一方,分别是西庭军、相夷军、靖南军、宁越军,并以公爵世袭罔替。先帝之父桓帝时期,元、方两家不再出镇地方,兵权也就收归中央,再到八年前,西庭案后,如今朝上,地位最高的当属相夷公。”

白芊芸把骨头上的肉剔干净,摇晃着刀尖道:“说完了,你想表达什么?”

“我的意思是,相夷公手中有十二万兵马。”孟博衍伸手夹起一块肉,“朝廷需要他。”

啪——

“我没说给你吃。”白芊芸打掉他手中的箸,嘴角挂着讥诮,“你是来责怪我的,还是来给于怀信说好话的?”

孟博衍垂下手,踌躇地抠着手指,道:“相夷公没得罪你吧?”

“当然没有。”白芊芸扬手将刀扎进桌面,说起那段往事,“我听说于家和白家是世交,因于怀信无子,白家将习文的二儿子白谦时交给他抚养。白家遭灭门后,于怀信因怕受牵连,依照萧凌之令处死白谦时,那白二公子,到死都没能留住全尸。就这种人,我脸皮再厚,也做不到笑脸相迎。”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杀兄之仇,又何尝不是?

“原来是为这个,我说你到了城门就没好脸色。”孟博衍拾起箸擦拭,“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他就一个女儿,还留在京中,命脉捏在朝廷手上,想违令都不敢。”

白芊芸压着心头火,道:“于瑾姝对吧,你们关系应该挺好的。”

“那是自然,瑾姝姐归德二十一年入京,时常入宫探望娘娘,我和她常一同玩耍,即便是现在,我们也——”孟博衍正要夸耀他们关系好,不经意看到如深渊般死寂的眼眸,顿觉如芒在背,忙改口道,“已经形如陌路。”

白芊芸移开视线,把肉堆进盘子里,道:“听说她有了孩子?”

“是的,孩子的父亲是相夷公义子兼世子,叫于仲谦。归德二十八年,世子入朝,两人奉旨成婚,次年生下孩子,世子便回去了。”孟博衍看盘子里肉堆积成山,又举箸去夹,“是个男孩,乳名唤作阿旭。”

手腕一沉,箸子又一次被打掉。

白芊芸拔起扎在桌面上的刀,指着他道:“不是给你吃的。”

孟博衍委屈地问:“那是给谁吃的?”

白芊芸抬头指向屏风,他扭头望去,只见屏风后面,许游章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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