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夜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李游披着夜色入宫,刚踏入紫薇殿,便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传入耳畔。
自今年春时起,皇帝陛下沾染风寒,龙体抱恙,一连数月未见好转,初秋时已经下不了床了,连折子都是命人搬来紫薇殿批的。
因而,诸位朝堂重臣前些日子都在此处,隔着床幔与陛下议政,李游对此并不陌生。
但陛下自本月下旬起便命太子监国,已不再召见群臣了,今日却深夜召见……
李游心中不安渐浓,连马车都没乘,急急打马过来的。
然而进殿一入眼,就是跪了一地的后妃皇子,个个哭丧着脸,戚戚哀哀。
耳畔的哭声扰得李游心绪更乱,不禁皱起了眉头,面色沉郁:
陛下正值不惑盛年,不过小小风寒,太医院数月调不好陛下的龙体,实属无用!现下后妃皇子们又哭哀一片,简直就像……实在荒唐!成何体统!
宫侍:“李相大人,这边请。”
紫薇殿的内侍早早侯着了,一见到李游便带着他向内殿走去。
殿内,纱幔层叠的床榻上躺了一个人,床边,太子殿下蟒袍未换跪坐床前,应是一下朝便在此处侍疾了。一旁头发花白的大太医俯在太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双方面上皆是沉色。
宫侍:“殿下,李大人到了。”
宫侍俯身跪地,低声禀报,太子回过头来看了李游一眼,起身行至他身前,恭敬道:“李相。”
李游躬身回礼,视线却一直黏在床榻上的人身上。
有纱幔阻隔,李游看不清床榻上人的面容,不过能躺在这紫薇殿的人只可能是皇帝陛下了。
但那搭在锦被上的手腕为何如此枯瘦?
那盖在锦被之下身躯为何如此纤细?
那本是一双拉弓射箭的手。
那本是一个策马天下的人。
李游:“太子殿下,陛下他……”
太子顺着李游的视线回望,轻叹一声,低声跟李游说:“父皇自十日前忽发高热,不论如何用药,热度依旧退不下来,太医院的太医们已经轮番诊过了,症状……”
太子顿了一下,贴近李游,声音压得更低了:“症状同十年前那时一样……是心疾。”
李游心头一沉,像被一口老钟狠狠地敲了一下。
太子:“方才傍晚时分,父皇醒了一会,传召你入宫,但很快就又失去意识了。”
皇帝陛下近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刚召完李游便又昏睡过去,太子也不知皇帝陛下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只能急召李丞相入宫随时侯着。
毕竟,自这场不退的高热起,皇帝陛下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容乐观,太子已将皇帝陛下的所有妃嫔皇子都召集来了,以防皇帝陛下还有什么要见的人,要交代的事……
太子:“父皇应该有话要同你说,待父皇醒来……你陪父皇说说话吧……”
太子拍了拍李游的肩膀,不再多说,吩咐太医宫侍们退下,独留李游一人在内殿,合上了门。
秋末的紫薇殿里已经升起了地龙。宽阔的内殿,热气蒸腾,但李游却脸色惨白,出了一身的冷汗。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安的情绪暴涨,李游立刻快步上前,扑跪至皇帝床边,拨开床幔,看到熟悉的面庞,瞬间红了眼眶。
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记忆中丰神俊朗的容颜如今却形销骨立,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神采飞扬的金瞳也被掩藏,不见了凌冽,不见了锋芒,只剩下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李游哽咽了:“陛下……陛下……”
原本只是一场风寒……
明明只是一场风寒啊……
李游:“陛下,您醒一醒,醒一醒啊……”
十年前接连一个月的高热陛下也都化险为夷,如今短短十日的高热陛下怎么就……
“李游……”
微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游立刻附身贴近,轻声唤着:“陛下,臣在。”
皇帝艰难地抬起眼眸,聚了会焦,飘忽的视线终于落到李游的身上。
皇帝:“你终于来了……”
枯瘦的手腕颤颤巍巍地摸向李游。
皇帝:“我……有话同你说……”
李游立刻握住皇帝的手,却仿佛握上了一把枯骨,心中五味杂陈,波涛翻涌。
李游:“陛下,臣在,您说。”
皇帝:“如今……天下太平……朝政稳定……太子……聪慧果敢……仁义宽厚……待我……待我走之后……你要——”
李游:“陛下!”
颤抖的嗓音打断了皇帝陛下的话语,李游收紧了手掌,哑着嗓子开口:“您这是说什么呢,陛下,您正值盛年,怎么、怎么会……”
李游说不下去了。
即便再如何不愿承认,但眼前的男人确已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了。
与十年前不同。这一次,李游再说不出一句“适可而止”了。
毕竟那双金色的眼眸不像十年前那般满是悲痛,里面尽是麻木的煎熬与浓烈的绝望。
只看一眼,便是惨不忍睹。
空旷的房间里,烛火炸裂的细微声响伴着前厅凄哀的哭声填满了未尽的话语。
昔日并肩的君臣二人行至离别之际,只剩沉默。
似是过了许久,皇帝陛下轻叹了一声,再次开口:“李游……我命数既定……嘱咐的话便不再……多言……”
昏暗的金瞳印着烛火的光影,皇帝看着李游,沉郁的神色再度迫切起来。
皇帝:“我召你来……是想问你……”
皇帝:“我现在……可以……去见凌云哥了吗?”
李游的脑海霎时间一片空白,只剩一声呵斥,穿过十年的岁月,在脑海中炸开:
陛下请适可而止吧!皇帝病危,朝堂动荡,天下不稳,人心惶惶!你想去找凌云是吗?东方彻!你以为他是因为什么死的!你好意思去见他吗!
皇帝:“李游……我知道错了……这十年……我已经尽力了……我……对不起他……但我真的……很想他……我想去见他……我可以……去见他吗?”
温热的泪水逐渐盈满眼眶,李游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贵为天子的皇帝陛下戚戚地望着他,气若游丝地忏悔着,哀求着,忽而一瞬恍惚,怎么也理解不了事情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
明明他是那般珍视他。
明明他是那般敬重他。
明明他是那般爱慕他。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李游:“好的,陛下。”
恍惚间,李游听见自己开口,喃喃道。
李游:“待您见到凌云……请代我向他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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